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十三

书名:嫂娘本章字数:4556

  梁思恩是一个读书的料,他既勤奋又刻苦。只要有空,他是手不离书。农村的学生,每到寒、暑假期都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大家干活累了就坐在树底下稍做休息,年龄差不多的学生坐在一起嬉笑打闹,梁思恩就利用这点时间拿起树枝在地上练字。他对读书好像有与生倶来的嗜好,平时除了学外,喜欢看课外书籍,只要能借到的书都看。他也是一个很懂得感恩的人,想到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家庭供他读书的不易,他把嫂子说的“只有用功读书,我们这个家就有希望了”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作为刻苦学习的内在动力。

  过度的劳累和营养不良,甄孝贤的身体不如从前了。一天晚上,甄孝贤晕倒在了厨房里。她侧躺在地上,脸色苍白,梁德烈招呼兄弟几个把她连夜送到了医院。医生对家人说:“她这病是因为营养不良引起的贫血,加上劳累过度才导致的晕厥。”她的病虽然没有痊愈,但在医院住了几天就要出院。梁思恩高中快毕业了。甄孝贤住院时,听到同一个病房的人说,有人到医院卖血。出院后不久,为了给二弟上大学筹备费用,她瞒着丈夫,以到镇上办事的名义,悄悄到这个医院来卖血。

  她身体本来就很虚弱,当抽到300cc的时候,护士看到她那么的瘦弱,实在看不下去,才自作主张地拔出了针头。

  甄孝贤到医院卖血的事对家里谁都没说,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梁思恩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这一情况,他扑通跪在甄孝贤面前,哭着对甄孝贤说:“嫂子,这个家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您。我求求您,不要再去卖血了,这书我不念了。”甄孝贤生气地对他说:“你这是在哪听来的,根本没有的事。你书念得这样好,怎么说不念就不念了呢?”“那您保证今后再也不到医院去卖血了。”梁思恩是发自内心的哀求,直到甄孝贤答应了后,他才站起来。她既然答应了二叔子不再去卖血,但在无意中却是承认了,自己曾经到医院去卖过血。

  甄孝贤把这样一个穷家能操持下来,除了能吃苦耐劳外,还在于她的精打细算。生产队一人一年只分一斤多油,平时炒菜她只用挑子®菌大半挑子的油在锅四周转一圈。

  ①挑子:农村炒菜舀油的用具,形状就像圆形小汤匙折弯过来一样的东西。

  梁思恩住校上高中期间,每星期回来后,要往学校带炒好了的咸菜。每次给他炒的咸菜都要多放点油,因为油多一点,放的时间要长些,也不易发霉。

  梁家庄离学校很远,只有星期六的下午放学后才能回家。梁思恩每次返校时,甄孝贤都要把咸菜压实装在两个罐头瓶里,告诉他哪瓶要先吃,哪瓶可以后吃。

  为了供梁思恩上学,甄孝贤到附近的纸箱厂联系到了糊纸盒的活儿,遇到下雨天生产队不出工,她就在家里糊纸盒。糊一个纸盒两分钱,钱虽然不多,但对家里可以起到一点贴补的作用。

  纸箱厂刚收她糊的纸盒时,还要进行抽检,后来干脆不检查了,对她干的活很放心。

  甄孝贤与纸箱厂的人相互熟悉了以后,她对验收纸箱的人说:“我虽然赚的是辛苦钱,但也要凭良心做事。”

  有一次,梁思恩从学校回来,看见嫂子在煤油灯下一丝不苟地糊纸盒,就说“嫂子,我来帮你糊吧!”

  甄孝贤说:“不用了,你去看书吧,你要争取考上大学。只要你能考出去,我们家就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甄孝贤说完,脸上露出了坦然的微笑。

  梁思恩平时不太注意,这次他仔细地看了嫂子一眼。发现她额头上的皱纹像冬天的老树皮一样,一褶一褶的。失去光泽的黑发间,赫然有几根银丝掺杂着,是那么的醒目。她才是不到四十岁的人,为了这个家未老先衰。

  看到嫂子额头上的皱纹,梁思恩此时此刻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回想起嫂子嫁给大哥的时候,是那么年轻,光滑的脸上白里透红,一对又长又粗的大辫子,现在却被生活折磨成这样。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趴在桌上任凭自己的眼泪扑簌簌直落。

  甄孝贤是希望梁思恩用功读书,但看到他每个星期天回来,晚上趴在煤油灯下学习很晚了,还没有准备休息。她又很心疼地说:“二弟,你早点休息吧。不要把身体搞垮了,要是搞成了一个‘药罐子'就是考上了大学又有什么用?”

  “嫂子,你这么苦,这么累。如果我读书不用功,不说对不起别人,我首先对不起的就是您。考大学就是万人在过独木桥,所以我比别人要更加用功。”梁思恩有时静下来也在想:我读书不单纯是为了自己,而是要为这个家。如果我能吃上商品粮,有了固定的工作单位。每月能发工资,这样就可以帮帮我们这个穷家,嫂子负担也就轻了。

  有一天,梁思恩同班同学邹润梅的父亲到镇上来办事,顺便给女儿带了一些炒好的新鲜菜。

  学校食堂里虽然每天有炒菜卖,但一般的蔬菜每份要三分钱,像菜薹这样的蔬菜每份要五分钱,如果带点肉每份要一角钱。穷人家的孩子没有钱,即使身上有几角钱也是舍不得去买菜吃的。邹润梅父亲一身农民的穿着,衣服还比较破旧。她父亲走后,有位女同学问她,给你送菜的那人是谁?邹润梅告诉那位同学,是她村里的人。邹润梅向同学这样介绍她的父亲时,梁思恩也在场。他想邹润梅之所以对同学的问话这样回答,可能是出于所谓的要面子,当时假装没有听见。

  梁思恩与邹润梅是一个大队的,她的父亲梁思恩认识。当他听到邹润梅这样向同学介绍自己父亲时,梁思恩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本来不想过问这类闲事,但不批评她这种行为,良心上总感到过意不去。如果像她现在虚荣心这样强,一旦考上大学进了省城读书,说不定还会在同学们面前,隐瞒她家是在农村的实情。

  过了几天,梁思恩找了个机会把邹润梅叫到没人处,对她说:“你那天给同学介绍你的父亲时,我也在场。我之所以当时装作没有听见,是为了维护你所要的面子。因为你是为了要所谓的面子,才这样给同学介绍你父亲的。但当我听到你对同学这样介绍你父亲后,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农民怎么啦,你要为你父亲是个农民却培养出你这个高中生的女儿而感到骄傲。他穿得再破,甚至是个要饭的或者是个残疾人,那也是你的父亲。他到镇上办事都没有忘记要给女儿带点新鲜蔬菜吃,而你呢?”

  邹润梅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心里知道自己错了,让她感动的是,梁思恩那天确实给她留足了面子。

  梁思恩见她没有做任何申辩,语气有所缓和地对她说:“我们虽然同学几年了,你对我家的情况并不了解。要说穷,我们家比你家更穷,我哥我嫂子穿的衣服还不如你父亲。穷并不丢人,丢人的是因为穷而去偷去抢。我们这么穷为什么还要读书?还不是为了改变我们家穷的现状吗?”

  梁思恩此时也感到,都是同学关系,说得太多了她并不一定完全接受,反倒让她内心感到反感。

  大约停了有半分钟,邹润梅轻声轻气地对梁思恩说:“谢谢你!”

  这个时候说“谢谢你”这三个字,它包含着多层意思。

  在上高三的时候,梁思恩更是惜时如金,尤其高考前的冲刺阶段,总感到时间不够用。

  每天复习功课时,梁思恩都是学习到很晚,为了防止蚊虫叮咬,晚上看书是穿着长筒雨鞋。看到他学习那么辛苦,在家复习那段时间里,甄孝贤每天晚上要煮两个鸡蛋,悄悄送到他房间。梁思恩不好意思吃,她轻声劝他尽快吃了,不要让不懂事的侄儿看到。

  转眼到了高考的时刻,填报志愿时,梁思恩报的是中专。在农村由于封建意识作怪,叔嫂之间一般见面是不多说话的。但梁思恩有什么事不是先跟大哥梁德烈说,而是要先给嫂子说。在他的心里,嫂子就像娘一样,是这个家真正的当家人。

  这天梁思恩从学校回来对甄孝贤说,他填报的志愿是中专,他还说了自己填报中专的理由:“只要能考上中专,照样可以转为城市户口,还可以早一点出来工作拿工资。”

  甄孝贤一听就生气了。这时她没有称呼二弟,而是敞口说:“你怎么能这样?按你的学习成绩,是可以考上大学的。你要知道,放弃一次机会,那就糟蹋了你以前所有的努力。”

  梁思恩这时睁着大眼看着甄孝贤说:“嫂子,您连我们老师都说不出来的话,都能从您嘴里说出来,我真的佩服您。”

  甄孝贤这时才笑着说:“你嫂子虽然没有读多少书,但道理还懂。因为我说的是发自内心的话,是自己想要说的真心话。不行,二弟,你得听嫂子的,去把报考的志愿改过来。咱们家当初那么困难都挺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梁思恩以征求意见的口吻问甄孝贤:“嫂子,那我就报师范专业吧?”

  甄孝贤虽然也读了几年书,但毕竟是一个农村妇女。她每天只为这一家人的生计操劳,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得并不多。她并不知道梁思恩填报师范专业的用意,还是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只随口说了一句:“只要能考上大学就行,报什么专业好,我不懂,只要你本人合心合意就行。”

  第二天,甄孝贤不由分说地跟着梁思恩到了学校,找到他的班主任将志愿改了过来。老师对自己学生的学习成绩是了如指掌,也赞成梁思恩将报考的志愿改过来。

  她这一举动,梁思恩参加工作多年以后还铭记在心。

  考大学,就像百米赛跑,输赢只在零点零几秒上见分晓。所以当你快要接近终点时,更要竭尽全力地冲出挡在跑道终点的那根横线。

  攻玉于石,石尽而玉出。淘沙于金,沙尽而金露。功夫不负有心人,梁思恩以全县文科状元的成绩,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

  梁思恩从艰难中走来,在磨难中成长。他心里也很清楚,他今天的成功,毋庸置疑嫂子占头功。

  甄孝贤得知梁思恩考上大学的消息后,高兴得好像她自己捡了一个金元宝。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很大方地买了很大的一卷鞭炮,长长的一溜铺在大门前。

  甄孝贤这时将一盒火柴递给梁思恩:“二弟,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你去点鞭吧!”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引来了村里乡亲们前来祝贺,农村只有婚丧嫁娶或过年才放鞭炮。因为考上大学燃放鞭炮,从新中国成立以来梁家庄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次。

  他是从新中国成立后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并且还是到京城去求学。

  有的人遇到好事,高兴得做梦也能笑出声来。这不是玩笑话,有时是真的。甄孝贤当天睡到半夜,确实是做梦笑出了声音。梁德烈推了推她:“你做梦笑什么?”“我梦见二弟到了北京,他那个学校好大好气派。”“人是白天想什么,晚上做梦就梦到什么。睡吧,明天我们还要把自留地翻一下。”说完他侧身睡了,不一会又打起了呼噜。

  梁思恩上大学后,每次家中收到他的来信,都是甄孝贤自己亲自回信。梁德烈只上了几年学,梁德文的文化程度虽说比大哥要高,但甄孝贤担心他在回信时,把应该说的事没有说清楚,自己写回信要放心些。

  大学里的学习负担虽然比当年参加高考时要轻松很多,但梁思恩还是一如既往地刻苦学习,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学校的奖学金。

  甄孝贤每个月按时把钱寄给他,并在信中叮嘱他不要太省,要注意保重身体。

  穷人家的后代即便上了大学,还是保持着艰苦朴素的良好习惯,梁思恩从不糟蹋一点东西。有一次,他在校园里看到一位同学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一边走,一边撕下一小块扔在地上,叫唤着跟在他后边的狗。这位同学与他是一个系,但他们不是一个班,只是面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梁思恩看到此情景,心生感慨:同样是人,同样在一个校园里读书,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农村来的学生,每天盼望的是能吃一顿饱饭,我们还不如一只动物。特别是想到青黄不接闹春荒时,这白花花的馒头不说吃不上,就是见也见不到。他对这种糟蹋粮食的行为实在是看不惯,只好以开玩笑的口吻说:“这位同学,你可能没有饿过肚子吧?你这是焚琴煮鹤®呀!”(焚琴煮鹤:比喻那种糟蹋美好事物的不良行为。)

  梁思恩放假回家后给嫂子介绍了北京的情况,甄孝贤听得很高兴。当他说到有一个同学用馒头喂狗的事时,甄孝贤很气愤地说:“有的人是吃不得三顿饱饭,经过大灾荒的人,不会这样不爱惜粮食。我估计你这位同学不但家境较好,可能还不是从农村出来的。”

  梁思恩好像与嫂子有说不完的话,那种融洽的关系,很像是久别重逢的孩子见到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