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二)金传胜回家乡千头万绪

书名:看不见的顶部本章字数:5991

  

  自从铜百和的舅舅回去说了骇人听闻的话之后,行业受到了打击,金传胜有责任回去解释清楚,他把宿舍的钥匙交给贵兰和铜百和,交代他们一些事项,急匆匆地回到了临海。想先到他姐姐家去吃饭,又怕被姐姐问东问西,也就直奔自己家,他家的两间老屋子靠在马路边上,夹在那些高楼大厦的中央,显得丑陋不堪,他家门口停着的手扶拖拉机也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收废品的家伙给偷去了。不少人走路屎来了,就去他家的房子里拉屎。都知道他家没人在家,在这样大的房子里拉屎比一般茅坑要愉快一些。房子里的干屎和新拉的屎一共有一挑子。金传胜一踏进家门,就呱唧一声被一泡屎给滑了一跤,火得他像老娘们一样在外面骂开了,他说逮到了非把你个狗日的屁眼挖掉不可。

  三年没有回来了。

  回到家他心里很不是味,都四十挂零了,也没个老婆,吃饭还要自己动手。家里的锅台的尘灰有寸许厚,饭碗在碗柜里发了霉,夜猫和黄鼠狼拖着肥胖的尾巴肆无忌惮地在家里跑来跑去,一只老鼠在洞眼里打量着他,他跟老鼠对视了十几分钟,这个东西好像很瞧不起他,绿豆眼骨碌碌地转着,一肚子坏水,瞅到最后他一跺脚,想吓死这个狗日的,老鼠反倒大摇大摆地出来从他的脚底下跑了,跑到对面一家去了,他追出来,这家的主人探头看到他,他笑嘻嘻地说﹕“我家的老鼠跑到你家去了。”“回来啊传胜,回来就好,把家里收拾好,屋子不住人就摊了。”他说﹕“那是那是。”

  他这辈子说女人也睡了不少,都没有个像样的。早些年有人给他介绍一个二婚的人有点缺陷,可以上门,家里有两间三层楼,他真有点动心了,反正房子自己盖不起,就去做个上门女婿。那个女人看上去也不丑,就是脑子缺一根筋,特爱笑,一笑就收不住,像个傻子。她还有一个小孩,十三岁了拉屎还不知道揩屁股,拉好了就喊﹕阿妈我屎拉好了。把个屁股撅着老高,等他妈妈去揩。他在这个人家没过到半个月就反悔了,也该是没有姻缘,晚上睡的时候,她来摸他的东西,她的指甲很尖,把他的东西给划出血了,不是很疼,但是他认为她太不温柔了,出这样大的劲,由此就对她产生了厌恶,见了她东西也硬不起来,只好算了,还把带过去的九千块钱给扔到水里去了。早知道就不该给她九千块钱。想要回来那个女的一点也不傻。她说;我这里不是婊子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既然要出,你得给我精神损失费。嘿嘿还没个节制了,来我给你钱,一巴掌打脸超“前”。算了吧算我认人不识,睡没睡上瞎花了九千块钱。

  他睡过的人有的人嫌他穷,有的人他嫌人丑,总之都是高的不成低的不就。事实都是他心里容不下别人,说起来都是自己心太高,总是想出人头地,有几回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少人都不知道。

  为了金学好,他什么都敢做。来做新田也是看在金学好的面子上。她邀他做行业,哪怕行业是狗屎,也是甜的。他跟金学好在一个学校读书,金学好在麦地里把身子给了他,那时他只有十九岁,一个愣头愣脑的毛头小伙子。好就好在他有个自行车,在临海上高中,星期六上了半天的课,学校里就像开水锅一样沸腾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挤出校门,朝着四面八方乱窜,有的去赶汽车,有的步行,三五成群,八个一党,叽叽喳喳。只有少数的人有自行车,把书包往后坐上一夹,一条腿那么一抬,人就坐上了去了,不时地掀一下左把手前的一个小铃铛,发出嘀铃铃的脆响,行人纷纷闪开一条道路,把最中央的部分让给骑手,骑术高明的还故意放下把手,这样的人是全校的焦点,大家都把热辣辣的目光送给骑车的人,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家庭是个有背景的人,一个人能熬到这个样子已经不简单了。金传胜就是在这些人的目光下轻松自如地穿过人群,拐上大道,在马路边的一棵水杉旁边停下来,他在等金学好。

  金学好以前都去挤公共汽车,一辆车身油漆斑驳陆离的汽车摇摇晃晃地从远方来了,就像一个醉酒的人掌握不住大脑的运行一样高一脚低一脚的,车子晃荡晃荡越过高凹不平的路面,一头就栽到在一个水坑里,溅起了几尺高的污水,等车的人抱着头逃窜,还是把白净的小褂溅上了污渍,等到车门被售票员费劲地拉开,人就如小兽一样往车上钻,用头去拱着别人,把别人拱开了一条缝就拼命地顺着缝线往里钻,就像蚯蚓拱土一样,有些人钻进去了,有些人还挂在车门外,有一个一半在车里一半在车外的家伙被车门夹住,只见他满脸欢喜,他庆幸自己终于没被挤下去,占这个位置他可以勉去很多麻烦,很多人都想处在这个位置上,但是只有一个人是幸运的。那些钻到车里的人像叠冻肉块一样,叠得严严实实的,稍有一人动弹,就引起全体人趴下卧倒,公车扒手就是在这时诞生了,人的眼睛看不到脖子下面的东西,只感到肉被挤压着,一只贼爪子伸来了,不知不觉地探到了口袋,然后就在下一站下车了。哎呀我的钱来,我的八十块钱啊,丢了我就没命啦,早知道就不坐这害人的车子了。金学好目送着公共汽车一路烟尘地远去,她很少能挤进车子,她和不少人都被车子甩了,只好垂头丧气地步行。离家三十多里,每一回都累得散了架子。

  不是有意的金传胜在她的身后按响了小铃,金学好心不在焉,听到铃声心里很烦,恼恨地回头想给人一个白眼,她的白眼也是好看的。她粉红色的的确良褂子,五个扣子只扣着三个,露出白嫩的颈项,里面白色的汗衫被透明的褂子映照得也成了粉红色,蓝条子棉绸裤子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肚脐下,一个花格子书包斜挎在肩膀上。金传胜像苍蝇见到腐肉一样试试探探地靠近她﹕“你是哪个村的?我带你一程?”

  金学好走得很累,听说带她一段,眼里一亮﹕“哎呀带我太好了。我家是临海白水洋的你呢?”

  “一路的啦,怎么都没见过呢,你小学不在家门口读吧?”

  “小学在我外婆家读的,我外婆是路桥的。”

  “哦这就是了,难怪没见过。”

  金传胜从小就没有母亲,姐姐带他大的,姐姐家开石头塘,用炸药轰石头,在那个时候,用石头建房子的年代里姐姐家发了财,他也跟着沾了光,后来姐夫因吃多了石头粉得了肺癌,姐姐就陷入了困境。因此上他对女人格外有好感,对这个半路遇到的女孩心存着热爱。石子路很颠仆,他要女孩子楸着他的衣服。加了一个人,车速也慢了,车头一摇摆,就要冲到一棵大树上,行人们纷纷让路,他迅速扭了一下把手,用力一蹬,自行车就沿着直线跑起来。本来这是一趟艰难的旅程,因为路面坑洼不平,颠仆得厉害,骑车也累,坐车也累。但是两个有吸引力的少男少女,这趟旅程就显得轻松而愉快,往往到了家门口还嫌路太短。

  以后他们就是一块儿来一块儿去。星期天返校时,金传胜带着一个星期吃的咸菜,用搪瓷缸盛着,放在车篮里发出金属碰撞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他从姐姐家里出来时就向马路边张望,姐姐家离马路还有半里多路,都是土路,不宜骑车,推着就算好了,要是遇到下雨他就要把车子放在肩膀头上扛着。金学好有时比他早一步到那个桥头,在一棵比较粗壮的枫树边等他。有时他早到,总是不见不散。她看见他来了,小眼笑得眯成了缝,到了身边她就在他身上擂了一拳,她的手很小,细皮嫩肉的,然后就把两个书包都背在身上,一边一个,交差状。

  十九岁的他,没有多少坏念头,去麦地里还是她的主意,她坐在车后,两条腿踢着他,麻酥酥的,一点也不觉得疼,那是四月未,小麦已经黄熟,田野里的青草散发着甜丝丝的香味,黄蜂在菜地里嗡嗡地叫,四脚蛇从草堆里钻了出来,田埂上青稞都开了红红绿绿的花朵,散发出醉人的香味。她说要撒尿,钻到麦地里半天也不出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吧,被蛇咬了?他就去看,小麦正在灌浆,饱满的麦穗还是绿色的,麦芒有点戳人,但不尖锐,他钻到一人高的麦棵里找她,看到她撅着屁股朝他笑,他是懂的,这样的笑不就是要那个吗?不去不要紧,去了就犯了错误。其实他心里是胆怯的,活儿干得也不咋样,就那样的活也结了果子了。今天想起来就很好笑,要是果子迟一步结,他就有能力来呵护这棵果树,给施肥间草,把什么事都干得漂亮些。但在那个时候,他一点经验也没有。

  他在姐姐家吃饭,金学好的父亲来了,说要敲断他的狗腿,要姐姐家倾家荡产。这可把他吓坏了,他给姐姐找了这么大的麻烦,简直就无法再过下去了。第二天他就跑了。

  他要攒钱来娶金学好,他这个人死心眼,除了金学好他谁都看不上眼,金学好水汪汪的两只大眼睛,腮帮子红润润的,鸭蛋型的脸庞,鼻子尖尖的牙齿白白的,脸上有少许的雀斑,鼻尖上腮帮上都稀稀拉拉地有几粒,一般人很可能认为她不好看,但是金传胜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这辈子就喜欢她一个。

  开头几年吃了不少辛苦,买了一副拖拉机,那时他真像一个脚踏实地的好人,一心想用劳动来改变自己,准备大干一场,置办收割机脱粒机一体化的现代农业设备,“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那将是一个广阔的市场,到时村里每一家的庄稼田里都会留下他的脚印,甚至外村的的人也要来请,好烟好酒好饭伺候着,金师傅长金师傅短的,那时他想娶金学好就不是什么问题了,金学好那个有点蛮横的老子也要不计前嫌,这样一个长得不丑的小伙子会有前途的。但是未曾想他就吃亏在拖拉机上,人的运道都是上天给安排的,该怎么着跑也跑不掉,那天早晨说好了金学好也来坐他的拖拉机,头一天他给金学好捎去一双泡沫凉鞋,一件尼龙衫子,这是托人才买到的,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穿得起的。

  他给拖拉机的水箱里添了满满的水,他被自己的宏伟蓝图激励着,嘴里还哼着“十八岁的哥哥想把军来参。”人最好不要得意,人一得意就要出岔子,金传胜根据多年经验得出结论。就在他开着拖拉机通通通地跑路的时候,一个妇女带着个孩子在路上拦住他,要他捎带一程,他要是不予理睬他的命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就怪他停下来,大手一挥,让娘两个上了他的拖拉机。金传胜似乎没有看到这娘儿两个的真实面貌,两个人幽灵般地闪进车厢,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跌落来他一点都不知道,直到有人高喊,拖拉机拖死了两个人啦!他回头来看,两个人一前一后趴在地下,拉出一道血印子,当时他头脑里一阵轰鸣,知道完蛋啦,这两个人名词上让他捎带一程,实质上是在让他破财,很可能上辈子欠了人家。金传胜抱着头蹬在两个死人面前,发出了鬼哭狼嚎一般的嗥叫∶我欠了你的吗?两条人命啊,仅仅赔两口棺材是不够的,他要赔偿多少呢?

  他没得赔的。死者家属里还有一个瞎了眼的父亲,一个落光了头发的曾祖母,从此以后这些人就是他的老祖宗了,他自己老祖宗没有麻烦他都过早地走了,现在来伺候别人的祖宗。还是去做班房吧,八年班房回来仍是一条好汉。

  整整八年啊,没想到一不小心就陷入了无妄之灾。

  赌博,赌博是疗治身心的良药。在家乡赌不过瘾,不能买房置地,他要豪赌一次,跟人商议着去澳门赌,赌输了,什么样的坏事也不怕了,反正劳改犯子一个。他这样的人有人找他合伙的事情很多,贩卖海洛因啦,给人私刻公章啦,开假发票啦,办假学历啦。他有绘画才能,这是他的特长,他要是好好地开个门面,写生什么很可能捞不到多少好处,给死人画像是绝对有钱可赚,但是他没有,最后他竟然大着胆子躲在深山里印了半个多月的钞票。好险啊,他听到警车就心惊肉跳,看见穿警服的就缩紧了头颅,头低着朝前走,连正眼看人都不敢。还好这些案子他及时地收了。他现在刁啦,人不要太贪,得到一点好处立刻就收,不要在欲海里不能自拔。

  八年班房回家,什么都变了,金学好嫁给邻村的一个卖鱼虾的二道贩子。她自己也跟着去卖,穿着一双高筒胶鞋,沾了一脸的鱼鳞,两个人都腥不拉唧的。他回家的第三天就忍不住去看她。金学好正在给一个顾客称一斤虾子,鹰爪虾紫黑色的,个个精壮。金学好抓在手上往秤盘里添。他站老远看她,她老公孟林彬在旁边杀鱼,麻利得很,刀轻轻一启肚皮一个伤口,刀尖一划就将鱼肠子划出来了。金学好看见他了,脸一红,随即就笑了,还是原来那样眯缝着眼。招呼他∶你回来啦!他想问问她为什么不能等我呢?他没有开口。

  对于做这个新田,他妈的说得一套一套的,到时也不知道上面的人会把钱攒在那里吗?不敢想啊,这样的事情八成是没有把握的,他和金学好是私人的感情才来这里给他撑门面的。金学好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对他颐指气使发号施令,他忍着给足她面子,看她到底怎么去收场,就算别人都白忙活了,金学好会对他怎样?该不是过河拆桥吧,到时钱满了来个云南小麦不见面也未可知。他通过坐牢认识到许多事情,对人情险恶有了一些了解。这个小娘们很可他意,浪着呢,别看她人五人六的,只要他跟她两个人了,身子就软了啦。

  “想我了吗?”

  “想了”

  “真的假的?不想他吗?”

  “别提他,我不想这时提他。”

  他故意撩拔她,把她撩拔到了一定程度就忽然脸色一变,把她扔在一边,说自己很烦不想要啦。

  看着她欲火中烧的样子很过瘾,她呼呼地喘着,脸烧得通红,就像被人紧逼着干活的老牛,他冷冰冰地欣赏着,这也是一种享受。不出一会她就来骑在他身上,捏他的奶子,掐他的脖子,这个娘们坏得很,用手煽他的头颅,一边煽一边骂﹕“小黑狗日的,我叫你推,看我不揍死你。”“还不是跟你学的”直到把他煽硬了还不罢手。在她面前他撑不了多时就缴械投降了。

  金学好的老公孟林冰说是三级代理员了,行业上是金学好的上司。他从来没有露过面,好像露出来就被人骟了蛋子。都是一个村的人,露不露面也不怕你跑了,除非跑到外国去了。对于这个他亲手给戴上绿帽子的孟林彬,他恨也恨不起来,说实话他能把老婆让给他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他有把握跟金学好做个相好的,他四十多了,讨一个老婆也不容易,有了一个可以谈心的相好的就算了,金学好跟孟林彬六年了,也没有个一男半女。金学好说是他不行,说起这个金学好在金传胜面前还哭过,这个娘们心肠硬,也有硬不起的时候。她跟金传胜哭诉∶“看他人高马大的,人也不疤不麻的,杀死也想不到他是个下不了种的人。”

  金传胜说﹕“你想要一个吗孩子?我给你下一个种子,量他不能说什么,是他自己不行。”

  “等行业成功了就来跟他摊牌。现在也没心思考虑。”

  “到那时你还跟我好吗?”

  金学好用指头在金传胜的脑门上敲了一下,嗔怪地说;“你给我好好做行业,别东想西想的。”

  他能在行业里扎下来,一部分是因为这个娘们的勾引,这个骚娘们抱在怀里让他做什么也放得下的。

  金传胜回家的消息一传开,就有人来问﹕“传胜啦,在外面做什么?”

  “包了一个工地。”

  “挣钱啊!不会是假的吧?”

  “你不信也没人要你信,假的真的关你屁事!”

  “传胜啊我看你还是乘早歇了吧,说你干的那个是犯法的,你已经进去过了,还不知道厉害!”

  这是他的老掉牙的表姐,挑着两筐猪圈泥去山头给毛竹林施农家肥。她在传胜家门前歇下了挑子。

  对于表姐他不能态度粗暴,表姐说的话和一般幸灾乐祸的人说的话是有区别的。他知道有些人巴不得别人一不小心被蛇咬了,从楼梯上跌下来了,出门挣钱钱没挣到被扒手掏了腰包,家里一不小心失了火,就能引起有些人一片唏嘘,然后庆幸这些倒霉的事情不关他事。表姐是真的关心他,他只好笑着跟表姐解释﹕“表姐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我一不偷二不抢,我有什么错?别听信谣言。”

  姐姐来了,他家屋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好像他刚劳改回来时一样。姐姐在外人面前不愿意多说,把他叫到隐蔽的地方。关切地问﹕“究竟干什么?”

  “没干什么,你不放心就去看看。”

  “你别昏了头连姐姐都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