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论读经之法
吾国旧籍,分为经、史、子、集四部,由来已久。而四者之中,集为后起。盖人类之学问,必有其研究之对象。书籍之以记载现象为主者,是为史。就现象加以研求,发明公理者,则为经、子。固无所谓集也。然古代学术,皆专门名家,各不相通。后世则渐不能然。一书也,视为记载现象之史一类固可,视为研求现象,发明公理之经、子一类,亦无不可。论其学术流别,亦往往兼搜并采,不名一家。此等书,在经、史、子三部中,无类可归;乃不得不别立一名,而称之曰“集”。此犹编新书目录者,政治可云政治,法律可云法律,至不专一学之杂志,则无类可归;编旧书目录者,经可曰经,史可曰史,至兼包四部之丛书,则不得不别立丛部云尔。
1.经、子不同及先经后子
经、子本相同之物,自汉以后,特尊儒学,乃自诸子书中,提出儒家之书,而称之曰经。此等见解,在今日原不必存。然经之与子,亦自有其不同之处。孔子称“述而不作”,其书虽亦发挥己见,顾皆以旧书为蓝本。故在诸家中,儒家之六经,与前此之古书,关系最大。古文家以六经皆周公旧典,孔子特补苴缀拾,固非;今文家之偏者,至谓六经皆孔子手著,前无所承,亦为未是。六经果皆孔子手著,何不明白晓畅,自作一书;而必伪造生民,虚张帝典乎?治之之法,亦遂不能不因之而殊。章太炎所谓“经多陈事实,诸子多明义理;贾、马不能理诸子,郭象、张湛不能治经”是也(《与章行严论墨学第二书》,见《华国月刊》第四期。按此以大较言之,勿泥)。
又学问之光大,不徒视前人之倡导,亦视后人之发挥。儒学专行二千年,治之者多,自然日益光大;又其传书既众,疏注亦详;后学钻研,自较治诸子之书为易。天下本无截然不同之理;训诂名物,尤为百家所同。先明一家之书,其余皆可取证。然则先经后子,固研求古籍之良法矣。
2.经学变迁
欲治经,必先知历代经学变迁之大势。今案吾国经学,可大别为汉、宋二流。而细别之,则二者之中,又各可分数派。
秦火之后、西汉之初,学问皆由口耳相传,其后乃用当时通行文字,著之竹帛,此后人所称为“今文学”者也。末造乃有自谓得古书为据,而訾今文家所传为阙误者,于是有“古文之学”焉。今文学之初祖,《史记•儒林传》所列,凡有八家:所谓“言《诗》,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书》,自济南伏生。
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是也。东京立十四博士:《诗》鲁、齐、韩;《书》欧阳、大小夏侯;《礼》大小戴;《易》施、孟、梁丘、京;《春秋》严、颜;皆今文学。古文之学:《诗》有毛氏,《书》有古文《尚书》,《礼》有《周礼》,《易》有费氏,《春秋》有左氏,皆未得立。然东汉末造,古文大盛,而今文之学遂微。盛极必衰,乃又有所谓伪古文者出。伪古文之案,起于王肃。肃盖欲与郑玄争名,乃伪造古书,以为证据。即清儒所力攻之伪古文《尚书》一案是也。汉代今古文之学,本各守专门,不相通假。郑玄出,乃以意去取牵合,尽破其界限。王肃好攻郑,而其不守家法,亦与郑同(二人皆糅杂今古,而皆偏于古)。郑学盛行于汉末;王肃为晋武帝外祖,其学亦颇行于晋初;而两汉专门之学遂亡。
此后经学,乃分二派:一以当时之伪书玄学,羼入其中,如王弼之《易》,伪孔安国之《书》是。一仍笃守汉人所传。如治《礼》之宗郑氏是。其时经师传授之绪既绝,乃相率致力于笺疏。是为南北朝义疏之学。至唐代纂《五经正义》,而集其大成。南北朝经学不同。《北史•儒林传》:“其在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其在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是除《诗》《礼》外,南方所行者,为魏、晋人之学;北方所守者,则东汉之古文学也。然逮南北统一,南学盛而北学微,唐人修《五经正义》,《易》取王,《书》取伪孔,《左》取杜,而服、郑之学又亡。以上所述,虽派别不同,而同导源于汉,可括之于汉学一流者也。
北宋之世,乃异军苍头特起。宋人之治经也,不墨守前人传注,而兼凭一己所主张之义理。其长处,在能廓清摧陷,一扫前人之障翳,而直凑单微。其短处,则妄以今人之意见,测度古人;据后世之情形,议论古事;遂至不合事实。自南宋理宗以后,程、朱之学大行。元延祐科举法,诸经皆采用宋人之书。明初因之。永乐时,又命胡广等修《四书五经大全》。悉取宋、元人成著,抄袭成书。自《大全》出,士不知有汉、唐人之学,并不复读宋、元人之书;而明代士子之空疏,遂于历代为最甚。盖一种学问之末流,恒不免于流荡而忘反。宋学虽未尝教人以空疏,然率其偏重义理之习而行之,其弊必至于此也。物穷则变,而清代之汉学又起。
清儒之讲汉学也,始之以参稽博考,择善而从,尚只可称为汉、宋兼采。其后知凭臆去取,虽极矜慎,终不免于有失,不如专重客观之为当也。于是屏宋而专宗汉,乃成纯粹之汉学。最后汉学之中,又分出宗尚今文一派,与前此崇信贾、马、许、郑者立别。盖清儒意主复古,剥蕉抽茧之势,非至于此不止也。
经学之历史,欲详陈之,数十万言不能尽。以上所云,不过因论读经之法,先提挈其纲领而已。今请进言读经之法。
治学之法,忌偏重主观。偏重主观者,一时似惬心贵当,而终不免于差缪。能注重客观则反是。今试设一譬:东门失火,西门闻之,甲、乙、丙、丁,言人人殊。择其最近于情理者信之,则偏重主观之法也。不以己意定其然否,但考其人孰为亲见,孰为传闻。同传闻也:孰亲闻诸失火之家,孰但得诸道路传述。以是定其言之信否。则注重客观之法也。用前法者,说每近情,而其究多误;用后法者,说或远理,而其究多真。累试不爽。大抵时代相近,则思想相同。故前人之言,即与后人同出揣度,亦恒较后人为确。况于师友传述,或出亲闻;遗物未煙,可资目验者乎。此读书之所以重“古据”也。宋人之经学,原亦有其所长;然凭臆相争,是非难定。自此入手,不免失之汗漫。故治经当从汉人之书入。此则治学之法如是,非有所偏好恶也。
治汉学者,于今古文家数,必须分清。汉人学问最重师法。各守专门,丝毫不容假借。如《公羊》宣十五年何《注》,述井田之制,与《汉书•食货志》略同。然《汉•志》用《周官》处,《解诂》即一语不采。凡古事传至今日者,率多东鳞西爪之谈。掇拾丛残,往往苦其乱丝无绪;然苟能深知其学术派别,殆无不可整理之成两组者。夫能整理之成两组,则纷然淆乱之说,不啻皆有线索可寻。
今试举一实例。如三皇五帝,向来异说纷如,苟以此法驭之,即可分为今古文两说。三皇之说:以为天皇十二头,地皇十一头,立各一万八千岁;人皇九头,分长九州者,《河图》《三五历》也。以为燧人、伏羲、神农者,《尚书大传》也。以为伏羲、神农、燧人,或曰伏羲、神农、祝融者,《白虎通》也。以为伏羲、女娲、神农者,郑玄也。以为天皇、地皇、泰皇者,始皇议帝号时秦博士之说也。除《纬书》荒怪,别为一说外,《尚书大传》为今文说,郑玄偏重古文。伏生者,秦博士之一。《大传》云:“燧人以火纪,阳尊,故托燧皇于天;伏羲以人事纪,故托羲皇于人;神农悉地力,种谷蔬,故托农皇于地。”可见儒家所谓三皇者,义实取于天地人。《大传》与秦博士之说,即一说也。《河图》《三五历》之说,司马贞《补三皇本纪》列为或说;其正说则从郑玄。《补三皇本纪》述女娲氏事云:“诸侯有共工氏,与祝融氏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缺。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云云。上言祝融,下言女娲,即祝融即女娲。《白虎通》正说从今文,以古文备或说;或古文说为后人窜入也。五帝之说,《史记》《世本》《大戴礼》并以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当之;郑玄说多一少昊。今案《后汉书•贾逵传》。逵言:“五经家皆言颛顼代黄帝,而尧不得为火德。《左氏》以为少昊代黄帝,即图谶所谓帝宣也。如令尧不得为火德,则汉不得为赤。”则《左氏》家增入一少昊,以六人为五帝之情可见矣。《史记》《世本》《大戴礼》,皆今文说,《左氏》古文说也。且有时一说也,主张之者只一^人;又一•说也,主张之者乃有多人。似乎证多而强矣。然苟能知其派别,即可知其辗转祖述,仍出一师。不过一造之说,传者较多;一造之说,传者较少耳。凡此等处,亦必能分清家数,乃不至于听荧也。
5.经学入门书目
近人指示治学门径之书甚多,然多失之浩博。吾今举出经学入门简要之书如下:
皮锡瑞《经学历史》此书可首读之,以知历代经学变迁大略。
廖平《今古文考》廖氏晚年著书,颇涉荒怪。早年则不然。分别今古文之法,至廖氏始精确。此书必须次读之。
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吾举此书,或疑吾偏信今文,其实不然也。读前人之书,固可以观其事实,而勿泥其议论。此书于重要事实,考辨颇详。皆前列原书,后抒己见。读之,不啻读一详博之两汉经学史也,此书今颇难得;如能得之者,读廖氏《今古文考》后,可续读之。
《礼记•王制注疏》《周礼注疏》、陈立《白虎通疏证》、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今古文同异重要之处,皆在制度。今文家制度,以《王制》为大宗;古文家制度,以《周礼》为总汇。读此二书,于今古文同异,大致已可明白。两种皆须连疏注细看;不可但读疏文,亦不可但看注。《白虎通义》为东京十四博士之说,今文学之结晶也。《五经异义》为许慎所撰,列举今古文异说于前,下加按语,并有郑驳,对照尤为明了。二陈《疏证》,间有误处。以其时今古文之别,尚未大明也。学者既读前列各书,于今古之别,已可了然,亦但观其采摭之博可矣。
此数书日读一小时,速则三月,至迟半年,必可卒业。然后以读其余诸书,即不虑其茫无把握矣。
古代史书,传者极少。古事之传于后者,大抵在经、子之中。而古人主客观不甚分明;客观事实,往往夹杂主观为说;甚有全出虚构者,是为寓言(参看后《论读子之法》)。而其学问,率由口耳相传,又不能无讹误,古书之传于今者,又不能无阙佚。是以随举一事,辄异说蜂起,令人如堕五里雾中。治古史之难以此。
苟知古事之茫昧,皆由主客观夹杂使然。即可按其学术流别,将各家学说,分别部居;然后除去其主观成分而观之,即古事之真相可见矣。然则前述分别今古文之法,不徒可施之儒家之今古文,并可施之诸子也。此当于论读子之方法时详之。惟有一端,论读经方法时,仍不得不先述及者,则“既知古代书籍,率多治其学者东鳞西爪之谈,并无有条理系统之作,而又皆出于丛残掇拾之余;则传之与经,信否亦无大分别”是也。
世之尊经过甚者,多执经为孔子手定,一字无讹;
传为后学所记,不免有误。故于经传互异者,非执经以正传,即弃传而从经,几视为天经地义。殊不知尼山删定,实在晚年,焉能字字皆由亲笔。即谓其字字皆由亲笔,而孔子与其弟子,亦同时人耳,焉见孔子自执笔为之者,即一字无讹;言出于孔子之口,而弟子记之,抑或推衍师意者,即必不免有误哉。
若谓经难私造,传可妄为,则二者皆汉初先师所传,经可信,传亦可信;传可伪,经亦可伪也。若信今文之学,则经皆汉代先师所传,即有讹阙,后人亦无从知之。若信古文之学,谓今文家所传之经,以别有古经,可资核对,所异惟在文字,是以知其可信;则今文先师,既不伪经,亦必不伪传也。是以汉人引用,经传初不立别。
崔适《春秋复始》,论“汉儒引《公羊》者皆谓之《春秋》;可见当时所谓《春秋》者,实合今之《公羊传》而名之”甚详。余谓不但《春秋》如此,即他经亦如此。《太史公自序》引《易》“失之毫厘,缪以千里”(此二语汉人引者甚多,皆谓之《易》),今其文但见《易纬》。又如《孟子•梁惠王下篇》,载孟子对齐宣王好勇之问曰:“《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此文王之勇也”,“此武王之勇也”,句法相同;自此以上,皆当为《诗》《书》之辞;然“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实为后人评论之语。孟子所引,盖亦《书传》文也。举此两事,余可类推。
近人过信经而疑传者甚多。予去岁《辨梁任公阴阳五行说之来历》一文,曾力辨之。见《东方杂志》第二十卷第二十册,可以参观。又如《北京大学月刊》一卷三号,载朱君希祖整理中国最古书籍之方法论,谓欲“判别今古文之是非,必取立敌共许之法。古书中无明文。今古文家之传说,一概捐除。惟《易》十二篇,《书》二十九篇,《诗》三百五篇,《礼》十七篇,《春秋》《论语》《孝经》七书,为今古文家所共信。因欲取为判别二家是非之准”。朱君之意,盖欲弃经说而用经文,亦与梁君同蔽。姑无论经传信否,相去不远。即谓经可信,传不可信,而经文有不能解释处,势必仍取一家传说,是仍以此攻彼耳,何立敌共许之有。今古说之相持不决者,固各有经文为据,观许慎之《五经异义》及郑驳可见也。决嫌疑者视诸圣,久为古人之口头禅,岂有明有经文可据,而不知援以自重者哉。大抵古今人之才智,不甚相远。经学之所以聚讼,古事之所以茫昧,自各有其原因。此等疑难,原非必不可以祛除,然必非一朝所能骤决。若有如朱君所云直截了当之法,前此治经之人,岂皆愚騃,无一见及者邪?
7.治经三法
治经之法,凡有数种:
(1)即以经为一种学问而治之者。此等见解,
由昔日尊经过甚使然。今已不甚适合。又一经之中,所包甚广,人之性质,各有所宜,长于此者不必长于彼。因治一经而遍及诸学,非徒力所不及;即能勉强从事,亦必不能深造。故此法在今日不甚适用。
(2)则视经为国故,加以整理者。此则各本所学,求其相关者于经,名为治经,实仍是治此科之学,而求其材料于古书耳。此法先须于所治之学,深造有得;再加以整理古书之能,乃克有济。此篇所言,大概为此发也。
(3)又有因欲研究文学,而从事于读经者。其意亦殊可取。盖文学必资言语,而言语今古相承,不知古语,即不知后世言语之根源。故不知最古之书者,于后人文字,亦必不能真解。经固吾国最古之书也。但文学之为物,不重在死法,而贵能领略其美。文学之美,只可直觉;非但徒讲无益,抑亦无从讲起。今姑定一简明之目,以为初学诵习参考之资。盖凡事熟能生巧,治文学者亦不外此。后世文学,根源皆在古书。同一熟诵,诵后世书,固不如诵古书之有益。而欲精
研文学,则数十百篇熟诵之文字,固亦决不能无也。
(此篇节录自《经子解题》一书,商务印书馆,1926年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