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几经辗转,赵二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才来浙江。在长塘何其胜家那会,她干劲大极了。晚上做到十二点,早晨四点又开始干。这样的活太可手了,人坐在凳子上就能挣钱,简直就跟公家人一样,这样的好活要是不下劲干,还指望什么。接到这样轻松的手面活,别提有多高兴,拼死拼活不知疲倦。
这把何老板喜坏了,说是要请吃饭。何老板人很和气,黑脸膛高个子,他的黑不是干农活晒出来的,是天生的黑大汉,这样的黑不丑。他老婆阿青扎了两颗虎牙,把嘴唇挤得有点突出,这种突出也有美感。她能干死了,很会安排活路。她很刁,她对外地人既防范三分又信任三分,既严肃也放松。
何老板家屋子很多,门口有一棵大杨树,还有一个石捣臼——是春节打麻糍打年糕的。把蒸熟的糯米饭放在臼子里,用石锤砸成稀巴烂,摊到桌子上抹平,冷却以后切成块子,就叫麻糍了。一帮外地人亲眼看见何老板的母亲打年糕,老家伙劲真大,三十多斤的石锤举在手上,大气都不喘。打熟了年糕冒着热气,老家伙用手抱着,放到桌上来摊。她还要去街上专门买腌制的东西,咸菜啦、醋萝卜啦、榨菜啦、辣椒酱啦。老家伙很勤劳,每天晚上辣泡菜、切萝卜片子都忙到十一点多。萝卜片要切很薄的,而且要匀称。她边切边打瞌睡,手里迷迷糊糊地拿着菜刀,眼皮粘到一起去了。赵二跟一些老乡在底楼干活,经常观察老板的母亲打瞌睡,她一会前倾一会后仰,但始终都把刀攥在手上。赵二有一回帮她切萝卜,切了满满两大盆,她一定要给赵二一块钱,赵二死活不要。老人家就生气了,按照切的萝卜份量赵二非得要她一块钱,她才能安心。老板不让她卖菜,要在厂里烧食堂把工人们的饭蒸熟就完事了。她不干。她跟人谈心说,烧食堂帮自己的儿子的,不能要工资,她得不到收入,而卖菜赚到的钱是她自己的,她不希望老早就向儿子要钱用。她早年丧夫忙惯了,歇不下来。
老板家没燕子,在老家是不可能的。老家的每一户善良人家堂屋的梁上都有燕子窝。春天的时候,燕子们就从南方飞来筑巢。一对对穿梭来往,衔泥做窝。初夏的时候,燕雏们蹬在窝里,等待着老燕子打食回来。一窝有四五个小燕子,小头挤在一起非常可爱。燕子是平安祥福的鸟,在谁家里安家,谁都要保护她。小燕子试飞的时候,老燕子跟在后面,有一个小燕子试飞掉下来了,老燕子一个俯冲就把它的孩子叼起来,送到窝里。
“老板家这么多人,燕子是不敢来的”,老兰子说。后来她们出门买菜才发现这里连喜雀也没有见着,只有麻雀‘唧唧喳喳’。想必这是个鸟不喜欢的地方。
到浙江以后,老兰子也来了。老兰子开头在家里收鹅毛,挑着一个鹅毛挑子,摇着个拨浪鼓子,穿着黄军鞋,在村里被狗撵着。她真不怕丑,一个女的收什么鹅毛,据说老兰子在这个生意上攒了不少钱。
赵二和老兰子在打漆车间。还有画画车间、装配车间和印花车间的。老板娘端一筛子小人头,让赵二和老兰子一起做。赵二干活很麻利的,毛躁快,如小鸡啄食一样。老兰子手慢,但是活做得很精。老兰子一连瞅了赵二好几眼,然后把筛子的货跟赵二分了,省得赵二做的比她多。老兰子磨劲很大,十二点了别人早休息了,她还是舍不得放手。装配车间,赵二的堂弟赵瑞和家乡的王大成安胡桃人的腿,一天下来一个人能赚了十六块多。这是阿青派给他们的好活,本来这样的好活都是派给本地人做的。阿青这是器重外地人啊,她觉得本地人没有外地人能吃苦,还讨价还价。有了这些外地人她不怕活没人干,也就冷落了本地这帮家伙。
小梅子也是赵二村里的。一个姓胡的干瘦本地小伙子,是车间主任,他看上了了小梅子,对小梅子眉眼传情。村里来的男的就不舒服了,他们一定要治治这个家伙,让他尝尝胡思乱想的后果。他们在胡主任的调好的漆料里乱添颜料,就说是胡主任调的漆不合格。胡主任不承认就揍他,结果就把他撵走了。阿青对此也没说什么,她不能因走了胡管家而得罪这些外地人。
好活和差活挣钱是不一样的,同样的时间好活所挣的钱和差活所挣的相隔远了。阿青经常跟男的说笑话,用普通话说的。赵瑞和王大成他们一帮男的,就用村里的土话占便宜,他们说要把老板娘睡了。老板娘不知道这是一句什么样的屁话,还咯咯地笑。
半年过后,老板娘听得懂村里的土话了,还学会讲了。她分配工作时候,就用村里的话,新来的还不知道她是老板娘呢。
做活到夜半的时候,下半身凉透了。两条腿硬梆梆的如棍子一样,头脑也一片空荡荡。外面的开水房还没有关门。一瓶开水二分钱,但也要节约的。天气只要不是很冷,就在河里洗把脸洗洗脚就算了。女的是麻烦一点的,还要擦擦身子。那便半夜三更的时候去河边洗个澡。喧闹渐渐静了,青蛙咕咕呱呱叫,月亮洒下清凉的光辉,几颗寒星眨巴着。夜湿漉漉的,用手一抓,手心就湿了。这边三天两头就下雨,难怪南方的女人都是水做的。
端午节那天老板请他们吃饭,买了半个猪,十几条鲢鱼,还有一些蔬菜。老板去采买的,买回来往地下一放,就完事了。老板没有买那些海鲜什么的,那个东西腥得要命,他们没人吃得来,那些东西也贵得很,他们不吃正好帮老板省了钱。老乡们一见到这么多菜,眼睛都绿掉了。这一天像办喜事一样热热闹闹,个个喜笑颜开。雪碧、啤酒一捆一捆的,用绳子系着。老板问要什么点心呢?“我们不知道点心是什么意思,老板你往明白里讲。”“就是中午吃蛋糕还是馒头。”他们不干了,这样好的菜,怎么能吃馒头蛋糕呢,不是糟蹋了吗?他们要吃米饭。老板落得高兴,米饭既省事又省钱。老板背来半口袋米,这里的土壤出产的大米软香可口。老兰子和赵二都是从老家带米过来的,一次带来一百多斤,够吃一程子的。这么多菜一下子根本就吃不完,吃不完怎么办呢,能不能留着明天吃?不能这样干,做人要知足,老板给你多少你吃得下就吃,吃不完就还给老板。知深浅,识进退,以后老板还会再请。
鱼、肉这两样主菜用面盆盛着,烧得香喷喷的。肉是用特大号的铁锅煮的,先搁干辣椒、生姜、老蒜头爆的油炒一下,然后就放水煮,再放料酒、酱油,烧得红通通的,舀到盆里还打一个葱疙瘩子放在上面。几个小炒都盛在船型的盘子里。
那时人肚里油水不多,很能吃。吃饭的时候,把老板和阿青都叫来了。老板娘夹着一筷子菜,塞到嘴里,好像是吃到毒药一样,发出唏唏溜溜的声音,是辣着她了。她吃的菜都要放几勺子糖,哪能吃这样的。她就放下了筷子。老板不怕辣,老板说这样的菜吃起来很开胃,他要多吃一碗饭。开头的时候,男的跟老板喝酒,女的碍着老板在场,都很斯文。等到老板吆五喝六地划起了拳,大家就放开肚子吃了。大家边吃边聊,老板也喝得差不多了。老乡们说:“老板啊,你们这里好啊,桔子多。”
老板笑了,“谁家桔子林整理得一丝不苟,谁家就穷,谁家人就没有头脑,大凡有头脑的人家桔子都没有了。”
“哦,说得也是,桔子就是庄稼,谁在庄稼上下功夫谁家就穷。一点没错,连我们都不干庄稼了。”
阿青、何其顺夫妻两个很不错的。在外面打工时间长了,赵二分得清老板的好歹。老何工资结算总是把零头补齐,多给工人几个钱。比如你工资是一百九,老板给个二百。他说五十一分的利,他只取四十九分,少取的二分就给工人了。仅仅二分,工人就像沾了很大的光,对他感激不尽。而有的人五十一分的利却想要取五十二分,没事就找工人的茬子,罚工人的款。
老兰子的妹妹在别的地方干活,没有地方住,每天晚上都来何老板家,跟老乡们挤。老兰子妹妹每次见到老板就贴着墙根溜,像贼一样。何老板见了头摇摇,老兰子揣摩了半天,老板摇头是什么意思呢。
“老兰子你去问问何老板,你摇头干什么,你得了摇头疯了?”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理解和同情这样一个外乡人。
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眼面前的善事不做,而大老远跑去捐款,投资慈善事业,就未必是真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