奇迹小说

第十五章:陪护

书名:八步沙本章字数:5916

  在古浪县医院病房外的走廊里,我爹见钱老汉从急救室转到了普通病房,就马上问大夫“钱叔的情况怎么样?”大夫说后背有棒伤,现在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其他的问题,等检查项目出来后才能知道,也才能确定治疗方案。听到医生这样的话,我爹的心安了一大半。现在只需等钱老汉醒来,问问到底是哪个龟孙把他打伤的。

  把钱老汉安置到住院部后,钱林陪着我爹从病房里出来了。我爹看着钱林蓬乱的头发和干裂的嘴唇,知道他这两天来非常焦虑,可见钱林的的确确是一个孝子。我爹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条椅子上,终于撑不过困意,蜷缩着沉入了黑甜的梦乡。钱林定定地看着我爹陷入了沉睡,便脱下外套轻轻地盖在了我爹身上,然后坐在一边叹了口气。或许他这声叹息只是无意识的,却惊醒了熟睡的人。

  我爹有个怪毛病,听不得人叹气,打雷不会影响他的睡眠,但只要有人叹息,他无论睡得多熟,总能一下子惊醒过来。他睁眼坐起来问钱林钱叔咋样?醒了吗?”

  钱林摇头,下意识地再次叹气“高山哥,你都为了找我爹累成这样了,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我爹伸个懒腰清醒了不少,拍着钱林的肩膀说“从老辈们按了手印承包治沙造林开始,咱们六家人就拴在一起了。谁家有事都是自家的事,一家人不说见外的话。”

  钱林感激地说“高山哥,这些年你没少帮我们,我都记着呢。”

  我爹打个呵欠,摆摆手“见外话我不爱听。最近事儿多,我再睡会儿,有事你喊我。还有,你进病房去看着钱叔,你在这儿我睡不着。”

  钱林点点头,起身进了病房。

  夜色浓郁正当好眠,我爹躺倒在长椅上,很快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继续是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

  县城里的早晨喧嚣嘈杂,医院外面的街上叫卖吃食的声音勾人垂涎。我爹走到街上,吃了一碗凉州面皮子,顿觉精神抖擞。

  面皮子是大凉州一带常见的食物,用面粉和了面团揉匀,然后放进盆里加凉水反复捏洗。洗面是制作面皮至关重要的一个步骤,而且非常有讲究,更是个技术活。反反复复捏洗过好几遍之后分离出面筋,面水澄清,撇去多余的水分,剩下的加入煮好的蓬灰水就可以上蒸笼去蒸,一般需要一个小时,面皮就蒸制好了。面皮子出锅后晾凉,切成条或者块,用自家酿制的老醋加了葱花熬煮成卤子,在碗里盛好面皮,上面搁点油泼辣子和蒜末,拿醋卤子一浇,那香味就把人的口水勾下来了。因为制作比较麻烦,大多数家庭主妇虽然都掌握着洗面皮的技艺,但只有农闲时,她们才会花上半天的精力去做一顿。每每谁家蒸了面皮,独特的香味总会飘出自家的院墙,满巷道都是酸酸辣辣的面皮子味道,特别馋人。

  等回到医院住院部,迎面就碰上了满面阳光的钱林。“高山哥,我爹醒了!”我爹雀跃得像看到了八步沙的绿树红花,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头发丝都快乐地竖立着。太好了!我爹立即拉着钱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病房跑。

  钱老汉已经醒了,除了虚弱,精神倒还好。

  钱老汉睁开眼睛后,见我爹就坐在他身边,便断断续续地说起了他那天失踪的经过。

  那天,他给花棒浇水,太累了,就在一棵树下睡了一觉。他醒过来后,远远地就看见了一大片绿洲,那里草木茵茵,湖水碧蓝,一大群牛羊还慢悠悠啃食着青草。他只是非常好奇,想要上前去看个究竟……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这里并没有那样的林地和绿洲。钱老汉也曾怀疑过是自己眼花,但揉了几回眼睛,碧绿的大草原就在他的面前,他一步步走过去,不顾炎热更不顾疲累……可是,任凭他怎么走都走不到那片草原上。看上去很近,可到跟前又发现那草原还在前面不远处,所以他就一直走下去。他走呀走,从中午走到了黄昏,大草原却渐渐模糊了,直到彻底消失了。

  “是海市蜃楼。”我爹素日爱看些杂书,他听出来钱老汉是遇上了海市蜃楼。也许,他看到的正是八步沙还是草原时的景象,那时候,八步沙确确实实是绿草如茵、牛羊遍野的草场。我爹向往地说:“那该是多么美妙而又壮丽的风景啊。”我爹能够理解钱老汉当时的如痴如醉,老人们一辈子面朝黄沙背朝天,最大的梦想不就是让荒漠变绿吗?这不单单是他们的心愿,也是我爹追求的梦想啊!钱老汉不甘心,他承认自己那个时候有些疯魔,但依然固执地顺着那个方向走了下去,直到天黑,才知道离家越来越远。

  “可就在这时,我看见前面树丛里有人影晃动,还有说话的声音,然后我就看见有人挥着刀在盗伐树木。我气得什么也没想,一边喊他们住手,一边就冲过去了。”

  “那您看见盗伐的贼了吗?”我爹问。

  “他们脸上围得严也没看清,不过我和一个人交手时,我把他头上的帽子拽了下来,发现他好像没头发,是一个秃子,我不认识他。我正想质问他为什么偷盗八步沙的林木时,后背上突然挨了一棍子,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爹不甘心:“钱叔,这么说,您不认识这个光头,也没有看清楚袭击您的人?”钱老汉点点头,表示是这样。

  这时主治大夫走进来,说“哪位是病人的家属?病人的检查结果都出来了,请到医生办公室来一下。”

  我爹安顿好钱老汉,让他好好休息,说“钱叔,您好好养病,我一定要查出打伤您的盗贼。”之后,我爹便与钱家兄弟一道去了医生办公室。医生把几张化验单递给了钱家兄弟,转身又去应付其他病人。

  钱老大接过来看了看,递给了钱林,兄弟俩看不懂上面的检查结果,只能大眼瞪着小眼。还是钱林明白怎么做,他追到医生那里,疑惑地问“大夫,我们两兄弟没啥文化,这上面咋说?”

  医生瞥了他们一眼,用悲天悯人的神情摇摇头缓缓地说“初步诊断,老人得的是肝硬化,只是你们来迟了,现在已经是晚期了……”钱林兄弟听了,惊得不知所措。我爹上前接过化验单,一脸的难以置信,怎么又是肝硬化呢?这个病的名称,他知道意味着什么,和老汉、史老汉不都是得上这种病离开人世的吗?我爹与其说是受了惊吓,倒不如说是听到了一声惊雷,他拿着化验单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钱林面如土色地问“大夫,还能治吗?”

  医生摇摇头“没有治疗的必要了,拉回家去,爱吃啥让吃点啥吧。”

  钱家兄弟的惊吓里还有悲苦,呆呆地望着彼此。

  我爹一把将化验单拍到桌子上,斩钉截铁的声音震惊了所有人“我们八步沙已经有两位老人得这种病走了,我们不能让钱叔也走在这个病上。我们上市医院,上省城的大医院,钱叔必须救回来!”

  医生扯了一下自己的白大褂,气呼呼地责备“你这人,急有什么用?你们要是提前半年送来,那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现在老人都病成这样了才送来,你们早干啥去了?”是啊,早干啥去了?世上最怕的就是“早知道”三个字,最残酷的也是忽视了“早知道”而造成的难以挽回。我爹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钱林跟过来蹲在我爹身旁,涩声问“高山哥,接下来咋办?”

  我爹红着眼,坚决地说“得治,咱们这就上市医院。”

  钱林有些犹豫。他们家没有什么积蓄,恐怕很难拿出进市医院给他爹看病的钱,低头为难道“可是……”

  “那也得治!至于医疗费,你俩别犯愁,我想办法。”我爹也清楚钱家的情况,但钱老汉的病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不能放弃。已经亲手送走了两位得了同类病症的老人,我爹再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又失去一位了。这些老辈人不光是林场的元老,更是八步沙精神的脊梁。只要钱老汉的病有一线希望,他都要想方设法筹钱去治疗。

  钱林很感激,但是他不答应去市医院“那咋行?现在谁也不宽裕。我知道花棒都快死光了,你整天都在东奔西走地想办法呢,我咋能让你再为我们出钱?”我爹更加坚决“林场现在是很艰难,但再难也得给钱叔治病。”

  钱林点点头,像个孩子似的泪流满面。

  我爹的心情异常沉重,低垂着头无力地坐在走廊里的长条椅上,眼前又浮现出几个老汉在沙窝里谈笑风生的画面来。

  武威市医院的条件比县医院好太多了,但各种费用也相对高很多,就连吃食也比县上贵不少。我爹东借西凑的钱交完住院费就没剩下几个了。就这点钱,他还得精打细算着花呢。不过,再怎么计划,钱老汉的营养也得跟上,人家大夫说了,老汉身体太虚,急需补充营养。接下来还有一系列的检查和用药,没有一个好身体,怕是不行的。其实,在来市医院的第一天就已再次确诊,钱老汉的确是得了肝硬化腹水,且到了晚期,医生也劝他们回家,可我爹仍然坚持让老汉住院治疗。他对钱林说“医院没有直接不管不治的说法,即便是绝症也得试一试。”钱林摇摇头“高场长,你对我爹这么好,我都没办法报答你了。只是……我担心会白花钱……”

  我爹没有直接给钱林说下面的话,只是在心里说:我没有一点点烧幸。钱叔是第一代八步沙人,也是三个得上癌症的人中还活着的一位,我说什么也得想想办法、尽尽心意吧?和老汉、史老汉得上这种病时,八步沙连一分钱的收入都没有,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离去了。现在不管怎么说,八步沙在我高山的手上赚钱了。虽说现在的八步沙仍然步履维艰,但我高山上任后给自己立下的规矩就是要在上辈人单纯治沙造林的基础上,要有收入,要通过治沙造林让八步沙人富起来。经过努力,这个愿望实现了。要不是要命的大旱,要不是那些该死的灰斑古毒蛾,我们八步沙人肯定已经富起来了。这是一个好兆头,也给我们八步沙指明了方向。接下来,我高山一定会在多种经营上下功夫,一定会在八步沙创造出人间奇迹来!

  想到这里,我爹主意已定,无论如何也要试一下,无论花再多的钱,他也要拿出来!他要在这件事情上让大家明白,跟着他干,他绝不可能亏待大家。

  这时候,钱林奉我爹之命,买来了苹果罐头。我爹打开罐头,笨拙地喂到了钱老汉的嘴边。

  钱老汉吃着甜甜的糖水罐头,很过意不去地说“场长,咋能让你伺候我啊!”

  我爹微笑着,又递上一块苹果,这是他听老汉说嘴里发苦时特意安排去买来的。看着钱老汉吃得香,我爹笑道“钱叔,您咋又叫我场长了?叫我名字,或者叫小名也行。钱林还得回去,地里的活离不开人。我作为场长,不能把您一个人撂在医院。我正好在市里有事情要办,所以才顺便伺候您几天。”我爹撒了一个善意的谎,只为着不让钱老汉有心理负担。

  钱老汉感慨地笑了“我记得你小时候最调皮,每回都踩塌地窝铺,被你爹撵着满沙窝里打……这一眨眼,都是我们这些老汉的领导了。”

  我爹觉得好笑,瞅着钱老汉打趣“这算啥领导啊?小时候,我爹每回打我,都是你们几个叔伯替我遮掩说情。现在我来伺候您,算是报答不?”

  钱老汉愉悦地夸赞“这话说得让人舒心,比我家那两个崽娃子强。怪不得你爹明里板着脸,暗里总跟我们夸他儿子贴心咧!对了,伐木贼找到了吗?”我爹说“已经报警了。等您出院了,警察还得向您录些口供呢!”

  “嗯,好,一定要严惩伐木贼,不过一定要私下里调查看看其中是不是有内奸,不然伐木贼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

  隔壁床的病人好奇地插言“老哥,原来这个不是您儿子啊?看他给您伺候得仔细,我们都还羨慕您有福气呢!”

  钱老汉笑呵呵地转头答话“这个呀,是我们林场的场长。”

  隔壁床又夸“哎呀,真是好干部啊!这样的好干部现在可是不多见了。”

  我爹不由得失笑,向对面的病人说“大叔,您老看错了,您见过我这样黑不溜秋的干部吗?我就是个沙窝里种树的。”

  这话一出,陪床的家属倒很惊讶,从书本里抬起头看过来“沙窝里种树?你们不会是报纸上说的八步沙林场吧?”

  这是一个十分清秀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几天来跟我爹只是礼貌性地点个头,并不多说话,这还是第一次跟我爹主动搭话。

  我爹含笑点头“对,我们就是八步沙的。”

  年轻人放下手里的书走过来,客气地与我爹握手“你是高场长吧?我叫王天云,是咱们《甘肃日报》的记者。那篇《六老汉的头白了,八步沙的树绿了》就是我同事写的。你们的大名可真是如雷贯耳啊!”

  我爹也很高兴,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省报的记者,他对记者这个群体从来都是充满好感的“王记者你好!我们八步沙还要感谢你们的报道呢!”

  王记者镜片后的眼睛炯炯有神“一直很敬佩你们,在报纸上读到八步沙林场的治沙事迹,觉得你们太伟大了,没想到却在这儿见到真人了。什么时候能去你们那里做个实地采访啊?”

  我爹对记者的采访是非常欢迎的,因为八步沙几次翻身都是和记者的帮助分不开的。于是,他笑着回复王记者“欢迎你到八步沙采访,只是最近可能不行,你看我们这……”

  王记者表示理解,朗声笑道“不急不急,我这也有病人呢,等过段时间再去拜访你。”

  两个人一见如故,熟络地攀谈起来。

  此时正值夏收时节,虽然是大旱年,但稀稀落落的庄稼基本上已经黄了,都到了收割的当口,各家都忙着割麦。这种时候,人们都忙得脚不沾地,而钱婶却闹上了脾气。她好多天不见钱老汉的身影,心里的担忧和挂念就越来越重,尽管两个儿子一再说他爹没事,可她如何放得下心?老人家想,不明不白地挨了一闷棍,住了这么些天医院了,这老头子也该出院了呀。你们说人已经好了,那他为啥还住在医院里不回来?

  她想,这是人人都拿她这个老婆子当勺子(傻瓜)来哄呀,可她心里明白着呢,一定是老头子出了啥不好的事了,难道把内脏打坏了?她怎么也要去医院看看他才放心啊!于是,钱婶越想越生气,一大早就收拾了包袱执意要进城去,却被两个儿子和儿媳妇前后拦住,堵在了院里。

  钱林赔笑劝她“妈,您这是干啥?我爹过两天就回来了,您就安心在家等着吧!”

  钱婶质疑,愤愤地对着儿子说“我不信,我要亲眼去看了才放心。你们都说他好着,那为啥拦着不让我去?”

  钱林拽住包袱苦劝“妈,是我爹说了不让咱们去的,再说还有高山哥照顾着呢!现在农忙时节,各家都在割麦了,您要去市里又不认路,还得我们陪您,那得耽误庄稼地里的活呀!今年本来就收成不好,收得迟了,万一赶上秋雨连绵,那可就真正害死人呢!”虽说大旱,但难保立秋后突然变天,要是真的遇

  上连阴下雨的天气,收不及的麦子在麦壳里就长了芽,那接下来的一年就没办法解决吃粮问题了。

  庄稼人自然以庄稼为重,钱婶听了这话,松动了,任由儿媳妇察言观色后大胆夺下了包袱。她叹口气说“我是怕你们哄我。你爹从沙窝里寻到就送去了医院,人好人坏我也没看见,咋能放心嘛!”

  钱林并不善于劝慰,而他哥木讷,从来也指望不上,他不得不使上浑身解数去安抚“我们是爹的亲儿子不?如果爹的情况严重了,我们还能自己回来不管他吗?您放心,等割完麦子了,我爹就回来了。”

  钱婶不确定地看着小儿子,眼睛里满满的希冀说明她已经妥协了“割完麦你爹就回来?你可别哄我。”

  钱林信誓旦旦地保证,生怕他妈不信,又扯过自己的哥哥钱老大来作证:“一定回来的,不信您问我哥。”

  钱老大憨厚地点头“妈,就是的。”

  两个儿媳妇也忙不迭地点头确定。

  钱婶相信了,一扭身坐到院里的石凳上吩咐“那好,你们快点割麦,完了如果你爹还不回来,我再进城去。老麻烦人家高场长也不是个事,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他家也要收麦子的。”

  钱林偷偷吁了口气,极力绽开一个轻松的笑脸来“妈,您就放心吧。高山哥城里有事情,顺便帮我们在医院照顾爹,他家的麦子我们都帮着割呢!”听到这样的话,钱婶彻底放心了,对两个儿子的做法也颇为满意“那就好,咱们活人可不能只顾着自己。”

  见老娘没有再起疑,钱林赶忙给自己媳妇和嫂子使个眼色,两个儿媳妇亲亲热热地挣着婆婆进了屋。

  钱林弟兄俩看着彼此,无奈又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