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可怜的大凤

书名:蚁群本章字数:3644

  

  和大成同村的大凤在罐头厂干了一年了。四月里黄桃和琵琶还没有上市,所以厂里停了活。她跑来找大成,她顺着大杨树找来的,门口的石捣臼向她证明她找对了。那天她穿着新衣新鞋,辫子上还扎着一朵花,拎着一个很秀气的箱子,她叫大成“哥哥”。

  大成上街买了卤菜招待她,大成很客气,叫一起来的家乡人都来吃。大家把自己在锅里蒸的菜拼到一起,合伙吃了一顿。一盘子卤耳朵皮,没几筷子就被扒拉完了。厂里只蒸饭没有炒菜的,吃菜都是蒸在锅里。有时候挣钱多了,也舍得买肉蒸,放上佐料蒸起来香喷喷的。一个人蒸了肉,肉香飘满全屋子,这香味儿压倒世界上任何香味,大家都馋肉的。饭后,女的负责洗碗、洗盘子,男的就聊一会天。

  大凤从罐头厂带几瓶过期的罐头。好甜呀,凉丝丝的,过了期也是好吃的,每个人倒了半碗。罐头汤呈琥珀色的,吃完了赵二还意犹未尽。剩两瓶给大成了,大凤说早知道就多带几瓶了。

  她在的那个厂规模还不小,门卫很严格的,生人根本进不去。要是想去她那里玩玩的话,也要事先打招呼,她好出来接。赵二他们都忙死了,哪有时间去的。她走的时候,将箱子存在大成这里,大成起初不很愿意,后来不知道大凤又说了什么,他竟也同意了。

  过了一段时间,大成说箱子不见了。他慌的要死,把宿舍的墙旮旯都搜了遍,还在河边用竹竿探水找,箱子还是杳无踪迹。这个箱子不一般吧?开始谁知道呢,大成说箱子里放了一千块钱,大凤怕弄丢了所以才放这里的。一千块啊,这是大凤累死累活所有的工资。她起早贪黑,剥桔子,剔黄桃,切梨片,双手每天都泡在水里。即便是她的左手断掉了两根手指,可她做的活儿一点儿不比别人少。

  大凤的手指是她婴儿时候被刚产了崽的老母猪给咬掉的。那天她妈妈把她一个人丢在摇篮里,她家的老母猪从猪圈里挤出来,老母猪很饿,见家里没有人,这畜生就把大凤从摇篮里拖下来,先在她的头上啃了几口,很可能不好啃,它就把大凤的手指啃了,大凤杀一样地哭着。在这危险的时候,幸好她被过路的人救下了才没死掉。

  大凤今年十五了,一天学都没有上过。大凤很想上学的,那时候她问小伙伴们上学是啥样子。人家告诉她很好玩的,郭老师教算术,加啊减的,都用小棒子数。当然还要教唱歌的,刘老师嗓子破锣一样,还打拍子,教鞭子划过来划过去。他一唱就把人惹笑了,刘老师不给人笑,谁笑他就打谁的板子。小伙伴们会唱好多的歌,大凤羡慕死了,也跟着小伙伴们瞎哼哼。

  每天她都去找小伙伴们,人家在写字,她就站在人家背后伸长脖子看,她的颈子晒得黑呼呼的。两只水灵的眼睛闪亮亮地直盯着人家的本子,生怕一眨眼会错过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一样。

  这要是被她妈妈知道了,她就惨了。这就要挨棒子了,她妈妈像拖死狗一样把大凤拖着回家,用刺槐打得她遍身血污。还用烧红火钳夹她的鼻子,她鼻子的肉都烫缩了,就像塑料薄膜被热气熏过显得皱皱巴巴的。

  就这样,大凤还是自学了一些字。吃了早饭,她妈妈就赶她去挖猪菜。她提着比她矮不了多少的篮子,篮子里躺着锈迹斑斑的铁小铲。赤着脚,脚底板踩着地面‘吧哒吧哒’的响——她很少有鞋的。从自己家的竹林后面旁边的厕所边经过,一晃躲到厕所里。她在厕所里认字,这本书是刘老师给她的。那次她挖了半篮子猪菜,就跑去学校,从刺槐缝里钻到教室的后窗。窗门大开着,这样老师说话的声音她听得很清楚。很多天她都来听课,结果被老师逮住了。老师问她想干什么,是不是小偷?她摇摇头就哭了。班上的同学说,她想念书,她妈妈不让,她才来偷听的。老师摸了摸她的头,给了她两本书,让她的伙伴们有空就教她。

  刘老师给她书那天,大凤激动的很,眼泪都掉下来了。她把书藏在篮子里的青稞下,就往家里跑。有一本书还是被她妈看见,她妈就用书在她的头上使劲地打。书打到头上不是很痛,她还是抱着头,都打在她的手臂上。她听人说小孩子不能被打头的,头打坏了人就傻了。她妈妈不解气,嘴里的白沫喷喷到了她的脸上。“我让你去看书,你这个死鬼烂臭的丫头,哪个王八羔子教你看书的,你给我说,看我不把他的鳖窝剿掉了。”说到这里她妈妈把书往茅坑里一扔,用棍子搅搅,就扯开嗓子哭豪。“惨惨惨啊,前世造了什么孽呀!杀了人还是放了火,伤了天害了理啦,活现世让人看笑话啦!”

  把邻居们都吓坏了,谁家的孩子都不敢跟大凤玩了。

  蹬坑看书是她的绝活,就这样大凤认识了不少简单的字。有些字都是她瞎猜的,也被她猜对了。她写的名字很工整,谁看得出她没上过学呢。

  大凤是抱养的。她妈喜欢赌钱,还爱喝酒,嘴里的酒气,能熏死蚊子。她如果输了钱就拿大凤出气,大凤不喜欢她,甚至恨她。她五岁就洗衣服了,养妈的大裤头子很脏,她用小手搓着,感到很恶心。八岁的时候,她养妈就给她制了一条小扁担,一双小水桶,让她去井边打水,好心的大爷大妈都帮她提水。提水很累人,用一条粗麻绳栓在水桶梁上,然后放到井里。‘扑通扑通’的水桶灌满了水,就用力提上来。她不敢看井,太深了,头发晕。一个人提水的时候,她屁股撅得老高离井很远,攀着井沿吃力地往上提绳子。她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眼一黑了,她的手就松了,水桶又掉回到井里去。

  养妈楸着她的头发,拽着她的耳朵,说她没用,只能吃白食,死掉就好了。她不让大凤哭,“你再哭我就用叉子叉你肚子,把你肠子都烫烂掉,你这个死鬼丫头是个害人精。”她没有生育过,没有经历阵痛的人是不知道心痛孩子的。大凤十岁就得下田里插秧。田里的水没到她的肚脐眼,远看只当是田里飘着一件破袄子。她小手拿不住整把的秧苗,就把秧苗分成几份,在秧田里拉动脚步的时候,溅起的泥水湿透了她的衣服,全身搞得就像在烂泥里打过滚的老牛一样。不知怎么地她踩在破瓷片上,脚底被割破了。她爬到田埂挖了一棒烂泥堵着伤口,却根本止不住血。血把田埂上的青草都浸红了,然后流到秧田里染红了一大片。她不敢回家只好又下田栽秧,最后昏倒在田里了。

  她出了门就不想回家了。她爸爸是个忠厚无用的人。她妈要把她嫁给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人,那人到她家见过面。大凤脑子乱糟糟的,他们说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看到那个男的很丑,又脏,一头乱发如喜鹊窝一样。黑裤子上补了一个大补丁,用白线补的,一个裤脚挽到膝盖上,一个裤脚耷拉到脚底板。她妈接了人家的彩礼钱,一千多块呢。那个男的瞅着大凤像是要把大凤吃掉了一样。大凤很害怕,趁着家里不注意就跑出来了。

  初来打工,人家都不习惯。大凤却像捡到了金元宝一样开心,什么样没人干的活她都揽着,没有她干不了的活,没有她受不了的罪。这比在家也是天堂了,每顿都能吃饱,菜虽然没什油。不似在家她妈发给她吃,一碗粥就给一片萝卜,她要多夹一片就要挨打。很多次她的眼泪‘吧哒吧哒’地滴到碗里,饭和着眼泪一起吃掉了。

  她很不舍得吃,一个人要是舍得吃就余不住钱了。她每天咬着自己腌起来的生萝卜已经很高兴了,脸色却白得就跟打满霜的萝卜一样。等攒了几个钱,她不知道搁哪里了。钱丢了,当时大成就去打她招呼。大凤显得很沮丧,她靠在墙壁上。她哭了,哭得声音很小,怕是妨碍了别人,她最怕妨碍别人了。

  大家都来看热闹。热闹大家都爱看的,就像那次马路上撞了车。一辆大客车和一辆大货车迎面相撞,惨不忍睹,旅客们纷纷逃命。货车的司机被撞掉了一条胳膊,倒在血泊里。只见大路上一抜一拔的人向那边撒腿跑得很凶,还以为是去救火的,却是去看热闹的。看热闹的人把现场包围得水泄不通。那个掉了胳膊的家伙突然一骨碌爬了起来,血淋淋的,这像给看客们打了一针兴奋剂。伸长着颈子使劲地望,像一只只被提着脖子的鸭子。末了,终有一个人拦了一辆拖拉机将这个家伙送了医院。

  大家都把眼睁得铜铃似的看着大凤。“你们看着我干什么,耽误了活别找我算钱,我可是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她的身体倚着墙上靠着,她的灵魂在屋子的角角落落巡视。她仿佛看见一个朦朦胧胧的画面:深夜,一个男的拎着她的箱子,轻手轻脚地拉开宿舍的门,他戴着的帽子帽檐遮了他的脸。那个男的面孔一会儿非常熟悉,一会儿很模糊。他顺着何老板家后面的桔树林走去。记得秋天桔子成熟时,桔林里阴森森的。先前有个没头的死尸躺在那里,腐烂了才被发现的。后来一个外地人去里面偷了半口袋桔子,被本地人用锄头把肠子都勾出来了。大凤要去桔林里找,大凤跌跌碰碰的跑着。此时桔花刚谢,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气,桔花开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香的。大凤看见了她的箱子,就躺在那个桔子树下面。像是一个走累了的人躺在那里歇息,她像鸟一样向箱子飞去。

  大成一个劲地自责,自责有什么用呢。这么多的箱子都没有丢,唯独大凤的箱子就丢了,哪个的眼这样毒辣。

  大凤在接到老板发来的钱的时候,她真是欣喜若狂,这么多钱就在自己的手上,她的指尖都在颤抖。她就感到很多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她把钱放在那里合适呢。放在床头底下,宿舍人会知道的;放在口袋里,会被小偷瞄上的;不可能把那么多钱一直放在鞋底吧?最后她想买一个箱子,把箱子送到大成那里。大成跟她是一个村的,大成是能保住一千块钱的,他一定会帮她。她是知道信用社的,但她不放心一大把票子给人家,就换一张纸。

  从桔子林里出来的时候,她拎着箱子,人就痴痴呆呆的了。后来她把箱子扔到了河里去了,她也跟着箱子下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