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十一

书名:嫂娘本章字数:5021

  庄户人重男轻女的恶习根深蒂固,村里有人生了两个闺女,特别是二闺女既聪明又漂亮。有人当面夸他二闺女比大闺女长得更漂亮时,他竟然是这样回答别人“漂亮?漂亮有什么用?十个黄花女,顶不上一个癞头儿。”意思是第二胎还是女孩,心中很不乐意。在农村生了女孩,家里人不高兴;要是结婚后不生养,个别人难免更要说长道短。

  甄孝贤嫁到梁家已经有五六个年头了,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她也认为自己可能不会生养。

  梁家庄几个爱嚼舌头根子的妇女中,唐春杏也算一个,村里人给她取的绰号叫“快嘴婆”。甄孝贤虽然很接人缘,但与唐春杏很少有直接的来往,怕与她接触多了招惹是非。

  唐春杏这人爱传闲话,她是东边说来,西边说去。她耳朵还有点背,她说别人闲话的时候声音还比较大,担心别人像自己一样听不见似的。

  这天,几个妇女在地里锄地时,唐春杏对大家说:“我看梁德烈的媳妇生不了小孩,可能是个石女。®”“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什么不好说的,专说这事?甄孝贤结婚几年了,没有怀孕,心里本来就难受,你还要说这种话!”有一个妇女指责她。有些话是真的,但听上去很假。有的话是假的,但听起来很真。唐春杏这诽镑人的话,确实让人真假难辨。同在一块地里干活的贾嫂,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当面怒斥她:“你不能只图自己说得痛快,在别人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她本人要是听到了你说的这些话,会有多么难受和愤怒?!”唐春杏倒很识相,没有回嘴。

  (①石女:民间俗称“石芯子”。即先天性无阴道,具有女性的一般性征,但不能生小孩。)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甄孝贤是能够包容人的,当有人将唐春杏这带有侮辱性的话对她说了以后,气得浑身发抖,额上静脉突起。因为这不是一般的闲话,严重地损害了她的人格。这种闲话,搁在谁身上,谁也忍受不了,村里有的妇女也为她打抱不平。有人怕甄孝贤气出个好歹,就劝她:“是非天天有,不听自然无。村里人都知道唐春杏是一张‘乌鸦嘴’,与这种人计较不值得。”人在痛心切骨时,有人善意地对你进行安慰,那是一种难得的温暖。甄孝贤本想去找唐春杏论个是非长短,但转念一想,要是让梁德烈知道了,肯定要去掴她的耳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如劝她的人说的那样,跟那种人没有必要去计较。

  闲话归闲话,但甄孝贤对自己真的能否生育还是有些担心的。嫁到梁家几年了,肚子还没有一点动静。当她看到有的孕妇走路,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时,那种得意、那种欣慰的表情,让她从内心里十分羡慕。

  有一天晚上,甄孝贤对梁德烈说:“我是不是真的不能生养?结婚都几年了,怎么就怀不上呢?”“你别胡说,也不要胡思乱想。你嫁到我们家就没有过上一天舒心日子,为了照顾我妈,晚上都休息不好。为这一家人过日子,你是没日没夜地操劳。没有一个愉快的心情,怎么能怀上小孩?”“我们抱养一个孩子吧,要是我真的不能生,将来我们老了还有个依靠。”甄孝贤以征询意见的口吻问丈夫。“这事你自己决定吧,我没有意见。”梁德烈说这话时,是以一种无所谓的口吻作答。

  甄孝贤准备抱养娘家一个堂侄女时,梁德烈的一位远房堂哥,当面劝导起梁德烈:“我看你们两口子是想小孩想疯了,急什么?你们又不是有四五十岁了。伢得亲生,钱得自挣。抱养别人的孩子,长大以后也是生肉不搭熟骨头。”听了堂哥这番话,他们也觉得有道理就将这事作罢。

  转眼又过了半年多,甄孝贤发现有一个月没有来月经了,有时还出现疲劳、嗜睡、恶心、乳房胀痛等情况。不觉间又过了几个月,甄孝贤的肚子已经明显隆起,肚皮上妊娠斑纹证明她已经怀孕。

  女人苦,穷人家怀孕的女人就更苦。女性在怀孕以后,由于体内的激素水平发生了变化,口味上容易出现变化,对营养物质的需求会有很大的增加。

  甄孝贤怀有小孩后很想吃苹果,家里穷,哪有钱去买水果吃。如果跟丈夫说,会让丈夫为难。怀孕期间,她不知道想了多少吃的而没有吃到。

  怀孕期间的女人,肚子里存在着一个与自己有着最密切关系的小生命,这个小生命将是她生命的延续。虽然还不曾看到过他(她),但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是与母体同呼吸共命运的一个整体。

  晚上睡觉时,梁德烈抚摸着她的肚子。甄孝贤问他:“你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只要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是猫是狗,我都喜欢。”

  “你是拐着弯骂人,我怎么能生下猫狗?”

  “不是做了一个比方吗?”

  “有什么不好比方的,偏偏比方我生猫生狗。”

  “是我在胡说!不过我真的不管是男是女,也不论是丑是俊,都是我们的亲骨肉,你说对吗?”

  “你这才说了一句人话!”

  可能是快要为人父、为人母了,他们这天晚上聊得很高兴,一直聊到很晚才入睡。

  农村妇女大多不知道自己准确的预产期,怀孕快到十个月后,只要肚子疼了,认为就是要生孩子了。有的农妇生孩子是家里的老人帮助接生,也有的是请村里的接生婆帮着接生。

  从事体力劳动、又生过头胎的妇女,有的生小孩也快。中午放工回家,下午就把孩子生下了,就像鸡生蛋一样。有的孕妇孩子落了地,家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大多数是自己用剪刀剪断脐带,剪刀也不知道要消毒。比较讲究的人家在火上烤一烤,不讲卫生地拿起平时用的剪刀就直接剪。

  那时候农村妇女将小孩生在野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农村孕妇哪怕是足月了也要下地干活,只有小孩生下后才能休息一个月。

  很有意味的是,农村出生的人,有的单从小孩的名字上,就可以联想到他们出生的地方:出生在路上的叫路生,有的挖莲藕时生在湖滩上,干脆就叫湖生。

  有的小孩因出生环境不好,更因为消毒不严,夭折的很多。村里人听说谁家媳妇生孩子了,过几天这家男人用担土的旧箢箕,将患“脐疯”病死了的孩子,提到山边角落里掩埋是常有的事,人们都见怪不怪。

  产妇床边放棺材,说的是女人生孩子最怕的是难产。从事体力劳动的农村妇女,比城里女人生产小孩虽说要容易些,但也有出现难产的情况。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甄孝贤中午从地里干活到家准备做饭时,突然感到肚子疼。梁德烈赶忙去找村里的接生婆,这接生婆有一定的经验,她让家里人将接生用的破布和剪刀在锅里煮着消毒。甄孝贤在接生婆的接生下,很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产后母子平安。

  别人生完小孩都有婆婆侍候坐月子,甄孝贤生完小孩不到两个小时,还得自己下床去洗自己的血衣。这类事不可能让男人去干,男人也不会去干。

  为了填饱肚子,甄孝贤在满月的第二天,就到湖里去挖莲藕,至于会不会留下后遗症,根本不会考虑那么多,因为全家人吃饭要紧。

  人怕胎里瘦,苗怕根不肥。由于甄孝贤在怀孕期间严重缺乏营养,小孩生下来才五斤多一点。

  甄孝贤为了让小孩能健康地成长,她不得不遵从有些乡规民俗。她给儿子取的小名叫苕货®,她也认为给孩子取个贱名好养。(①苕货:本意是傻子的意思,此处是对自己男孩的昵称。)

  农村人有的不兴在小孩出生后马上就取学名。他们认为:如果没有正规的学名,“阎王爷”就不知道孩子是谁,花名册上就没有这个小孩的名字,“阎王爷”派小鬼到凡间巡视时,不知道他的名字,自然就抓不到他,小孩子好养活。一般都是随便取个名,当然小名叫猫的也有,因为传说猫有九条命。但到小孩上学时,有的是请村里有文化的人取名,有的是请学校老师给取名。家里有读书的人,取名倒是比较讲究,要么是有纪念意义,要么是对其未来的期盼,要么是祝福他健康地成长。

  甄孝贤对丈夫说,苕货的学名等到上学时让他二叔给取,因为二叔是全家文化程度最高的人。当地农村有个风俗,小孩满月剃满月头后,剃头师傅要将几个煮熟了的鸡蛋染红,在小孩头上滚一滚,用剃头刀把鸡蛋切成一个个小片,分给左邻右舍的小孩吃。

  当地有个说法:小孩吃了剃头蛋,以后相互之间不会打架。如果看到两个男孩子在打架,大人们看到后会说一句当地的惯用语:“你们两个是没有吃剃头蛋的吧!”

  第一次剃下的头发称为胎毛,胎毛是不能丢的,要用事先缝制好的一个小袋子装起来。小孩出远门要挂在身上,民间有个说法可以避邪。如果小孩身患小疴,用胎毛烧成灰,化水给他喝可以治小病。当地的农村人,有的就是这么做的。

  甄方氏在外孙子出生一个月后,送来了一个银质项圈。她老人家这是背着儿子和儿媳送来的,要是让他们两口子知道了肯定不高兴。

  这个银质项圈是甄方氏当年生下第一个孩子时,她母亲送给外孙的,已经有好几代人了。甄方氏叮嘱甄孝贤:“孩子现在太小,等到他长大一点后再给他戴在脖子上。”

  小孩戴银项圈,民间传说小孩好养大。项圈是拴狗圈,拴着了就跑不掉。小孩戴银项圈,确实有一定的保健作用,这种说法是有科学根据的。《本草纲目》中就有记载“银具有安五脏,安心神,止惊悸,除邪气”等作用。当然不论是哪种说法,都饱含着长辈希望孩子健康地成长的良好愿望。

  账在人前慢慢取,话在人前难收回。甄孝贤生下了儿子“苕货”,事实给当初说她闲话的唐春杏一记有力的耳光。在满月后,村里有的妇女到家里来看望母子俩。有个妇女让甄孝贤抱着儿子去骂唐春杏,说是要出出这口恶气。

  甄孝贤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笑了之。

  农村没有幼儿园,甄孝贤生下小孩满月后,就要下地去干活了。有奶奶的孩子有人照看,像苕货这样没有奶奶带的小孩子,大人下地干活时,只有放在摇篮里。孩子醒了就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再哭。只有等到甄孝贤下地回来匆匆忙忙喂完奶,再赶忙去做饭。

  小孩也是有简单思维的。苕货长到三四个月大时,他边吃奶,边用一只手捂着母亲的另一个奶头,并不时地用小手在奶头上摩挲,怕被别人抢去了似的。只有在吃饭时,甄孝贤把孩子抱在怀里,吃完饭收拾停当就要下地干活。她就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时钟,只要睁开眼,一刻都不能停。下地干活时,再将孩子放到摇篮里,不管孩子哭与不哭,她头也不回。这不是当母亲的心狠,因为回头看到孩子在摇篮里哭闹更是揪心。

  有一天,一个妇女在村头碰到了甄孝贤,就对她说:“没有奶奶带的孩子真的可怜,那天我路过你家门口,你儿子在摇篮里哭得很厉害。”

  甄孝贤很无奈地说:“小孩是哭大的,葫芦是吊大的。”

  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嘴里虽然是这么说,心里怎么不心疼!话又说回来,即使嘴上心疼又能起什么作用,她没有办法来改变这种现状。

  梁德烈的大婶,是一位很善良的老人,她家离梁德烈家不远。她有时听到孩子哭得太厉害了,就过来哄一哄。因为她有两个孙子要照看,催他尽快入睡,才能回去照看自己的孙子。苕货的大奶奶边摇着摇篮,边唱着农村的摇篮曲:“哦一啊一哦一啊,瞌睡有个瞌睡虫,瞌睡来了不由人啊。”哄睡着了,她连忙要赶回自己家里,去照看自己的几个孙子。

  苕货快到半岁时,甄孝贤急不可待地让二叔给侄儿取个学名。

  梁思恩想了一会说:就叫梁四维吧。”

  梁德烈这时不解地问:“他是老大,怎么叫四维,如果将来他有个弟弟,是不是叫五维呀?”

  梁思恩这时笑着对他说:“大哥,我给他取名叫四维,不是按顺序排列的意思。古书上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将不国’我是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个讲礼义,懂廉耻的男子汉。”

  农村人住的是土坯屋,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小孩拉屎,大人坐在板凳上,把小孩子端起挟在两腿之间,就让小孩将屎拉在堂屋的地上。大人只要长长地呼唤一声“哟一啊”,狗听到呼叫声就会来吃,如吃不干净,大人对狗喊一声:“吃干净!”狗好像能懂人的话,低头再吃,直到把地面舔得干干净净,摇着尾巴才离开。

  梁四维刚一岁时准备给他断奶,因为劳累和营养不良,甄孝贤干瘪的乳房里根本没有奶。为了给孩子断奶,她想了不少办法都不见效。

  梁四维只要见到妈妈就哭着要吃奶,甄孝贤只好将干瘪的乳头塞到他嘴里。后来别人给了一个办法,在奶头上涂辣椒。儿子想吃奶时,甄孝贤往上掀了掀上衣的前襟,他刚吃上一口就被辣得大哭。如此反复多次,才把奶断掉。

  梁四维断奶以后,甄孝贤下地干活怕他从摇篮里翻下来,就不让他睡在摇篮里了。下地干活前,就用一根绳子从他的后背上拴住,像拴狗一样,再系在大门的门环上。孩子照例是哭累了就睡在地上,睡醒了再哭。直到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才像放牲口一样将绳子解开,有时身上滚着一身的屎尿。有一次,梁四维还将屎都抹到了嘴里。甄孝贤是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她用水将孩子身上屎尿洗干净后,再匆匆忙忙地去做饭。下午下地干活时,再将绳子从后背拴上。可以这样说,梁四维是伴随着哭声长大的。也许是他平时很少有人抱,成天在地上滚爬的缘故,梁四维学会走路比别的小孩子早。

  人比人,气死人。汉字里的“比”字就很象形,它是两把匕首并肩走,左边藏在刀鞘里,暗藏杀机;右边则锋利明晃地亮出来,让人不寒而栗。世上一样的人,就有一百样的命。农村的孩子不能与城里的孩子相比。同是农村的孩子,有奶奶带的孩子与没有奶奶带的孩子也不一样。

  这就是命,这也是无法改变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