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六章:放弃

书名:八步沙本章字数:2758

  刘尕五自从到了林场,算得上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现在他接替钱老汉管护着四道梁林区,那叫一个认真。

  最近大家一心扑在地里忙各自的事,刘尕五就一个人挑起了大梁,每天顺带着把其他几片林区也照管上了。虽说花棒遭了灾,但还有别的树木,所以管护也决不能放松,这是我爹说的话,刘尕五十分信服地遵照执行,不论剩下几棵树,他都是护林员。刘尕五半路出家,却俨然成了八步沙最负责任的护林员。刚刚巡林回来,他躺在林场办公室的长椅上扇着扇子取凉。摩托车驶进院里停靠的声音响起,刘尕五起身隔着窗户一看,是会计史金泉来了。

  史金泉进门,急慌慌地掏出一个小包递给刘尕五,要他到市里去找我爹送钱。原来大家都知道了钱老汉的病况,每家各尽所能地凑了些钱,拿去给钱老汉治病用,他们对钱老汉的感情跟我爹是一样的。

  “我们都有庄稼要收,走不开,你给场长把这钱送过去,钱叔救命用的。先头的钱都是场长自己拿的,这些钱是我们凑的,你可仔细着别丢了。”史金泉把小包交给了刘尕五,嘱咐他说。

  刘尕五过去一直放羊,把自己的地给了几个哥哥去种,他没有麦地需要忙活,还真是比较闲。他拍胸脯答应:“史会计你放心,我这就出发,两个小时的路你瞎担心啥?我一定把钱一分不少地送到场长手上。”

  史金泉又叮嘱了两句就出门,骑了摩托车一溜烟走了。刘尕五整了整衣服准备进城,嘴里嘀咕着:“看来没投错门呐!林场这几家人真仗义,自己拿钱给

  钱老汉治病,这也太感人了……”话没说完,他忽然顿住,想了想,把兜里的几张毛票都翻腾出来,也装进了小包里,然后高高兴兴地骑了自己的摩托车直奔武威市而去。

  陪护病人是一件很苦闷的事情,我爹心里装着林场的鸡零狗碎,还要忍受夜里蜷缩在硬条凳子上蚊子的叮咬骚扰。他对此无怨无悔,只想为钱老汉争取一线生机。但他的美好愿望,还是在医生的再一次催促出院中支离破碎。

  主治医生无奈地告诉我爹,不是医院和医生不让钱老汉继续住下去,实在是没有治疗的必要了。我爹做着最后的努力,恳求大夫再想想办法,不行就动手术。

  医生也很直接地表示,但凡有希望,医院能不治吗?钱老汉已经是肝癌晚期了,开刀也于事无补。再说,病人年纪大,身体底子又差,手术别说没必要做,即便做了,能不能从手术台上下来都是问题,不开刀或许还能多挨些时日。

  这是最残酷的回复。我爹其实心里清楚,但要接受却是另一回事。想想钱家兄弟俩,再想想钱婶的泪眼婆娑,我爹叹息着离开了医生办公室。而他出来的前一刻,钱老汉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转角处。

  钱老汉脚步踉跄地从外面进来,一下子瘫坐在病床上。

  隔壁床王记者的父亲看见,很关切地问“老哥,我看你脸色不对,没事吧?”

  钱老汉摇摇头,默默地发起呆来。他听到了医生和我爹的谈话。面对死亡,不害怕是假的,只不过他放不下的还有很多,比如家里头牵挂着他的老婆子,比如他使唤惯了的毛驴,比如……他放心不下的很多很多。但最后,一切都抵不过他亲手栽下的那些树,那些浸润着他无数汗水和几千个日夜守护下来的树。大夫说得对,实在没有必要把时间和金钱浪费在医院里了,他要回家,回去再看一眼他放不下的八步沙林场,到了那时,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了。

  午饭是我爹从外面买回来的凉州行面,还有一份香味扑鼻的卤肉。一个上午,钱老汉已经想通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就是死也没什么好伤心的。于是,他痛痛快快地吃完了饭,出去找我爹,准备办理出院手续回家。在医院的小花园旁,我爹正就着开水吃一个馒头,顺便想些事情,以至于钱老汉走近他都没有察觉。钱老汉看着我爹手里有些干硬的馒头,眼睛里泪花直转,如果没有记错,这是昨天早饭时自己吃剩下的。

  我爹狼吞虎咽地吃完,一转身才看到了钱老汉,见他脸色不对,忙问“钱叔,您咋出来了?是不是有事找我?”

  钱老汉忍着心底的酸涩,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我爹说“我想着回家去呀!来了这么多天,看不到那沙窝窝里的树,到底心里不踏实,我想回去看看。”

  我爹劝慰“树就在那儿呢,又跑不了,您老急啥?还是安心住院吧,等身体好了,咱们爷俩再回去。”

  钱老汉摇头,脸上有一丝解脱了的轻松“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不疼不痒的哪有病?就是前些日子看花棒大片大片的枯死,心里着急才有的毛病,现在都好了,就不花这冤枉钱了。明天,咱们就回去吧!”

  对此,我爹无言以对,看着眼前黑瘦的老人,有许多的不舍。

  钱老汉继续说“我呀天生就有个贱毛病,一天看不到八步沙的树和沙子就浑身不自在,吃饭不香了,睡觉不踏实了,就愿意在那沙窝窝里干点啥。双脚踏着沙地了,人才有精气神。”

  我爹不由得微笑“这是你们老辈人的通病,我爹也经常这么说。”

  钱老汉听了这些也有了笑容,感慨地一叹“是啊,你这一说,我都想念那几个老家伙了。那时候老哥六个在沙窝里,虽然苦点、累点,但只要能栽活一棵树,那些苦和累就不算什么了。”

  我爹沉默了,钱老汉说的何止是他们那一代,自己不也是这样想的吗?花红树绿的八步沙是林场所有人的奋斗目标,看着沙漠一点一点地被绿色覆盖,其他的烦恼就全都忘了。只是……今年的花棒虫害给了林场一个巨大的打击,数年的经营和努力就这样毁灭了,怎不令人痛心?

  钱老汉认真地给我爹交代“该办啥手续就赶早办了,咱明天就回。”

  我爹张嘴还要再劝。

  钱老汉坚决地拍了板“这回听我的。”

  好吧!我爹无奈地点点头。

  我爹和钱老汉回到村里时,新麦子已经打得差不多了。

  钱家的院里摊开晒着刚打下的新麦,金灿灿的一片。钱婶握着一根木棒轻轻搅着,等晒干就可以装袋储存了。

  钱老汉一脚跨进院门,嗅着麦香满足地长长叹息了一声,这是庄稼人最喜欢的味道,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让人踏实又安心。

  钱婶听到声音,转身一看,竟愣了片刻,回神后急忙跑上前,上上下下把钱老汉打量了一通,这才惊喜而又嗔怨地说“你个死老头子,都快把人吓死了。”钱老汉看着老妻温和地笑道“我这不是好着呢嘛!”

  钱婶忙不迭地点头“好着就好,好着就好。”

  老两口相扶着进了屋,他们苍老的背影诠释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好。我爹没有打扰他们,放下手中的东西悄悄离开。

  晚饭时,我们一家也算团圆了,我妈特意杀了鸡犒劳我爹连日来的辛苦。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家里、地里的活全是我妈在照料,割麦、打场也没指望上我爹,好在还有钱家兄弟和林场其他几家人的帮忙,一季庄稼总算是全部收到了仓里。

  饭后,爷爷抽着旱烟问钱老汉的病况,我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爷爷实情。爷爷目光如炬地盯过去,看我爹的表情,他就猜到是不好的病。我爹只能如实说了。爷爷一听,手里的烟锅子顿时掉到了地上,怎么和老史、老和一样的病症呢?要是那样的病,就没有啥希望了。

  我妈很惊疑地插言“怪了,咋都是肝病?”

  “可能跟长期住在沙窝里缺少营养有关吧,这个真的不好说。”我爹把自己的想法跟我妈说了,我妈的脸色惊骇起来,她用目光扫了一遍我爹,一言不发就收拾着刷锅去了。

  夜深了,一声声咳嗽和叹息从爷爷的房间传来,在静谧的黑夜里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