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晨州市的刑警
悄悄地沦陷在谷底深渊中,静静地等待那最后的审判,只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息游走在心尖,摸不透,去不掉……
漆黑的雨夜里,两道光柱从一辆越野吉普车的前灯射出来,横穿过笔直落下的雨幕,在不远的地方渐渐消散。
雨刷哗哗地响,打湿的玻璃令射进来的五彩灯光变得朦胧,何坚紧握着方向盘,眉头紧锁。前面的路口又堵车了,他额头上的青筋突突乱蹦,心里万分焦急但又不能做什么,他只得打开警笛并且拼命按响喇叭。
案发现场已围了很多人,一辆救护车早一步赶到。
救护人员把一个受伤的男人抬上了车,男人蜷缩在担架上毫无生气,他上身穿着一件灰色夹克,下身是磨破膝盖的牛仔裤,格子衬衫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已被暗红色的鲜血浸透了。
一名医生认出了何坚,走过来说:“何队长,不只是有人受伤了,地上还有一把枪,就在那里。”何坚的眼睛盯着手枪,医生把伞递给何坚。
“谢谢。”
“刚才伤者迷迷糊糊地说出了一句话。”医生说。
“什么话?”
“他说,”医生垂下眼睛认真回忆了一下,“他说他住在洪顺旅店301室。”
何坚让一名警察查出洪顺旅店的具体位置,而后把现场交给赵光,叮嘱他要注意遗落在地的黑色手枪,自己则驱车前往洪顺旅店。
出示了警官证,何坚畅通无阻地走上三楼,旅店老板紧紧跟随。301室上了锁,何坚转头去看跟上来的老板,“你现在把门打开。”
老板掏出钥匙打开门,何坚朝楼下指了指,又说:“你别跟我进去,你去楼下守着,待会儿我会下去找你问话。”
等老板走后,何坚才推开301室的门,打开灯,看得出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单人客房。忽然,何坚的眼睛一亮,因为窗台上面,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盆植物。青花瓷盆,翠绿并且厚实的叶子,那无疑正是一株开放的昙花!
何坚迈开脚步朝昙花走过去,那花虽然只有一朵,但白得通透,白得炫目。突然,白色花朵似乎被闯进来的陌生人惊动了,带动着厚实的叶子一起颤动了一下。
何坚赶紧停住脚步,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当睁开眼睛再去看向昙花花朵时,那原本拳头大小的白色花朵,竟然凋谢了——真的是昙花一现吗?
何坚的心怦怦直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开始环视窄小的客房。
床上只有一个灰色的手提包,何坚戴上手套后把手提包的拉链拉开,伸出两根指头把盖在上面的衣服挑起来,衣服下面藏着一支录音笔。
拇指按动了播放键,里面立刻传出一个带有晨州口音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声音十分惶恐,有些干涩也有些沙哑……
55
若木躺在医院里,他昏迷了两天。两天后,当他吃力地睁开眼睛时,却看见了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若木,现在能听清楚我讲话吗?”一名刑警问。
若木眨眨眼睛,什么也没说。
又过了一天,何坚出现在病房门口,他手里端着一盆绿色植物,植物的叶子似乎刚被水喷洒过,显得格外翠绿。
何坚走进病房。若木看见了那盆昙花,眼睛睁大了。何坚把花盆放在床头柜上,拉了把凳子坐在床边。
“进入旅店的时候,我看见了一朵白色的花。”何坚说,“那朵花美极了!可是一眨眼之间,花朵就凋谢了。”
“昙花开得短暂,但短暂的东西往往是最美的。”
“我听同事说他昨天来找你问话,你什么也没说。”
“没什么好说的。”若木直勾勾地盯着昙花。
“昨天审问了余果,虽然他故意伤人罪证确凿,但警方并没能从他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你们警方一直都在暗中留意着余果的行动,对吗?”若木说,“这就是便衣警察为什么会及时出现的原因。余果是个艺术家,搞艺术的人往往主观并且容易冲动,我不会告他,希望警方对他从轻处理。”
“你倒是挺宽容的。”何坚笑笑。
“对待别人宽容,别人也会对待自己宽容。”
“若木,我很想问你个问题。”
“嗯。”
“我一直想不通你在这件事情里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何坚等了一会儿,见若木没回答,于是又说,“甄水房间里的那四本书给我的印象很深,书的每一页都被翻过,但书却看起来非常平整,当时我觉得甄水是个爱惜书的人。当我检查过四本书并且发现是同一个作者时,我就知道甄水非常喜欢这个作者写的书,从那时起,我就对‘若木’这个笔名开始注意。回到警察局,我很认真地看了你写的书,发现你的文笔与署名王长青的那封信的文笔很像,我想那封信是你写的吧?”
“那封信是我写的。”
“你写那封信的原因仅仅是要把王长青和死者之间的关系传达给警方?我想不会是那么简单吧!”
“我想知道甄水去了哪里。但只凭我自己的力量很难打听到甄水的下落,我需要借助警方的力量。”
“原来是这样。甄水离开了如梦花园小区,她在你所能控制的范围内消失了,你对甄水的家庭背景并不了解,没有任何可以打听到消息的渠道,所以你就在死者棉被上的一张人民币上写下了甄水的住址,把警方的视线引向了如梦花园。虽然知道了那房子的业主是甄水,但甄水又消失了,那么警方必然会派出人手找出甄水的下落。”
“快告诉我,甄水现在在哪里?!”若木很激动,说完就咳嗽起来。
“你别激动,我可以告诉你,甄水回到了她的老家。她老家在山区,那里山清水秀很适合养病。”
“她病得严重吗?”若木抓住何坚伸过来的手。
“我开车去过一次,甄水比照片上瘦了,她总是咳嗽,但你放心,她身边有个忠实的朋友在照顾她。”
若木更加用力地握住何坚的手,“你要答应我,把我交给你的录音放给甄水,让她听一听。我想,听后会对她的抑郁症有所帮助,希望她尽快走出阴霾。”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让甄水听一听那段录音。”何坚话锋一转,“现在请你告诉我,王长青继父的死与你究竟有没有关系?”
“我只会纸上谈兵,杀人的事我可做不来,也从没想过去做。”若木苦笑了一下,“为了甄水,我一直都在暗中调查王长青。王长青小时候与继父住在平安里,所以我才经常去平安里,直到发现了那具尸体。”
“你去那里的意图是什么?”
“当猜出住在平安里的流浪汉是王长青的继父之后,我就想利用他们之间的恩怨挑起矛盾,我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因为恩怨本来就存在。想要让王长青在对待甄水这件事情上低头认错,我必须先攻破王长青的心理防线。”
“你这样做值得吗?”何坚问。
“一个成年男人因为他的欲望毁掉了一个女孩的半生甚至一生的幸福,你觉得能原谅吗?即便女孩获得了短暂的快乐,但更多的是无尽的痛苦和煎熬,难道王长青就不应该受到心理上的惩罚吗?其实,我并没有对王长青做什么实质上的伤害,我只是让他愧疚,让他的余生因为愧疚而心存善念,这也错了吗?”
“这就是你写那封信的意义?”何坚没表示赞同也没有反对,“信里的内容,你着重描写了家庭和责任对于一个成年男人的重要性,既然组织了自己的家庭,就应该好好地去维护,去经营,而不是三心二意,为了欲望企图破坏别人该有的正常生活。”
“是的。我不觉得我做了什么错事,那具尸体与我无关,我是偶然在楼底下发现他的,因为那里实在太闭塞了,尸体趴在地上三天也没有人发现,我想报警,让警方来收尸,突发奇想就制造出了‘幽灵家书’这么一种通风报信的方法来。”若木又说,“我至今还不清楚,那尸体究竟是他杀还是自杀。”
“我问你一些平安里七楼房间的细节,希望你照实回答我。”何坚没有回答若木的提问。
“好的,你问吧。”
“你发现了尸体之后上过楼,去过701室并在一张人民币上写下甄水家的地址,所以你很可能是第一个进入现场的,那么我问你,你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吗?”
“房间里多出了几样东西,一张旧挂历、一千元纸币,还有地上的玻璃碎片。”若木记忆很清晰,“十张百元钞票散落在地上,为了让警方注意到甄水,找到她的下落,我在其中一张纸币上写了如梦花园的地址,而后把钱摞起来,端端正正地放在显眼的位置,确保只要有人进来就可以看到。旧挂历上小女孩的眼睛被人涂上了墨迹,这是以前没有的。还有地上的玻璃碎片,很明显来自灯泡。”若木似乎猜透了何坚的心事,“我个人觉得死者不会是被王长青推下去的,因为以王长青的社会地位,他没必要这么做。”
“假设死者是自杀,”何坚眉头紧锁,“灯泡碎片等可疑的物品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若木好像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凛,问,“王长青现在怎么样了?”
“你与他谈话的当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他的车子撞在路边的护栏上,磕破了头。”
“没死就好,你们可以去审问他!”
“就算王长青没死,若木,你也触犯了法律!”何坚厉声说。
“我只不过伪造过一封信,难道与王长青聊天也犯法吗?”若木反驳道。
“那把枪是在你身边发现的,私自携带非法枪支的罪名也不小!”
“那把枪原本是打钢珠的,改装成了气枪,虽然能打伤人,但也不是一把致命武器……”
“虽然我不知道最终审判会怎么样,但你肯定逃脱不了干系!”何坚叹口气,“不过,在录音里,你说过的一些话,我还是……怎么说呢,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好了……”
“既然我暂时离不开这里,请你帮我做一件事情,求你了!”若木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双眼期盼地望着何坚。
“有机会我会把那段录音放给甄水听的。但我还想问你,王长青最后说的一段话是你提前写好的吧,只是利用王长青当时的情绪迫使他念出来。因为王长青不知道手里的枪是假的,你也不知道,对吧?你用枪威胁他了吗?”
“很遗憾我不能给你肯定的回答,不过,求你不要把你的推测告诉甄水,好吗?”
56
周末的上午,何坚驱车来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这里是甄水的老家。吉普车停在一间破旧的老屋前,何坚提着一台录音机推开门走进去,一只大黄狗摇着尾巴跑过来,它没有叫,因为何坚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了。
甄水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脸色依旧苍白。
“甄水,你应该去医院看病。”何坚说。
“我还是住在这里感觉好一些,何警官,谢谢你的关心。”
“是若木让我来的。”
“他……他没出什么事吧?!”甄水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还好,他托我给你带来一样东西,虽然不符合程序,但我还是答应了他。他为你做的一些事情,我都转录在了这盘磁带里,若木暂时行动不便,但他希望你能静下心来听一听。”
录音机里开始有些嘈杂,随着喇叭里传出刺刺啦啦的声音,便好似回到了若木精心筹划很久的那个场景——
深夜,平安里一号楼七楼,漆黑的楼道内。
也许若木此刻站着的地方,就是王长青少年时躲藏的地方,虽然时空不可能交叠,但此刻他的心情应该与当时的王长青同样的忐忑不安。
王长青会出现吗?他会一个人来吗?
若木站得有些累了,他靠着墙坐在地上,闭着眼睛,耳朵却警惕地竖起来听着楼下的动静。这里静得要死,没有犬吠没有鸡鸣。终于,他听到了,那是一个人沉重的脚步声。
王长青真的来了!
若木猛地睁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站起来,尽量把身体挤进夹缝处。他很紧张,手心出了汗,他把双手按在牛仔裤上反复摩擦着。
这时,楼下亮起了微弱的光,那一定是王长青的手机发出的光亮。
王长青站在了自己曾经居住过的这一层楼里,假如没有若木的阴谋,或许他不愿意故地重游。手机的光线微微抖动着,王长青的脚步有些迟疑,手机屏幕蓝幽幽的光把他的脸映衬得十分恐怖。
王长青突兀地咳嗽了一声,很轻,似乎是在给躲在黑暗里的人打个招呼。若木没有回话,王长青把手机换到左手,右手则插进口袋,若木听见了揉搓硬纸的声音,当然,若木根本猜不到他口袋里装着的是什么。
也许王长青觉得那个约他来的人不会躲在楼道里,于是朝701室走过去,抬手敲门的同时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门被轻轻地敲响,这声音在安静的楼里听起来让人胆战心惊,能看出来,王长青不想进入这个房间,但没办法,他必须鼓足勇气走进去,因为他来此地的目的就是为了却心中最大的心事。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若木和王长青两个人的心里都没底,所以,他们有着同样的忐忑之心。
“你到底是谁?我知道你就在这屋子里藏着!有种明刀明枪地走出来,只要你不伤害我家里人,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王长青近乎歇斯底里地喊着,整幢楼好似都发抖了。
“王先生,你好。”
随着一声轻微的关门声,这个黑暗的小屋明显多出了另一个人的气息。王长青立刻有些慌乱,他来回走着,直到一条腿狠狠地撞在了椅子上,他才呆站在窗口不动了。
“王先生,窗台下面有一把椅子,你可以坐下。”若木的话很平静。
“你到底是谁?!”王长青高高举起手机,屏幕上的那一点点光线当然照不出若木的脸,但他又没胆量朝发出声音的地方走过去,只是手扶着椅背徒劳地晃动着手臂。
“我们见过,但也许你没注意到我。假如我是你,就不会想看清我的脸,你说呢?”
“你想怎么样?”王长青垂下手臂,他理解了若木的话,但他不甘心,又问,“你们想要多少钱?”
“我不图钱,你认为钱可以换回一个女孩子的一生吗?”若木的声音提高了。
“那你想要什么?”从王长青的语气里,似乎他并不知道妹妹小冉已经死了。
“她死了,一个瞎眼的姑娘被车撞死了,车轮从她的尸体上碾压过去,车子飞奔出老远了,那瘦弱的身体还在地上不停地滚……”若木顿了顿,“我很好奇,你说你想用多少钱把这一条命换回来?”
“小冉死了?!”王长青的声音发颤,“原来她死了!没有人告诉我,没人给我机会补偿她,当初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弄瞎小冉的眼睛的,求你相信我!”
王长青的双腿似乎支撑不住微胖的身体,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把王长青的身体模糊地勾勒出来。
“我是要害那个男人,小冉的父亲,你不知道他对我们母子做过什么!那个男人不喝酒时确实像个老实男人,可一旦喝醉了,他简直连畜生都不如,他不但侮辱我母亲,而且还打我,毫无理由地打我!我真的不想在那个家里待下去,可我当时只是个孩子,我又能去哪里?所以,我很想报复他!”王长青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口干舌燥,气息急促。
若木有些同情王长青,但随即他及时发觉,原来王长青心机也不浅,他正在使用心理战术对付自己。
“你恨你的继父吗?”若木转变话题。
“我当然恨他!”王长青咬牙切齿地说,“所以我发誓一定要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要让我的妻子女儿平静安乐地生活,不让我的家庭受到哪怕一点儿威胁!”他抬起头盯着若木发出声音的地方,眼睛瞪得大大的,“如若有人想要搅乱我的生活,我会以最大的力量反击,玉石俱焚也不吝惜!”
王长青的一番话并没有丝毫震慑住若木,黑暗中反而传出了笑声。
“你笑什么?”王长青嘶哑着声音问。
若木语气很冷,声音越来越大:“你害怕别人扰乱你的生活,那么你就可以去扰乱别人的生活,是吗?”
“你什么意思?”王长青嗅出此话有异。
“我问你,你算是一个好丈夫吗?”
“当然。”王长青低下头,眼珠飞快转动着,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的同时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做了什么才重要!”
“你不是为了小冉来的,对吗?你跟甄水到底是什么关系?”
若木一惊,他没想到王长青这么快就猜出了他的目的。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一针见血地直指事件的本质也算痛快。
“你毁掉了两个女人,对于已经死去的小冉和承受痛苦的甄水,你拿什么赎罪?”
“小冉是我一辈子的愧疚,我承认。”王长青从椅子上站起来,“可对于甄水,我并不感觉愧疚,我们各取所需,公平交易,我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她给我她的青春。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这样的机会用自己的青春换钱花的,多少漂亮女人都把自己的青春浪费在一个毫无价值的男人身上,况且我真的爱她……”
“够了!”若木压抑不住心中怒火,大吼一声,“她每天晚上都失眠,吃了大把的安眠药都很难睡着。你的家庭其乐融融,你有没有想到她一个人是多么孤苦伶仃?你就是这么爱她的吗?”
王长青反驳道:“你懂什么,我们六年的感情,不,那应该叫亲情,你不懂!再说,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论甄水?!”
“好一个亲情!你知道什么叫亲情吗?”由于气愤,若木的语速越来越快,“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爱情到相互之间磨合出了感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才会有亲人般的不能割舍的感情,这才叫做亲情。亲情的前提是两个人共同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在一起长久了,有未来,有结果,那样才叫做幸福!”若木抬起一只手指着王长青,“而你还大言不惭与甄水之间有亲情,那么我问你,你大她二十多岁的年纪,占据了她的青春,你能给她什么,你能给她未来和幸福吗?”
“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不幸福?”王长青继续反驳,“我给她买了房子,每月给她花不完的钱,她能吃上精美的食物,穿得起奢华的衣服,衣食住行都令所有同龄的女孩艳羡。她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就要付出青春作为代价。没有十全十美的幸福,既然她喜欢不劳而获,我买下了她的青春,她得到了充裕的物质,这不公平吗?”
若木没说话,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被气得身体都哆嗦起来。
王长青以为自己“义正词严”的一番话灭掉了黑暗中那个不明身份男人的气焰,于是继续大言不惭:“有的人就喜欢不劳而获,甄水的青春是她主动卖给我的。你不了解女人,起码不了解甄水,你怎么就知道她不爱我,不需要我的钱呢?就算我想要,她也可以拒绝我,但她同意了,你不觉得这很公平吗?”
“甄水十八岁时你强奸了她!这就是你所说的公平?”
若木这句话刺中了王长青的要害,他沉默了。也许他认为除了甄水和他自己之外,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何况这种事对于女人来说并不光彩。
“十八岁的甄水只身在城里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你把她灌醉而后侮辱了她,你让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怎么去承受这样的磨难?她不敢声张,更不能去报案,只得把所有的痛苦淤积在心里,她失去了直起腰做人的机会,这一切只因为她不幸遇到了你这个禽兽!可你,伤害她一次还不够,你又去她所在的酒店继续骚扰她……”
“酒店服务员的工作确实不适合她做,所以我给她生活费,让她辞掉了服务员的工作,甄水从此不用早起晚睡地奔波,不用看老板的脸色,不用被臭男人纠缠,难道我这不是在帮助她吗?”王长青打断若木的话,有些动情地说。
“请不要玷污‘帮助’这个词!”若木哼了一声,“你在她最好的时候玷污了她,你那不叫帮助!而且你根本没有忏悔的意思,你变本加厉把甄水的世界封闭起来,只因为甄水是个逆来顺受的懦弱的女孩子。假如你不贪恋她的美丽和身体,你完全可以给她另一种帮助。你口口声声说你爱她,你们有亲情,那你为什么不鼓励她去学习,去读书,用你的钱补偿你带给她的不幸?可你又做了什么?你这种所谓的帮助像毒药一样侵害她,甄水就这样成了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成了温室里的花朵,她变得弱不禁风,吃不了一点儿苦。表面上她衣食无忧,但她每天都是毫无希望毫无企盼地活着,她内心的空虚你能够理解吗?她就像天空上断了线的风筝,虽然看上去美丽动人,但她却不知道自己会飘到哪里去,哪里才是终点,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感觉你懂吗?”
“你别再说了!”王长青声嘶力竭地喊出来,“不就是一个女人吗?你我都是男人,男人喜欢漂亮女人天经地义!我就是喜欢她,就是喜欢给她花不完的钱,一旦她适应了那种奢侈的生活,她就会担心失去、害怕失去这种不劳而获的生活,也许这就是甄水的命!”
窄小的房间里安静下来,王长青以为黑暗里的人被自己说服了,于是长叹一口气,放慢了语速又说:“天底下好女人多得是,我知道你也喜欢上了她,但她已经是我的女人了,那么多年,她的心属于我,你还是放弃吧!虽然我看不清你的脸,但从你的谈吐里我也能猜出你是个颇有才华的男人,这样的男人还愁找不到好女人吗,为什么你要蹚这浑水呢?男人要善于捕捉机会,就比如我第一次见到十八岁的甄水……”
“十八岁?呵呵,我想王珂今年也刚巧十八岁吧?”若木突然冷冷地说,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火药味,可这句话却令王长青几近疯狂。
“你别想打我女儿的主意!”王长青像只发怒的老狼一样冲着若木扑过来,若木躲闪及时,没被他抓到。
“你怕了?!”若木的语气阴冷。
“我们成年人之间的事,为什么要牵连到王珂身上?她还只是个孩子!”
“十八岁的王珂是孩子,那十八岁的甄水就不是吗?”若木朝王长青走过去,用力地揪住他的衣领,“作为父亲你担心你女儿受到危害,可甄水也有父亲,甄水也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未来的希望!你强奸她时想到过吗?你对得起生养甄水的家人吗?”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王长青被若木推搡到了墙壁上,他大口地喘着气。
“还记得那一晚吗?”若木把脸凑近王长青,恶狠狠地说,“王珂带着一个男人去了你家里,还吃了你老婆做的饭,据说,你老婆做饭的手艺好得没话说。说实话,你女儿也不错,虽然不太漂亮,那一次拒绝了她,但也许下一次就……”
突然,若木觉得有个冰冷的金属物体顶在了自己额头上,他的脸慢慢远离王长青,同时,王长青的胳膊一点点伸直,若木被他一步步推向另一边,直到后背贴在了另一面墙上。
若木绝对想不到王长青的手里居然握着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正顶在自己额头上,只要王长青轻轻地扣动扳机,若木就会脑浆迸裂倒在血泊之中。
王长青抬起另一只手抓住了若木的头发,发狠地说,“没有下一次了,信不信我会开枪?”
“我信。”若木极力平缓着自己的呼吸,“枪在你手里,无论怎么赌,输的一定是我。”
“你很聪明,假如你不威胁到我,或许我会试图交你这个朋友。”王长青长叹一声,“但你必须得死,为了我的家庭,为了我的女儿,甚至还有甄水,我必须把你杀了!”
“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觉得很容易,只要手指动一动,子弹就会在你的脑袋钻出一个洞,你的鲜血喷在墙壁上,脑浆流出来,就像喝醉酒的呕吐物一样。怎么身体抖个不停,怕了吗?”
“我想你理解错了。”若木深吸一口气,头发还被王长青死死抓着,脑袋歪靠在墙上,“你说的杀人仅仅是一个动作,而我说的杀人是指杀人的过程。扣动扳机谁都可以做到,枪在谁手里谁就是赢家,但枪响的一瞬间你也只是一秒钟的赢家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王长青问。
若木语气平缓地说:“杀人之后能够安全的地撤离,让自己置身事外,不留任何痕迹,那才是真正的赢家。”
“这里没人来,杀死你,谁又能算到我头上?”
“当局者迷,这句话真是说对了。”若木有些嘲弄地说,“这里可是你原来的家,况且前段时间警方还在楼下发现了你继父的尸体……”
“那又怎么样?你死了之后,我就把你的尸体拖走,晨州的荒山很多,把你丢进去,谁也找不到你的尸首,很快,你的肉就被狼吃了,骨头被狗啃了……”
“你知道一具死尸有多沉吗?”若木笑了笑,“你背着一具滴着血的尸体摇摇晃晃穿过老楼区,而后走到马路上,你开车来了吗?”
“你不要危言耸听!你死了我就买一个大编织袋子,把你装进去,放进后备箱里……”
“现在是深夜,你去哪里搞到编织袋?就算某个商店还在开门做生意,你大晚上惊慌失措地去买编织袋,能不引起店家怀疑吗?就算天亮之后你买到了,但‘尸僵’你知道吗?人死后一个小时尸体开始僵硬,四肢都像棍子一样直挺挺的,你买多大的编织袋才可以把我装进去?即便装进去了,你的后备箱里也放不下。也许你想到碎尸,不要妄想用一把菜刀把尸体分切开来,更何况你连分尸的场地都找不到……”
“那我该怎么办?”王长青显然昏了头,他居然问出这么傻的问题。
“你杀的是我,”若木冷笑着,“就算有办法我也不会告诉你!”
“你说还是不说!”王长青使劲地用枪口戳着若木的头,若木的皮肤被戳破,血流了出来。
“你不敢杀我!”若木抬手擦去流进眼睛里的血。
“为什么?”
“因为杀人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地活下去,”若木慢慢挺起胸膛,盯着王长青,“你杀了我,你也活不成,那岂不是没有杀人的必要了。”
“我不管,反正今天我必须杀了你,杀了你我再想办法,我很有钱,可以摆平这件事!”
“先不说你杀了我无处藏尸,就算你扣动扳机时发出的枪声你都无法掩盖,枪声会传得很远,更何况这里如此安静,人们一听便能分辨出枪声的来源,也许还没等你处理完我的尸体,警车就已经停在楼下了。当初你为什么不买一把带有消音器的手枪呢?”
“枪不是买的!”王长青随口说。
“你杀了我,你就是杀人犯,刑警会从你身上得知你曾经用残忍的手段弄瞎了你的妹妹,到那时,你的妻子会怎么看你,你公司的员工又会怎么看你?这则消息也许不会传遍全国,起码在晨州足可以尽人皆知。一个企业的老总从小就如此残忍,居然潜伏了这么久又成了杀人犯,即便你有再多的钱,你能堵住晨州百姓们的嘴吗?”
“别说了!”王长青终于把手枪从若木的头上拿下来,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也许还是最好的收场。”
“那还能怎么样?”
“技侦人员会从你的身上查到更多的线索,比如手机、电子信箱,等等,他们会查出甄水。甄水面对刑警只会有问必答。警察们会知道什么?他们会知道晨州这样一个知名人物原来强奸了一个女人并包养了她。你女儿王珂会怎么看你?在她心目中伟大的父亲竟然在她十一岁那年强奸过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当她得知对她呵护备至的父亲是这样一个衣冠禽兽的时候,她还会相信男人吗?这个阴影会一直藏在她内心深处,你觉得她的后半生还可以正常地生活吗?”
“求求你,求求你别说了!”王长青的身体完全靠在墙上,他用力地把脑袋撞向墙面,发出砰砰的闷响。
“我想你不愿意看到这一切的发生,对吗?”若木一步步逼近,“你伤害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你妹妹小冉、可怜的甄水、你的妻子,还有你最疼爱的女儿。王长青,你别再错下去了,你不能再害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今年才只有十八岁,十八岁对于一个女人有多重要……”
“闭嘴!”王长青不知哪来的力气,他饿虎扑食般地朝若木扑过去,“既然我活不了,就找个垫背的,我死之前先把你弄死!”他的左手掐住了若木的脖子,右手的枪又顶在若木的太阳穴上。
“你以为这一切只有我一个人在操控吗?”
“这话什么意思?”王长青的心又被重重戳了一下。
“如果你杀了我,我的人也不会善罢甘休,因为不只是我一个人在战斗,比如,你女儿王珂纠缠的那个男人就不是我,而是我另一个伙伴。”
“你……”
“不过,我要让你知道,我活着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我活着会让你作为丈夫和父亲的美好形象永远留在你家人的心中……”
“你什么意思?”
“其实,从始至终,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点醒你。还记得那封信吗?你可以说是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有钱有地位,我写那封信的初衷就是为了让你明白在你的生命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你看了那封信仍旧执迷不悟,所以才会有了如今的境遇。我本不想去伤害谁,只是希望你真正地放过甄水,让甄水把心结打开,让她有勇气去迎接布满荆棘的未来。我想让你看清你自己,什么是属于你的,什么才是你生命中最为重要的,因为我知道,王长青不是一个没有情感底线的禽兽……”
王长青逐渐折服了,有了一种欲将解脱的欣慰感,他真诚地对若木说:“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这么多,我真的做错了,我对不起很多人,但我最最关心的人只有我的女儿,只要她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我活着或者死了都无所谓,所以你要答应我,你不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王珂,好吗?”
“王珂是无辜的,但甄水更可怜。”若木说,“你好久没看见甄水了吧?她瘦得不像样子,严重失眠,吃不下东西,甚至连哭的力气和欲望都没了……”
“我知道,我见过她一面,都快认不出她了,她离开前把房门的钥匙留给我了,但我不知道她搬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她得的是心病,病得很严重。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失踪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我以为会让她快乐,但却害了她。如果你能再见到甄水,替我对她说一声对不起!”说着,王长青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等一下!”若木急忙抓住他的手。
“怎么,你不是一直就想让我死吗?”
“你不能开枪,开枪的后果也是你料想不到的!”
“我是自杀,即便警察听见了枪声又能怎么样?”
“这把枪不是你的对吧?”
“不是我的又怎样?”
“假如我没猜错的话,肯定是你朋友借给你用来对付我的。”
“那又怎么样?”
“能把枪借给你的朋友一定是你最好的最知心的朋友,你用朋友的枪自杀了,岂不是害了他?!”若木把王长青的手慢慢拉下来,继续说,“刑警会从这把自杀的凶器上追查到你朋友头上,手里藏着枪的人干的肯定不是正规买卖,那么,他的事就会被警方彻底追查,你的死会连带出卖别人……”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王长青彻底崩溃了。
“先把枪给我,我会教你如何去做的。”若木伸出一只手。王长青犹豫了几秒钟,便把手里的枪交到了若木手上。
当若木触碰到被王长青握得发热的枪柄时,一颗心才算落回了原处。
“呵呵……”王长青爆发出一阵苦笑,“我居然把枪亲手交给了想置于我死地的人,看来我的一生原本就是一场悲剧……”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场戏,只看你是否能演得精彩一些。一切事物的规律都是一条抛物线,有开始,有高潮,有结束。越刺激的,越短暂,越长久的,反而越平淡。”
“我知道你是谁了。”
“是吗?”若木笑了,“也许我有很多种角色,就像演戏一样。”
“你做了那么多,不会就这么放我走吧?”
“我想让你对甄水说一句话,让她能够原谅你,发自内心地原谅你,只有这样,她的心结才能打开,她才有可能好起来,从而获得勇气面对生活带给她的挑战。”
“我只能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我现在只想回家,吃着我老婆做的饭,看着女儿长大成人,这就是我最幸福的未来。”
昏黑的房间里突然闪亮了一下,接着,窗外传来滚滚的雷声,雨点噼噼啪啪落在玻璃上,而昏黑的房间里却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王长青缓缓道出了一段话:
“我以前养过一只金丝雀,金黄色的很精致,我很喜欢它,每天给它美味的食物,让它生活在金丝编成的笼子里。我以为它会幸福,会快乐,但直到这一天我才明白幸福和快乐的真正意义,其实自由才是真正的幸福和快乐。于是我打开了笼子的门,但它被关得太久了,不敢飞出来。最后我把鸟笼一点点拆除掉,阳光照在它身上。它迟疑了片刻,还是仰起头鼓足勇气展开翅膀,迎着朝阳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它知道了幸福和快乐的滋味,那只金丝雀从此自由了……”
57
王长青坐在家中的小院里,他的头缠着纱布,地上放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有一只瓷碗,里面有几个煮熟了的鸡蛋。他拿起一只蛋,在桌面上磕一磕,开始剥掉粉红色的壳。
他剥得很慢,也很认真,甚至周纯和王珂站在他对面了,他都没有抬起头。
“老王,女儿回来了。”周纯坐下来。
“小珂,别着急,”王长青手里的动作加快了,“很快就剥好了,你等一等啊。”
“爸,你没事吧?”
“煮熟的鸡蛋,在酱油里泡一泡,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那时候家里穷,我就去山上掏鸟蛋,你奶奶告诉我,人不可以太贪心,千万不能把整窝的鸟蛋都偷光,你奶奶说得对,鸟跟人一样,也是有家的……”
“老王你别说了。”周纯握住丈夫的手。
“周纯,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我知道我做的那些事你都知道,只是没有跟我挑明,因为你要维护这个家庭。现在我才明白,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不是财富,而是有一个安稳的家。”
外面传来了警笛声,何坚与赵光敲响了王长青的家门。
“我九岁那年母亲带着我搬到这座城市。母亲当时在一家化工厂工作,她工作很忙,很少有时间管我,我放了学就自己玩,因为同班同学都知道我是个没爸爸的孩子,加上我家穷,穿的衣服很破,他们排斥我,更喜欢欺负我。”
“我们之所以搬到平安里,是因为母亲在化工厂里认识了一个男人,男人看起来挺和善的,他老婆死了,他带着个六岁的女儿艰苦度日。也许因为和母亲的经历相仿,两个人就打算结合在一起,共同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当初的设想是好的,但真正住在一起之后,各种问题就接二连三地浮出水面,相安无事不足半年,他们就开始了无休止的争吵,当然争吵的内容仅仅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由于我对那男人的冷淡,他也开始记恨我,有时我会帮着母亲骂他,他就把我抓过来痛打一顿,每当这个时候,男人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妹妹小冉便会扑上来护住我。虽然我和小冉没有血缘关系,但小冉非常善良,她把我当成了她的亲哥哥。”
“我当时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不离开他,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年代的女人需要鼓足多大的勇气才能走出第二步,她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新家,是不可能轻易放弃的。”
“后来,他每次打完我,我一声都不哭,只是睁着眼睛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我想必须做点儿什么改变自己的命运,因为这种可怕的生活我实在是过够了,我要报复那个男人!睡不着时我就想象用各种恶毒的方法惩罚那个男人,似乎只有这样,我心理上才能够平衡。”
“那段时间,我学会了一个叫‘点天灯’的游戏。有一次,火柴没有抛到墙上却粘在了一只灯泡上,为了毁灭证据,我蹬着楼道里乱堆的箱子够到了灯泡,并且把它拧下来,就在这看似不经意的过程中,我突然灵光乍现,想出了一个特别的计谋。”
“每个星期三男人回家都很晚,因为那天他上晚班。楼道里黑,他想掏出钥匙打开门,就必须先拉亮门框上的灯。当时我想,假如我在灯泡上做手脚,他一旦触动机关,就中了我的埋伏。第二天,我就买了一个灯泡,用小石头在光滑的玻璃上钻出了一个豆粒儿大小的窟窿。第二天下午,我逃课跑回家,我想往灯泡里注入煤气,因为我听说,一般煤气泄漏的房间一旦开灯,就会引起爆炸。”
“可把煤气注入灯泡的小孔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费了半天劲,屋里都已经充满了煤气味儿,我赶紧打开窗户。我走在大街上,偶然发现地摊上有卖打火机充气瓶,于是用仅有的钱买了一瓶。我跑回家掏出灯泡,金属瓶子上面有个又长又细的塑料嘴,很容易就插进了灯泡里,我按动瓶盖,顿时,灯泡里浮动起了乳白色的雾气,而后我马上撕下一小段透明胶带贴在上面,把灯泡密封起来。”
“等了几天,终于等到了星期三晚上,那男人按照惯例是八点到八点半之间回家,为了以防万一,我七点四十多分才把特制的灯泡拧在灯口上。楼道里非常的黑,因为是顶楼,几乎不可能会有其他人在这个时间走上来拉开灯。”
“我侧着身藏在通向楼顶的夹道里,假使上来的不是他,我还可以及时制止。终于,我听见皮鞋踩在楼梯上的声音,是他上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感觉到他站立在七楼的楼道中间了,他开始掏钥匙,有哗啦哗啦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就在这时,我似乎听见了除他之外的另一种呼吸声,这说明站在黑暗楼道里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还有……”
“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我以为眼睛都被白光刺得失了明,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惨叫过后伴随着的是一个小女孩的哭声!我的后脑重重地磕在墙上,原来那男人怀里抱着我的妹妹,我居然没有预料到这一点。邻居们听见哭声纷纷打开门,母亲系着围裙也拉开门,当她见到满是伤痕的小冉的脸时,立刻就昏了过去。邻居一阵忙乱把受伤的小冉送进了医院,没有人想起我。我就一直躲在夹缝里直到天亮,那一晚我害怕极了,感觉非常非常的冷。”
“后来母亲从医院回来,我才从她嘴里得知,小冉的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还有治愈的可能,于是男人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带着小冉去城里的大医院治眼睛,这一去,他和小冉就再也没回来……”
王长青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自己的双手,手指死死地掐着手背,由于用力过猛,皮肤表面都掐出了血印。
“你就把这个秘密永久地隐藏在了心底?”何坚问。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连母亲也没提起过。我很想对小冉忏悔,哪怕是那男人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可是,谁都没有问过我什么,可是,从母亲、那个男人以及邻居们的眼神里,似乎他们都心知肚明地知道我是真正的凶手,可他们就是隔着一张窗户纸,谁也不去捅破!你能体会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王长青越说越激动,“所有人把我当成了空气,或者是垃圾,毫无回收价值的垃圾!有谁会去对着垃圾废话呢?所以少年时的我,是个被人们淘汰的人!”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恨着你继父,于是你就把他从七楼推了下去?”赵光问。
“我没有。”王长青摇着头,“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的话。”
“当事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你继父,可你继父已经死了,所以这种情况对你相当不利,你想清楚,如果不照实说,你可以想象后果有多严重!”何坚郑重地说。
“有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说可以帮我处理这些事情,当时我很紧张很惶恐,尤其担心我的家人受到威胁,就算病急乱投医吧。于是我就把与继父之间的恩怨简略地说给了鸭舌帽听,本以为花些钱就能把这件事情平息了,没想到,鸭舌帽就此失踪不见了。
“鸭舌帽的真实身份我不知道,但心静下来,我就觉得他的眼神很特别也很熟悉,后来我明白了,鸭舌帽并不是要帮我的人,而正是一直暗算我的那个人,因为我想起在平安里见到过的一个年轻男人,虽然装束有很大差距,但我敢肯定他和鸭舌帽是同一个人。可当时我并不知道,几乎天天给鸭舌帽打电话,一直无法接通,于是我不得不采取行动了。”
“我当时以为继父没有真疯,他是伪装的。还有那些总是出现在我身边,经常伪装成各种不同角色的人,他们是一伙的,合起伙来折磨我,恐吓我。”
“我从地下挖出那枚灯泡,灯泡是他们为了恐吓我才寄给我的,我仔细检查灯泡,并将其通上电源,灯泡很正常地亮了。我用与三十八年前同样的方法,把灯泡钻出一个小孔,注入了打火机液态气,并且用透明胶带封闭。一天下午,我带着这个灯泡来到平安里,上到七楼推开房门,屋里空无一人,然而墙壁上与上次看见的相比多出了一张旧挂历,挂历上小女孩的眼睛被墨水涂抹掉了,这令我更加认定他们是合起伙来吓我的!顿时,一股怒气涌上心头。”
“我等了很久,不耐烦地走到窗前朝外张望,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响,我看见了他,我的继父。他看见我很吃惊,呆站在门口不动,还穿着上次我见他时他穿的衣服。他的身体有些发抖,但还是一步步走近我,他的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摸索。我还以为他要拿武器,我大声问了一句:‘你想干什么?’却见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钱,捏在手里直直地伸向我。我当时蒙了,也没想起那是我给他的一千块钱,由于气愤,我抬起手就把那些钱打飞,钱散落在地上。‘不要再装了!’我大声喊。”
“继父的脸很平静,他一句话也不说,浑浊的眼珠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再一次感到窒息。为了打破这种沉默,我拿出带来的那枚灯泡,对他说:‘灯泡是我做的手脚,我承认那一切是我做的。都是因为你,当时我还是个十岁的孩子,你为什么那样对我,那样对我母亲?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我不想去伤害别人,更不想去伤害小冉,我只是针对你,但你没有受伤却把小冉当成了挡箭牌,太不公平了!’”
“也许因为我提到了小冉,继父原本麻木的脸出现了一丝笑容,他说:‘小冉很乖的,她蜡笔画画得很棒,得过全班第一名,她对我说将来想当个大画家。’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墙边,指着上面的画继续说,‘你看,这就是小冉画的得过奖的那幅画,多漂亮啊!’”
“很多年前,墙壁上确实有一幅画,就是小冉得过奖的那幅,一直贴在那个地方。继父又指着靠门口的墙壁上贴着的那一幅挂历,说:‘你看,那就是小冉,是我在楼下捡到的,小冉小的时候多漂亮啊,尤其是她的大眼睛……’”
“我看着挂历上乌黑的眼睛心里一沉,不知道这是他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继父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而后,他又朝我走过来,看着我手里的灯泡,好半天,他才不好意思地对我说:‘这里晚上很黑的,你能把灯泡给我吗?’说着,他就抬起手来夺灯泡,我的手一松,灯泡就被他拿走了。”
“他看着手里的灯泡又笑了,笑得更虚假了,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这么想,也许我主观上就把他当成了骗子。只听他又自言自语说:‘这回好了,晚上我就可以看见小冉的画了……’他一边说,一边把那把破木椅拉过来,然后踩上去。我抬起头,原来屋顶上垂下一根电线,上面有个黑色灯口。”
“他慢吞吞地把灯泡拧上去,我没有阻拦他:第一,我认为这楼里没有电;第二,我也没必要阻拦他。说实在的,我当时什么都没想,也来不及想什么。当他把灯泡拧好之后,顺手就拉动灯绳,令我没想到的是,废楼里还有电,灯泡居然闪亮了一下,爆炸了!我吓得朝后跳出老远,缓过神来再去看继父,他已经从椅子上摔倒在地,他在地上翻滚着,但他没有受伤,灯泡里注入的液态气并不多,所以爆炸也并不严重。”
“但我知道,这个小小的爆炸真的吓坏了继父,他很快速地躲在墙角处,抱着头睁大了眼睛双腿蜷缩着,但那安静只有片刻,突然他就如同遭了雷击,一下子蹿起来,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指着我大声叫道:‘小冉好可怜,她太可怜了,为什么不冲我来,为什么要伤害小冉……都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原谅我吧,求你们原谅我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说到最后没了力气,就开始用额头去撞击地面。我不敢上前拉他,看到那种情景我当时真害怕了,双脚不由自主就走出房间。屋里面依旧传出声嘶力竭的声音,我堵住耳朵慌慌张张跑下楼,回到家里依旧惊魂未定……没想到三天过后,警方通知我去辨认尸体,我这才知道他死了。”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继父死了,我的心放下来,以为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开始了正常的生活,可几天之后,我居然接到久违了的鸭舌帽的电话,他约我见面,还是平安里那个老地方。放下电话我没紧张倒有了一丝期待,我也不想继续忍受这种折磨了,所以,深夜时分,我只身去赴约……”
58
王长青漫长的讲述终于告一段落,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似乎完成了一项极其耗费脑力的劳动。
“就是这些吗?”何坚问。
“就是这些。”王长青咬了咬牙。
“没有补充了?”
“没了。”
“那好,王先生,现在你听我说一说。”
何坚从桌上的档案夹里拿出一张照片,那上面是一双破旧的没有系鞋带的皮鞋。当王长青的眼睛落到这张照片上时,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当天在案发现场看见了死者脚上的皮鞋我就很疑惑,因为一个跳楼自杀的流浪汉,为什么跳楼之前还要解开鞋带呢?于是我很认真地查看死者的鞋子和脚踝,以及里面脏兮兮的袜子,结果,鞋带和袜子上都沾满泥土灰尘,看得出来,死者不经常脱鞋,也许睡觉时他都不会脱去鞋袜。”
“然后我走上楼,其他楼层的窗台几乎都布满灰土,被雨水打湿后就会形成那种稍微硬一些的泥块,可是唯独七楼不一样,窗台上面的覆土很少,似乎被人擦拭过。既然已被人擦去了沉积多年的尘土,窗台上却还有脚印留下来,这难道不奇怪吗?”
“还有那张贴在墙上的旧挂历。从若木的口中得知,以前在那间房子里并没有,当然你可以说是由于死者精神有问题,随便捡来了一张挂历贴在墙上,但死者绝不会用墨水把小女孩的眼睛涂黑,因为死者自己的女儿双目失明,他把挂历上的人物当成了女儿,他本来就心存愧疚,就算精神不正常,也不可能做出如此触痛自己心灵的行为。所以我更相信,贴这张挂历的人的目的正是为了刺激死者,令其恐惧和愧疚,从而精神崩溃,甚至自杀。”
“再说说那枚灯泡,灯泡确实是你带去的,可你并没有说清带去灯泡的目的或者说是动机,假如死者不把灯泡接过去,你带去灯泡的意义几乎就没有了。再说,你怎么知道死者会被灯泡吸引,并且把它拧在灯口上呢?”
“再说说灯口上的电源,那幢老楼早就断电了,但平安里的电源总闸并没有被破坏,因为路旁还有几盏路灯需要供电,只是每幢楼的电闸断电了。我想,你上楼时就注意到了一楼楼梯后面的电闸,不,你不用特意去注意,因为你在那里生活了那么久,你太熟悉楼内的环境了。”
“你提前把挂历贴好,把灯泡安好,等到死者进屋,经历了灯泡爆炸等一连串的恐怖遭遇之后,死者的精神几乎崩溃。你应该说了一些暗示性的话,比如只有自杀才能够赎罪之类的话,死者心力交瘁,踩着椅子上到窗台上,但他的胆子太小了,不敢跳下去,所以这个时候,窗台上的脚印必然十分凌乱。”
“于是,王先生,你把他从七楼的窗台上推了下去。但窗台凌乱的脚印太可疑了,根本就不像是自杀,于是你擦去窗台上的尘土和鞋印后下了楼,脱下死者的鞋子,上楼后穿在自己脚上,学着死者刚才的样子和动作,伪造了自杀般的脚印。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给死者穿上鞋子后却忘记了系鞋带。”
“若木假扮鸭舌帽或许早就被你猜到了,但他打电话约你你还是去了,因为你要把若木除掉,这样,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人能威胁到你的家庭了。若木不愧是一个有智慧和懂得谈话技巧的人,他对你说了很多你从未想到过的杀人后的结果,所以你又不想杀他了,或许真正的原因是你知道杀了若木也脱不开干系,那样一来,杀人也就没了必要。顺便告诉你,洪哥因为涉嫌非法改装并藏有枪支,正在被警方调查。王先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王长青的脸越来越灰暗,他张开双手,慢慢地把脸埋在了手里。
59
甄水忘不了若木给她那么长时间的精神上的慰藉,因为那已经超出了一般朋友意义上的友情和理解。
何坚带着甄水来到医院治疗,在医院里,甄水见到了若木。
“我听过那盘录音了。原来我始终被那个人欺骗,把他虚假的情感当成了亲情,我也承认自己的懦弱和所犯的错误。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人的一生什么才是最珍贵、最重要的,那就是有自尊地好好活下去。无论将来我会面临什么样的困难,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坚强地面对,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请你相信我!”
若木默默地看着甄水,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甄水咬了咬嘴唇,“若木,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谢谢!”
甄水站在床边看着若木,她的脸依旧消瘦,但精神好了很多。
何坚退出病房,房间里只留下甄水和若木,他们两个互望着,脸上是淡淡的微笑……
或许是他们两人同样都有一颗无比孤独的心,甄水没有幸福感和安全感,而若木的内心也充满孤独感,这样,两颗孤独的心才会紧紧缠绕在一起,在精神上相互找到一种所谓的依托。她和他一样,都割舍不掉这份特殊的情感,也许这就是所谓精神上的恋爱。
若木心里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无法正义凛然地公开给世人,审判别人永远要比审判自己容易得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