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去妖晴那里颇费了些周折。从十六铺码头一路走走停停,老兰子操着一口外地口音,东问西串。那些本地人看见她们就看见了鬼一样,躲避着,怕是被老兰子和赵二给吓坏了。老兰子个子高大,不像个女孩子。而赵二呢穿着个男人穿的军装,都让本地人吃惊。江南水乡,孕育出来的女的一般都是小巧玲珑,温柔可人,乍看赵二和老兰子像丈二金刚一般,怎不吓着他们。那时打工的少,外地人不多。再过一年,就不稀奇了,浩浩荡荡的打工队伍就如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拥进了这个城市。城里,郊区,乡下,到处都是这些人的身影,有的人侥幸找到了工作,有的人找不到工作就到处流浪。流到那里就睡在那里,就像鬼一样飘荡。
一路走来,她们像逃荒的。包裹压弯了她们的腰,忧愁挤满了她们的脸,饥饿折磨着她们的胃。她们还是找到去太日镇的路。人总是有办法的,老天从来不会绝人的路。在绝路的时候,多想一下上帝,眼前或许就会豁然开朗。
老兰子捡了十块钱,上海真是个好地方。十块钱买到五十斤大米,她们身上背的三十斤大米跟十块钱一比,还是差了许多。赵二缠着老兰子买吃的,捡到钱就要买吃,不买吃就要倒霉。有了十块钱,心情激动着,两个人边走边谈,赵二说老兰子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你就明白了捡钱不买吃是多么大的错。有一个人在路上走,捡了八百块钱,他用这个钱买了一副拖拉机,结果开拖拉机时候,连人带拖拉机跌到了山坎里,人就完蛋了。他如果用捡到的钱去买吃的,那就万无一失了。老兰子舍不得,还是去饺子铺吃了一碗饺子,六毛钱一碗花了一块二。
这里桥真多,她们走了一座又一座。河里都飘着浮萍,河岸成坡状,都种着旱粮。有移栽的油菜,成熟的高粱,数量不多,零零碎碎的。傍晚时候,她们找到了妖晴。
妖晴手缠着白纱布,一根白带子吊在头颈上。她受了伤,有好些老乡来看望她,都买了礼品,有罐头,有夹心饼干,都放在地上。人多脚多有几瓶罐头被人踢得翻跟头。地上还放着一只电炉,茶缸在上面咝咝地冒气。一只煤油炉子放在凳子上,蓝色的火苗舔舐着白色的铝锅,沸水翻腾顶开了盖子。一个男的将铝锅盖子揭开,放了三勺猪油,又撒进一些盐,将一把挂面轻轻一抖放到锅里,又放进了几批青菜。
这是给妖晴吃的,她另开了小灶,男的是妖晴的表哥。他煮好了挂面,又用另一口炒锅煎了三只荷包蛋。赵二和老兰子想着也要给妖晴买点什么的,她们钱又不多,就把自己带的大米给妖晴十斤。一个叫做王祥的小伙子在床沿坐着。他两指夹着烟,在床沿上嗑烟灰很老练的样子,手指纤细白嫩,眼睛里有玩世不恭的情绪,赵二判断这个家伙不是好人。他没有跟赵二她们搭话,好像瞧不起人似的。宿舍里有做夜班的人忙着穿衣接班了,这里的人都是妖晴她们一块来的。赵二认识葛书记的女儿登存,赵二表嫂的妹妹红玉,还有赵二妹妹的同学夏登菊、刁远荣。赵二和老兰子兴奋得如小麻雀一样‘唧唧喳喳’的,迫不及待将路上的事跟她们说。没有出来打拼的人怎么知道道路的崎岖呢。
事情很不乐观,赵二和老兰子来的时候,厂里人手已经满了。
“你们自己要来是你们的事情,谁也不管你们这些破事。”
南汇县太日镇头桥抛光厂是私人企业。是做零件的,供应那时上海大量生产的永久、飞鸽牌自行车。车间简陋得就像雨篷,飞舞的灰尘就跟棉花絮一样。四面都通风,铁锈泛着臭鱼的气味。一百多台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砂轮和铁器碰撞冒出耀眼的火花,房梁上盘结着不知多厚一层灰,墙壁都是涂着厚厚的灰油。工人戴着捂耳帽子,一直包到肩膀下面,蓝色的,如天空一样的蓝色;白色的口罩早染成了灰色。一条大围裙遮到脚面,裙面被火星溅得千疮百孔。做这个是要聚精会神的,若不小心就碰着了砂轮,肉就被毫不留情地剐擦掉了。妖晴就是走了一下神,打掉了三根手指。
赵二和老兰子到车间里溜达,她俩像监工一样手放在背后,出神地看着。能干上这样的工作,要她们磕个头,她们都会毫不犹豫磕了,很可能她们磕头也干不上这样的工作。登存和刁远荣共用一台机器,两个漂亮的女孩只剩下两只眼在外面眨巴眨巴的。刁远荣去砂轮房里拿烘好的砂轮的时候,跟一个浙江泰兴人吵了起来。砂轮都打了号码,记住自己的号码,别拿错了,拿错了砂轮和睡错了老婆都是不对的。砂轮就是吃饭家伙,就像家里的锄头铁锹一样,要经常保养。在下班的时候,首先将砂轮整理归队,换上新砂。爱护生产工具的人,一般都能把工作做得非常出色。
泰兴那个女的很凶,她把刁远荣砂轮拿去。刁远荣说你拿错了,那个女的恶狠狠回她:“拿错你个头啊!”刁远荣就哭了,干活也要遭人欺负的。老兰子看不服气,就要去揍人,刁远荣拉拉她。算了吧,先入班房的劳改犯还要打后进去的劳改犯呢,没有忍辱的胸襟是出不了门的。
刁远荣有婆家了,十六岁时候定的。她男朋友写信过来,接到之后,欢喜的不得了,一个人躲到墙角边看信去了。以前在家时她对这个男朋友没有什么好感,离开了家反而喜欢上了。一个宿舍的人谁家来了信都公开给人家看,一封信反复的看,然后就扑在床上写回信,写好了就发走。发信要到很远的太日镇,不管有多劳累,发信是刻不容缓的,然后就盼望着回信。信的内容很是天花乱坠,没有苦难。女孩子第一次出门想家是肯定的了。人在家里时总是想离开,觉得在家没劲,活得没有奔头。一旦出去了,就知道爹妈的好处了,家里也不全然那样差。有些人在外面一心想着要回家,回到家又想到外面,哪里才是他们的归宿呢。
刁远荣和老兰子是一个村的,她希望老兰子能在这里干。因为老兰子不管往哪里一站,胆小的南方人都有点发秫。老兰子说,她要是在这里,看哪个敢欺负人。听了老兰子的狠话,大家都发出了会心的笑,好像要暖和一点了。人不能畏畏缩缩的,一帮人当中要有几个狠的,才能站住脚。
妖晴和登存因为王祥,搞得很不愉快。开始,王祥是恋着妖晴的,他们认识得早。自从登存来了之后,他便对妖晴没那么眷恋了。妖晴后悔把登存叫来了,树了一个情敌。妖晴手打折了,王祥说是来看她的,可他的心早飞到登存那去了。登存会吹笛子,还会拉二胡,她爸爸葛书记就是个乐师。王祥也擅长音乐,嗓子还不错。那天王祥吹笛子,登存唱女驸马的段子《谁料皇榜中状元》,清脆婉转的歌声,随着清风传送到很远的地方,全车间都出来听了。
王祥个子小,只有一米六,手小得还没有女人的手大。据说家穷得很,一把荒草都抱不出来。这样的家伙根本没有男子汉气魄,值得去争来争去的?
妖晴哪有心思管赵二的事呢,是死是活都是她们找的。“朱厂长家的稻子还没有割,要是闲得无聊就去割稻混口饭吃。”说得也是,割稻就割稻,穷汉头上无犟筋。上海是双季稻,朱厂长家的稻田在河边,田埂上种上了黄豆,颗粒都很饱满。河边的蔬菜长得非常旺盛,韭菜的叶子比初春的麦叶还要阔。一只白色的大鸟蹬在岸边,见了人啪啦一下翅膀就向空中飞了。他家的稻子长势茂盛,都瘫倒在田里了。他老婆比划着割稻子时要把茬子割得贴土,好移栽油菜。他老婆很胖,一点都不好看。这正应了那句老话: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像朱厂长这样好看的人讨了这样一个丑的人,以后肯定要变化的,赵二心想着。比划完她就到一边歇着去了。
“妖晴这个人馋男的,她打小就不正经。”赵二捆好了一个稻把,人搁稻把上坐着,大腿放到二腿上面,跟老兰子闲聊起来。老兰子说妖晴得了相思病怕是活不长了。就目前来看,她的情况有点危险,老兰子你看过梁山伯祝英台吧,这个戏谁都看过,得了相思病的人大部分都活不长了。那天赵二和老兰子割稻还踩到乌龟。乌龟的肚子很白,四仰八叉的,爪子对着天空一个劲地划着,试图想翻过来。乌龟是慢性子,千年王八万年龟,要是王八在稻田里闻听人的声音早就跑了。乌龟却慢吞吞的,急什么呢,要死要活都是命中注定,急也没用。那些快节奏的人行色匆匆慌慌忙忙,吃饭狼吞虎咽,挑担健步如飞。何苦呢,慢人自有慢人的福。两个人就这个话题来了劲,干活也有精神了。当然帮朱厂长家干活,不需要下劲,他没说给工钱,慢慢干,混一天是一天。她俩漫不经心地割着。一站二慢三歇,边干边聊。
早些年没有人想到吃乌龟王八,现在这样的东西贵得不得了。老兰子我要是早想起来吃王八,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家门口的池塘里王八多得很,我爸爸在池塘里的淤泥里泡麻杆,上面用大柳树树压着,省得麻杆漂上来了,每年的夏天王八们都蹬在那棵压麻杆的大柳树上,我端着饭碗看着这些王八们,一个两个三个…简直数不胜数。等到太阳下了王八们就落到水里去了。
王八乌龟营养很高。
村里吴老先生是个教书的,教书的自然是个明白人。他吃了很多乌龟,半百年纪也显得生精虎猛。他老年丧妻,不甘寂寞,六十八岁娶了一个少妇为妻。老家伙勇猛不减当年,临老结了一个秋葫芦,生了个胖儿子,取名六八。
老兰子爸爸那一年在自家的后院里发现了一只筛子大的青盖大鳖。便把它抱回家,它比小孩都重,老兰子的爸爸累得哼哧哼哧的。回家一看鳖的裙边穿了一个孔,孔里还有一个银项圈,裙边上还绣着‘民国’两个字。这个鳖年岁不小了,成精了,对于这个老家伙,老兰子全家都敬畏着,怎敢吃它。老兰子妈想把银项圈拿下来,老兰子爸爸坚决不同意。要是被鳖精缠住那就倒霉了。老兰子爸爸小心翼翼地把老鳖抱回到大河里,临别还向它鞠了一躬。鳖啊你去吧,没有哪个敢惹你。
依着老兰子的想法,乌龟是要拿到街上去卖的,也好贴补一点生活费。乌龟是赵二逮的,赵二说了算,“送给朱厂长吧,兴许他一高兴就收我们干活了。”
老兰子被收去干活了。
赵二开始为寻找工作奔波,她每天跑一百多路,跑烂了两双黄球鞋。一分钱没挣到,倒穿破了两双鞋,她很心痛。她找过私营企业,找过国家企业,她往人家门口一站,就低声下气地请问:大叔要人干活吗。人家都泛巴着眼瞅着她,人家听不懂她说的什么,然后人家就哇啦哇啦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最后她不耐烦了,逢人就大声地喊着:有没有活干啊?人家都以为她是个疯子,躲避还来不及。她跑过五四农场、燎原农场、星火农场,都没人要干活的。
有一次夜里下雨了,她在马路上没有目标地乱窜。路上栽着扁毛松,有几棵稍微矮小的树就像是蹬在那里的人。她原先知道是树的,但还是疑惑就是一个人,这个人是个男的,一般情况下都是男的多。这样的时候,她还怕什么男的女的,她一无钱二无色。她巴不得碰上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坏人,一个小偷,一个强盗,她就要跟着这个家伙去学坏,或许对她也不是什么害处,上帝应该派一个人来解救她。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正胡乱想着,叫喊声把她拉回了夜雨里。她就乖乖地举起了手,她说,“大哥帮帮我吧,我没有饭吃了”。那个人果真如铁塔一样挡在马路中间,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他伸出乌龟一样的黑爪子,向赵二扑来,嘴里发出令人毛骨耸然的狂叫。赵二遇到了疯子了!这倒是她先前没有想到的。
说时迟那时快,赵二的头发根根直竖起来。人生的际遇就是这样,越想遇到的事越遇不上,越是不想遇到的事就找上门了。赵二胆子是蛮大的,她想要是遇到了死人她也敢踢他一脚。但是她怕遇到疯子,疯子比洪水猛兽都要厉害。疯子打死人都不偿命,疯子劲比谁都要大,一头老牛也不是疯子的对手。在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角落里,遇到了操上海话的疯子,倒是一个不寻常的际遇。
老家时她就最怕碰到花痴马公昌。马公昌是因为小儿麻痹症留下了后遗症,他的手僵硬地反翘着,嘴歪到耳朵边上,眼睛直直地瞪着如鸽子蛋一样。他见到女的就撵,谁见了都会没命的逃。这个家伙往往半夜就在外面守着,他追人的时候,嘴角露出的笑容要吓死人了。谁让马公昌逮着了谁就倒霉,他逮住最多的就是何云妈,一个五十多岁的瘸腿子。马公昌抱着何云妈就啃,在何云妈脸上留下很多牙印子。马公昌连他娘都不放过,他在没撵到别人的时候,就撵他娘。
赵二调转身子就往回飞奔。她仿佛看到身后那人,咧嘴狼一样发出可怕的啸声,声音忽远忽近。天空一团团漆黑的云,如魔鬼露出山洞一样的大嘴,锯齿一样的獠牙,向她扑了过来。疲劳一下子被恐惧激散了,脚下如生了风身子如驾了云。
“跑啊跑啊,快跑啊,鬼子来了!“
一颗颗冬青树急速地向身后倒去,道路竖起来了,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和后面疯子哇哇的怪叫声。赵二恨爹妈没有给她生一对翅膀来。要是老兰子也在她就不会这样恐惧了。她甩下那个疯子的时候,衣服全部汗湿了,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双腿颤颤抖抖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路长得没有了尽头,她不能趴下。她要乘着还有劲的时候赶紧回去。她特别需要倒在床上,她对于床有特别的感情。每一次颠簸在火车或汽车上,她就想到了家里那张土炕,橘黄色的稻草,上面一条家织的白棉布床单,一个赵二自己飞针走线的绣花枕头,绣的图案是出水芙蓉。她招招手,这张床就来了,在她最疲劳的时候。
这些天来她除了自己瞎跑,还坐了几回不花钱的公交车,她现在脸皮后了,没钱也敢上车,她想被逮到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呢?
上海人是蛮好的,讲文明讲礼貌。售票员用唱歌一样的调子说,“上车的旅客请自动买票啦。”售票员瞅了她几下,没有说话。赵二就想这个售票员是个好人,她好像知道赵二已经身无分文了。而且赵二是个外地来的,处境很为难,她就摇摇头表示算了吧。这要是搁老家是不可能的,老家的售票员精着呢。要是敢逃票,会给你两家伙。
赵二天亮才回到妖晴那里。她遇到了鬼下障,赵二迷迷糊糊就跟着鬼走了,鬼带她去吃了一些苹果,她满嘴都是苹果的香气。吃着吃着赵二就睡在了家里的土炕上,她的母亲一声不响地给她拉了拉被角,她努力张了张嘴,却什么也喊不出来。她的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急得她用手来抓,却抓住一颗湿漉漉的蒿子。云散了一些,启明星高高地悬在东边。这是哪里?清晨的庄稼地一片碧绿,植物的叶子上都挑着晶莹的晨露。露水打湿了鞋子、裤子,她从地里拔了一颗大白萝卜,咔喳咔喳地啃着。
老兰子是幸运的,厂里走了一个人,她就补上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拔出了一个萝卜,老兰子就填进了这个坑。赵二看着自己拔出的这个萝卜坑,里面一个红蚯蚓在坑里弯曲着。这个坑怎么不是赵二来填呢,但有赵二就没老兰子的了。老兰子只顾自己,根本就没想到还有一起来的赵二。赵二心想要是大华子在,情况就不一样了。大华子会和她合一条心,一起来的有活路大家都有活路,要死就一起死,一定要抱成一团,单打独斗是小家子气。老兰子也可以选择不做这个鸟活,这个活有什么了不起的?整天灰扑扑,一个个搞得像鬼一样,谁稀罕了?老兰子应该跟她一起闯天下,那才是英雄本色。你老兰子空有一身赘肉了,赵二往地下狠狠呸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