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书名:嫂娘本章字数:3904

  这一年,鄂东南地区普遍干旱,导致基础薄弱的农作物严重减产,油料短缺,粮食更为紧张,畜、牧、渔业因受政策的限制也很稀缺。

  为了度过这场饥荒,村民最早是去挖野菜,没过多久像马齿苋、黄花菜、苦苦菜、蒲公英这些可食的野菜很快就被挖光。村民实在是饿急了,就去采榆树叶吃,后来就剥榆树皮,没过多久榆树皮被剥光。

  农民误食中毒的也不少。梁家庄有个人实在饿得扛不住了,就去采摘水沟边的蓖麻籽用火烤熟了吃,其实这东西有毒,吃后是上吐下泻,险些丧命。

  还有一家人吃了一种叫“狗屎苔”的东西,全家都喊肚子疼。这种东西是生长在臭墙角或干大粪上的一种有毒的蘑菇,当地人说:“狗屎苔,狗屎苔,早上吃了晚上埋。”可能他们那天没有采到很多,每人也没有吃多少,庆幸没有闹出人命。

  家庭条件好一点的人家,就用糠皮做成粑,这种东西稍微比观音土要好入口一点,但吃后屙不下屎。小孩屙不下屎,大人都用手去抠。大人大便时只能使劲往下憋,有时愁得满脸通红还是屙不下屎。邻村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就是吃了糠皮做成的粑,几天都屙不下屎,活活给憋死了。

  那时候,就是外出要饭都没有地方去。

  在中国妇女贤淑的性格中,往往潜藏着极其刚强的一面。为了能让几个小叔子快快长大成人,甄孝贤咬牙支撑着这样一个多灾多难的家,度过那最为艰难的岁月。

  幸福,是一个很抽象的名词。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生活环境里,对幸福有不同的理解。不论在哪个年代,人们对幸福都有一个共同的企盼,如果粗茶淡饭能吃饱肚子,那就是最大的幸福。

  十几岁男孩是见了吃的就觉得饿的年龄,几个小叔子正是身体发育的时候,平时又见不到一点荤,都很能吃。

  梁德科很懂事,在这关口心中最难受的是他,多次要求退学,甄孝贤坚决不让,有时对他到了近乎哀求的地步:“二弟,你退学能解决全家人吃饱肚子吗?我和你哥为了全家人能吃饱肚子,有时晚上睡在床上考虑的都是全家人明天吃什么?你要是真的心痛嫂子,就不要再让我为你操心了……”看到嫂子那可怜的表情,他不忍心让嫂子生气和伤心,只好继续上学,学习也更加用功。

  一家这么多张嘴要吃饭,是一个很迫切的问题。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家无隔夜粮,全家大小时常饿得前胸贴着后背。

  这天,甄孝贤将家里仅剩下的一点红薯干煮好分给家人,梁德科送碗到灶房时,无意发现嫂子坐在灶门口,低头吃着糠菜团,他眼里噙着泪水对嫂子说:“嫂子,您不能这样虐待自己,那糠菜团子您分给大家一人吃一点。”

  “二弟,你好好读书。只要你有出息了,我们这个家就有救了。”可能是吃的糠菜团还没有完全咽下去,噎得她说话时,脖子直向上扬。

  面对全国性的大饥荒,政府号召人们生产自救,国家出台了允许农村个人开荒的政策。

  梁德烈意识到,这场灾荒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过去的,在有限的荒地里开荒是先下手为强。他发动全家开垦荒地,白天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开垦荒地只有利用晚上的时间。

  晚上,梁德烈让梁德武举着穿在铁丝上的干桐籽点燃照明,他们兄弟几个和甄孝贤不停地开荒挖地。那时候,人又吃不饱肚子,晚上还要干这劳动强度大的活,对身体的摧残是可想而知的。

  人们常说治“调皮”最好的办法就是“饿”,这句话在梁德武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验证。他在兄弟几个中最小,家里人虽然对他有所呵护,但也经常挨饿。“咕咕”饿得乱叫的肚子逼着他听话,大人们开荒干几个小时,他就站在那里手举着燃烧着的桐籽照明几个小时,没有听到他嚷着手举得很累,也没有喊着要回家。

  庄稼人干活有个习惯,如果要大干,就“呸!呸!”地往左右手掌上吐上两口唾沫。梁德烈挖了一会后,再往手掌上吐两口唾沫,紧握锄把不停地挖。一家人用了三个夜晚的时间,就开垦出了近三分边角地。

  天下雨以后,太阳一晒,刚开垦的地里冒着热气,散发着泥土的气味,这为种植蔬菜提供了难得的有利条件。

  梁德烈从小跟着父亲干活,他对种地还是比较在行的。荒地全部翻完后,他对甄孝贤说:“你娘家村子大,能人也多。老人说得好,种地不选种,累死落个空。你回到你娘家去讨点好的菜籽回来。”

  甄孝贤回到娘家找回了一些菜籽,就播种在新开出的地上。南方多雨,不到几天撒的菜籽就从土里钻了出来,又过了十多天,就可以连根拔起来吃了。

  第一次种的鲜菜拔尽后,又重新撒上菜籽。开荒种的地,为全家度过荒年,起了一点帮衬作用。

  从小过惯了贫寒的日子,甄孝贤养成了勤俭持家的良好习惯。家里一个大陶罐子的口沿有一个豁口,她也舍不得扔,让梁德烈用铁丝在口沿处箍住。为了度过这场灾荒,她将从地里拔回来的鲜菜,连菜根也舍不得扔,洗净后都腌制在这个大陶罐子里。

  梁家庄好在离湖不远,人们冬天都顶着严寒,到湖滩去砸冰挖莲藕。去湖里挖莲藕的人多,整个湖滩没过多长时间,被挖得像“蜂窝煤”一样,湖滩里的莲藕基本被人们挖光了。

  人思维是直线的,只会在一棵树上吊死。虽然挖不到莲藕,还是不停地挖。甄孝贤的脑子灵活,挖了半天没有挖到莲藕后,就走出了湖滩。她到附近一个亲戚家借了一个虾捞®,到港里去捞小鱼小虾。那时候没有使用农药、化肥,港里小鱼、小虾还可以捞到一些。

  天无绝人之路,那天她竟然捞了三四斤小鱼虾。回家后她到自家菜园里拔了几个大萝卜,煮了一大锅。虽然没有放一滴油,但对一家人来说是一顿美餐。(①虾捞:一种竹编的在河港边捞小鱼小虾的渔具。)

  饥荒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而且越来越严重。凡是能果腹的东西几乎绝迹了,港里的小鱼虾在不长的时间里也不见了踪影。

  为了能吃上饭,人们是想尽了办法。冬天,梁德文带着梁德武去挖老鼠洞。

  人是六根不通,总有一根通。梁德文只要观察洞口,再看看地面上老鼠留下的脚印,就知道洞里面有没有老鼠。有时在一个老鼠洞里能掏出三四斤稻谷或小麦。他们悄悄地将带壳的谷子和小麦磨成粉,人实在饿得不行了的时候,半夜在堂屋里支上几块砖架上锅,做些面糊糊。因为他们不敢在灶台做饭,如果有人看到他家烟囱里在冒烟,那是不得了的事。

  从老鼠洞里掏粮,在堂屋里支锅,这些办法都是梁德文想出来的。这种意外获粮的办法被大家发现后,本村的村民都学着去挖老鼠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村子四周的老鼠几乎绝迹。

  岁月总是这样不慌不忙,不停不站地向前挪动着脚步。在过去的时光里,不管你是喜悦还是忧伤,谁也无法挡住四季的更迭。

  转眼之间,又到了农历四月。江南有一种东西生长在雨后的山坡、草坪,绿绿的、青青的,小的像木耳,大的像铜钱一样,当地人叫它“地莓儿”,有的也叫“地塌菜”。

  这是一种属于低等孢子类的菌类植物,捡回来就炒着吃。但这种东西很不好洗,因为它长在山间石头缝里或草丛中,如洗不干净就有土腥味。这种东西,在那灾荒的年代救了不少人的命。可以这么说,在那年头,人们是能吃的吃了,不能吃的也吃了。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东楚地区,当地人最恶毒的一句口头语是:让雷打死。这天,天下着大雨,村里有一个人到山上去捡“地塌菜”,不幸被雷击死。村里有的人说,他再也不会因为吃不饱饭发愁,是享福去了。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村里有个叫罗秋菊的妇女,大家最讨厌她的是为人很不善良。她对那被雷击死的人,不但不同情,反而还说一些冷言冷语:“他肯定没有做好事,不然不会遭雷劈。”

  梁德烈平时是一个不多言语的人,听到这话后,很气愤地对罗秋菊说:“你怎么没有一点人性?!他遭了这个意外,你不但不同情,还要说这样的风凉话。如果说雷真能惩治恶人的话,那还要公安局、法院干什么?让雷去把他劈死就行了。”

  那时候解放牌卡车的车厢都是木质的,有的卡车大厢底破了也是能用尽量用,没有及时进行修补。有一次,一辆汽车运送大米,汽车在坎坷不平的公路上不停地颠簸,装在麻袋里的大米撒在了马路上。

  甄孝贤恰巧上街,她跟在卡车后面捡了二里多路,才捡了一小碗米。回到家里,分两次煮成稀里咣当的粥拌上野菜,凑合成了全家几顿饭。

  梁德烈的大婶看到甄孝贤家实在是没有下锅的东西了,就悄悄借给了她家五斤红薯干。他们在炭炉子煮红薯干时,恰巧被生产队长的母亲看到,她回去对儿子说:“德烈家还有红薯干吃!”

  生产队长听他母亲的话后,将梁德烈家的供应粮取消了。

  梁德烈是一个憨厚的人,平时很少与人结怨。但兔子急了也咬人,因为不给供应粮,关系到一家人的活命问题。他就不愿意了,去找生产队长讲理。生产队长问他哪里来的红薯干,他无法说明来路,这样会连累大婶。

  双方话不投机,再加上梁德烈情绪上有些失控,没有说上几句就吵了起来。生产队长告到大队,让梁德烈去附近一个村子“关牛棚”。恰巧这家女主人是甄孝贤村里嫁过来的,她认识梁德烈,很热情地对他说:“妹夫,那么多张嘴要吃饭,不给你供应粮跟他闹有什么错?关什么牛棚,就在我家住着。”

  生产队长听说梁德烈没有“关牛棚”,又把他转到另一个村子。这次彻底激怒了甄孝贤,因生产队长家与她家相距不远,就故意大声说了几句发泄不满的话。队长娘子狗仗人势,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与甄孝贤吵了起来,边吵边追着打。甄孝贤在前面跑,队长娘子就在后面追。

  有道是:道路不平旁人铲。村里有位老年妇女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对她说:“队长娘子啊,你也太过分了。老子打儿,打了三下就罢手,你还没完没了地追着打。孝贤,到我身边来,看她还敢不敢打。”

  多年以后,这位队长娘子得了癌症。癌症,就是等待死亡的代名词。甄孝贤知道这位队长娘子来日不多,她买了一些比较贵重的滋补品去看望队长娘子。这个曾经在本村不可一世的女人,此时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是看到甄孝贤家现在的境况在村里是无人可比。她还可能是看到甄孝贤不记旧怨,在自己生命的弥留之际还提着那么多东西来看望她。她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对甄孝贤说了一些赔礼道歉的话。特别是对她当年为了供应粮的事,追打甄孝贤十分后悔。甄孝贤很大度地说:“还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干什么,都过去多少年了,我早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