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胜翻砂厂
永胜翻砂厂老板很温柔,很像个女的,他对工人从来不发脾气,工人有什么困难他都热情地帮助,比如工人的小孩摔倒了要送医院,他就开车去送,他服从老板娘的指挥,他开着翻斗车子,将产品运到一间屋子里堆着。老板不多言不多语,混在工人群里干活,和工人没有什么区别。在重大决策的问题上他不擅作主张,比如有职工找他说要回家,他就推脱明天再说。工人就不找他了,就去找老板娘。工人进出的事都是老板娘的事,他支持老板娘的最好方式就是沉默,多做事少说话。他们夫妻俩个相信劳动、热爱劳动、苦打苦磨,他们是一对搭配得很融洽的搭档。
老板娘很像个男的,四十多岁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很好看,这个女的很不简单,偌大的钢铁铸造厂居然是一个女的领头干的,把不少男的都比下去了。她在车间里戴着红色的工作帽子,头发挽在帽子里面,指挥着工作,人手不够她就亲自上阵。拉铁水这样的工作可以说是非男人莫属了,在永胜翻砂厂你会看到这样一个风景:一个美女和一个衣着破烂的农民工搭档拉着一大铁桶铁水,火焰一样的铁水将她的脸膛烤得红彤彤的,她拉车的步子很稳健,晃晃荡荡的铁水在桶里滴溜溜地转着,始终不泼不洒。换上毛躁的农民工拉着一路撒着,铁水淌到地下就变成了铁粒,烫到人的身上肉就烂掉了。有一个工人因为一屁股跌坐在铁水里,下半截烫死了,这个家伙一辈子完蛋了,命根子被烫熟啦,他活着也等于死了。所以拉铁水的工人都要训练好几天的。三天浇一次铁水,老板娘亲自上阵,任何一道工序她都是行家里手,做一个老板首先得是个全能的工人。其余的时候,她又是营销业务员。
老板娘出门时候背着一个黑皮包,套在颈子上背着的,不似有些人搭在肩膀上,大忙人背包是为了工作,和那些显摆的人是两回事。一般情况下,老板们都是胳膊窝里夹着黑色的公事包。但是老板娘是女的,女老板就要有女老板格式,况且夹在胳膊窝里,容易忘记随处丢了,只有套在颈子上才是万无一失的,这也是女老板比男老板谨慎的地方。女老板四季都是穿裙子,她生得苗条,穿什么都好看,穿衣是自生的,有些人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不好看,这不是衣服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什么样的衣服都往身上穿。女老板多半在外联系业务,和客商打交道。她叫丽美,人也确实出色,好些男客户觊觎她的美色,但是老板娘不以为然。
赵二在厨房里洗菜,老板娘在食堂窗户观看着,她的眼睛利剑一样瞄着车间,赵二问:老板娘看什么呀?
老板娘回过神来,“哦。”
她是在看这帮打杂的工人里哪个偷懒,哪个油滑,该炒哪个鱿鱼。一个叫成刚的小伙子引起了老板娘的注意,他刚来不久,不习惯这样的工作吧。成刚吃菜很舍得的,开除成刚使赵二很失落,赵二希望老板娘将那些不在食堂吃饭的家伙多开除几个,不应该将成刚这样的人开除了。厂里有监控的,一般情况下老板娘都能掌握得了,当然也有很多角落是监控死角,老板娘买了一副望远镜供她在办公室里观望。她的望远镜里出现了何发,这个家伙去小店喝酒了,还买了一两花生米就着烧酒,喝过了之后,马上就回来干活,他干的杂务工作,倒也没有偷懒,放下这个就抓起那个,他弯腰将几个废电动机放在手推车上,用手抹了一把汗揩在大裤头上;后面跟着拉焦炭的考连,考连的两条胳膊缠在手拉车把手上,身子前倾屁股后翘,罗圈腿弯成了弓,秃头上沾着明晃晃的汗珠,老板娘看了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的聚焦点又转到陆常冰身上,这个外地佬用两轮车在搬运货物,车胎炸了,他又把货物卸下来,装到另一辆车上,他好像很不情愿,嘴里还唠唠叨叨的像是在骂人;这些都是老工人老板娘基本上都放心。那个开翻斗车子的叫谢帮升,东张西望,抓耳挠腮的,他在无缘无故地笑,老板娘皱着眉嘀咕,神经病啊!望远镜里出现那个运铁砂的家伙跟老白毛打着玩,两个人你推我一下,我拱你一下,你撒我一身灰,我泼你一身水,把旁边的人都引来看热闹,都笑得像傻瓜一样。胡闹,吃饱了撑着是不是?老板娘生气了。把望远镜往桌上一搁,往车间里跑去。翻砂车间就不用管了,上厕所都小跑着,忙得热火朝天的。男的用锹往模具里添砂,再用锹柄将砂捣实。女的负责运砂,一桶砂有一二百斤,她们干得很熟练,用撬杠把砂桶撬到滑板车上,有的女的背后还背着个孩子,小孩站在一个竹篮子里,这样的人颈子都比较往前伸,因为篮子抵着她的头了,她们一溜小跑地拉走了,筛砂工忙都忙不过来,等砂的女的排成了队。
少数的工人在干活时候不是很卖力,老板在的时候是一个样子,老板不在又是一个样子。这和多劳多得不一样,多劳多得的话工人就不需要管理。都把活往好里做,往快里做。计时工能混就混,要会混,混得巧妙才是高手。当然这是逃不过老板娘雪亮的眼睛。
老板娘真是不容易啊。身为老板娘,她是主事人,既要为销路打开通道,又要抓好内部生产,也就是用人的问题。好多工人都不是她理想中的人,百把人当中就有十几个老酒鬼,老酒鬼们一天要喝七、八遍老酒,有的人小高井就装在口袋里随时喝。有几个严重的酒鬼喝了酒干出的活就不像个活了。还经常出点小事故,要么被铁器砸了脚,要么就是铁水烫了手。这些事情让老板娘够烦的了。
老板娘身先士卒和工人们打成一片,这在其他工厂是少见的。老板娘是个苦底出身,她年轻时还拾过大粪,抬过棺材、穿过死尸。可以说什么样的事情老板娘都干得像模像样。一个真正的企业家一定是磨练出来的。那时抬棺材二十块钱,帮死人穿衣是三十块钱,老板娘说抬棺材她就怕爬坡,虽然四个人抬份量不是很重,陡坡是很耗体力的,往往抬到目的地,小腿就抖颤得如筛糠一样。但是抬棺不可能不爬坡,因为安葬地基本上都是山里,山路难走,人人都拄着棍,碰到下雨天路打滑就更受罪了。相比较还是穿死尸轻松多了,说轻松要是不熟练也轻松不到哪里去,因为死人僵直不配合,她在生手的时候,给尸体穿上了衣服,自己的衣服早就湿透了。说是穿衣还要抹澡的,抹澡就像抛光一样,三遍才收光。头一遍是抹个大体情况,第二遍下劲抹了,一般生前没有洗尽的陈垢,都打了香皂抹干净为止,第三遍是用清水擦拭一下就完事了。老板娘说她开始帮男人抹澡有点害臊,什么地方都要抹到,坑坑洼洼的地方,拐弯抹角的地方都要抹到,你以为钱是好挣的么。抹到男根的时候,她有点羞答答的,那个东西如蚕蛾一样缩着,有的人比较大有的人很小,干惯了也就无所谓害臊了。
她后来熟练得简直有点职业自豪感了,主人家将水打好递给她,她三把两下就抹好了毛坯,然后就抹第二遍,紧接着第三遍就一挥而就。孝子在旁边伺候穿衣,死人被她叠坐着,一松手就倒了,都由孝子扶助。此时死尸在她手上就是一个衣架,她毫不客气地将死人僵硬的胳膊举起了,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套进去了。她带了一个徒弟,现在出息得不得了,成立了丧葬一条龙服务,有花鼓队﹑唱诗班﹑鼓手﹑唢呐什么的一应俱全。赵二听老板娘这样说,也想进这个一条龙里工作。老板娘说那是不可能的,都自己的亲戚挤扁了脑袋,哪有外人的份。
赵二老家抬棺材是不要钱的,抬棺是八个人,穿衣也不会叫别人来穿,南方人就知道钱。老家谁家里死了人,孝子披上孝布,腰里缠着麻绳,给人家磕个头,给谁磕了,谁就得去抬棺材,不怕你有什么重要事都得停下来,亡者为大。南方人什么活都给钱,真有意思,南方人经济头脑活泛,领导着经济的新潮流。
这都是艰难困苦的时候所经历的,老板娘不愿回忆。
老板娘赚的第一桶金是她做裁缝。老板娘亲口跟赵二说的,平时在街上摆铺子,红火的要命,她做衣服有型有款,往来的人都喜欢。特别是接了一批校服,千把多套,一件给她十块钱手工,她请了一批徒弟,没一程就把衣服做起来了,学校看她动作快,每年夏季她都接到一批活。后来成品衣服多了,裁缝不吃香了,她又改行卖副食,零卖是赚不到钱的,她就搞批发。副食品让她很赚了一笔,老板娘头脑灵活,利用赚到手的钱买了三十亩的地皮,那时地皮很便宜,三万块钱一亩啊。想想看吧,房地产翻得多快,想不发财都不行了。开这个翻砂厂老板想做第一把交椅的,老板娘硬是不同意。老板娘说她这辈子就差做老板这一关了,等她做厌了,才换给老板,她说男的做老板有钱就变坏,她才不做这样的傻事呢。
老板娘是个干惯了活的人,这样的人除了干活就没有什么爱好了,因为活已经包围着她脱不了身。老板娘属于农民企业家,对热爱劳动的人很是好感,因为她知道其中的艰难困苦。老板娘跟赵二说,赵二你好好干,年底给你发一点奖金。
人有百样人。赵二遇到过很多老板娘,就这个老板娘不像其他老板娘那样烧包,比如屿新村一个老板娘,姑且就称她是老板娘吧。她老公不知道沾了哪个明白人的光,购了几台数控机床,扬威耀武地做起了老板。赵二在大街上卖葱油饼子,以往这个女的和赵二很熟的,在一个桌子上赌过钱,还买过赵二的饼子。自从当了老板娘之后,就不得了啊,看见像赵二她们这样的人简直就不放在眼里。赵二招呼她,看到那张冷脸和那蔑视的目光就把话咽回去了。她故意昂着头,说晚上打麻将打到深夜十四点,哈哈,你说她笨到什么程度了。这样的人不天天输才怪呢!但这样的人偏偏把钱看得比命贵,真需要救济的人向她讨一点救济,她的脸绷得像死人的脸一样难看。她的一头短发像一口黑色的大碗扣在颈子上,脸蛋生的也不是好看,还穿着男式服装,一副雄才大略的样子。赵二很瞧不起她皱着的眉和她那往上翘着嘲弄人的大嘴,她奶奶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样的人有了钱就更不像人了,有一天她老公将她甩了的时候,她就找不到大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