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一章

书名:阳春本章字数:15982

  一

  张开邦约着王珍妹悄悄地离开了白马岩码头,回到了中院开邦的家里。整个中院现在是空无一人,但为了避嫌,他们在路上是分开走的。开邦先回家开了门,等着珍妹。不一会儿,珍妹就来了。两个人就坐在开邦的房间里说话。

  开邦说:“今天我们好好商量一下我俩的事儿。”

  珍妹说:“你想好了?我可是拿不出主意来。”

  开邦笑了笑,故意说:

  “我们私奔吧,逃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也没人干涉我们的地方。我们就安安心心地过一辈子。”

  珍妹认真地说:“这不是办法。我们没有钱,能逃到哪里去呢?逃出去了又怎么生活得下去?再说了,你娘怎么办?”

  开邦拉过珍妹的手,说:

  “我逗你玩的。”

  珍妹推开开邦的手,说:

  “别这样,门敞开着,万一让人看见了不好。”

  开邦深情地看了珍妹一眼,站起来,跑过去把门掩上,刚折身要往回走,又转身去把门闩打上了。

  珍妹说:“你闩了门干什么?”

  开邦说:“这回你就放心了嘛。”

  珍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开邦过去一把抱住她,说:

  “从现在起,我们要活活在一起,要死死在一起,不分开了。”

  珍妹轻轻地推着开邦,却没推开,努着嘴说:

  “你呀,就是喜欢动手动脚,一点都不规矩。”

  开邦吻了珍妹的脸颊。珍妹常年在野外干重体力活儿,风吹日晒,可那脸蛋儿却始终粉嫩粉嫩红扑扑的。她是那种健康的美。圆圆的脸蛋,不高不胖的身材,看起来很结实。女娃特有的身材曲线在她身上非常明显。见珍妹并没有拒绝,便说:

  “人家喜欢你嘛。其实我也就摸摸你亲亲你而已。可村里人都讲我和你睡过觉。连我最好的朋友春伢哥也这么讲,真是冤死我了。”

  珍妹的脸已经红到了脖子上。她抿了抿小嘴,羞涩地说:

  “”这话你也讲得出口,羞死人了。

  开邦双手把珍妹的脸蛋儿捧着,说:

  “哎,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啊。我都快起相思病了。”

  他在珍妹红润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说:

  “今天是好机会,你就治治我的相思病吧!”

  珍妹用力推开他,说:

  “你这人也真是,讲好了是约我来商量办法。办法没商量就先要,先要这样!”

  开邦嘟哝着:“我让全院的人都臭过了,空背了个名,气不氛!”

  珍妹拉过开邦的手,说:

  “你呀,就跟小猫儿一样馋!我迟早是你的人,急什么嘛!我们讲正经的吧。你讲我们这事到底怎么办?”

  开邦控制了一下自己那冲动的情绪,舒了一口气,说:

  “春伢哥给我们支了招。他要你抗婚,我们公开恋爱关系,堂堂正正去区公所领结婚证。有了结婚证我们就受到了法律的保护。现在,中央颁布了新《婚姻法》,提倡婚姻自由,反对包办婚姻,禁止童养媳。一切形式的童养媳、娃娃亲都是不合法的。区里会全力支持我们。”

  珍妹兴奋地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些政策,害得我愁死了。人家春伢哥那个干部当得才象个干部。你呀,一筒炭!”

  开邦听了有点不高兴,说:

  “我不是不晓得新《婚姻法》。可是这个法律还没有普及宣传,老百姓哪个晓得?他们都还守着过去的礼法。我哪敢拿新《婚姻法》来闹婚?人家映春是区治安委员,他表态说全力支持我们的婚姻。我当然敢拿起新《婚姻法》这个武器跟他们斗!”

  珍妹说:“好了好了,你也行。我这么讲你高兴了吧?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开邦说:“我先跟我娘讲好了,然后我就正儿八经向你求婚,我们去区里领结婚证,就把你接到我们家来。石映五他家要闹,祠堂要干涉,我们就请区里出面支持,我们的婚姻受法律保护,不怕他们!”

  两个人正说着话,突然门外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不少人在说话。是冲着他们来的。

  听得石映五说:

  “是不是在屋里?”

  田腊月说:“门没有锁,关着的,就在里边。”

  有人上来推门,是田腊月的娘家堂妹田肥妹的声音:

  “姐,门是闩着的。”

  是石映五两口子带着人跟踪来抓他们了。张开邦和珍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原来田腊月见王珍妹跑柳逢翠家跑得特别勤,张开邦不在家她倒不怀疑什么。柳逢翠是王珍妹在石寨唯一的亲戚嘛。可张开邦一回家,她就开始起疑心,偶尔又碰见王珍妹和张开邦在一起,王珍妹就换了个人似的,看着她心里就犯嘀咕。这两天看龙船,王珍妹半时辰也没跟她一家待过,都跟柳逢翠和张开邦在一起,她就留意了,老是拿眼远远地瞄着王珍妹。她看见张开邦和王珍妹一前一后离开了白马岩码头,就去找人。她碰见了娘家的堂妹田肥妹。

  田肥妹问她:

  “姐,你找珍妹吧?”

  田腊月说:“看不见她人了。”

  田肥妹说:“我看见她跟张开邦一前一后离开了码头,就远远地跟了他们一段。两个回中院去了。”

  田腊月说:“她跟他回去干什么?这么好的龙船比赛不看!”

  田肥妹眯了眯眼,说:

  “还有比看龙船更有味的事呢!”

  田腊月放了脸,走近田肥妹,低声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田肥妹一幅大义凛然的样子,说:

  “姐,你还蒙在鼓里呢?一男一女乘院子里没人,悄悄溜回去,你讲他们要干什么?你也是过来人哪!也怪我早没跟你讲。他们是一对老相好。这话我藏在心里十来年了,没敢跟你讲。现在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我不讲是不行了。”

  田腊月生气地说:

  “你还是我妹吗?藏了十多年的话都不跟我讲!我晓得,你那张嘴,怕是跟全院子的人都讲遍了,单单瞒着我和老五两个吧?你有我这个姐姐吗?到底什么话?”

  田肥妹说:“姐你也别生我的气。那是他们都还十来岁,珍妹还没有十岁呢。小伢儿的事我也没敢当真。是我亲眼看见他们两个躲在富桶里,抱在一起睡觉。”

  田腊月大怒:“碰到你个鬼啊!十年前告诉我,我就把这个小婊子赶出去了,省得我白养了她十年!”

  田肥妹说:“你也不亏呀,这么多年你家里多了一个好劳力嘛。”

  田腊月把手一甩,说:

  “我不跟你讲了。既然已经抓破了面皮,我就得去抓他们一个现!”

  田肥妹忙说:“等我叫上黑牯,再帮你叫几个人,一起去。”

  于是,田腊月石映五两口子领着田肥妹张黑牯两口子,还有石映五的两个堂弟映清和映泽,就急急忙忙赶到张开邦家里,把开邦和珍妹两个堵在房间里了。

  田腊月在门口重重地锤了几下门,吼道:

  “臭婊子,贱货!是你自己开门出来,还是等我打烂了门进来?”

  田肥妹也嚷道:“怕是还没扯脱吧?光起屁股不好见人?”

  房里的王珍妹愤怒地应道:

  “你们别血口喷人,我跟邦哥只是在屋里说说话。”

  石映五说:“是痴的呆的才信你的鬼话。不是见不得人闩起门干什么!”

  田腊月说:“莫跟她啰嗦。快,映清,砸烂了这扇门,抓个现!”

  张开邦在屋里说:“我开门出来就是。这是我的家。我在自己家里跟表妹讲讲话,怕你们不成!”

  张开邦正欲去开门,石映清早已顺手从璧脚抄起一把锄头,举起锄头恨恨地砸向门闩的部位。门打烂了,门闩也从里边断开了。田腊月一帮人冲进屋,七手八脚就把张开邦和王珍妹像捆猪一样绑了起来。

  他们把开邦和珍妹拖到禾场就打。一会儿,两人就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了。

  打了一阵,在一旁一直没插手的张黑牯说:

  “你们先别打了,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几个人停下手来。石映清说:

  “把他们送到祠堂去,找族长亨老爷,看怎么发落他们。”

  张黑牯说:“亨老爷现在不管事。还是送到农会去吧。”

  田腊月不同意,说:

  “那个剁脑壳的是农会的干部。农会还不向着他?官官相卫啊。”

  石映五说:“还是送祠堂吧。这事该是祠堂管的。”

  张黑牯说:“你们石家祠堂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严,石姓人家的媳妇通奸是要沉江的。奸夫是要割根去势的啊!”

  田肥妹忙说:“哎呀,还要沉江呀?这种事打一顿解解恨,让他们丢尽面子,赔点钱什么的就行了。又是沉江又是割根,实在太惨!”

  田腊月说:“那我们就找柳逢翠来私了吧。这婊子我是不要了。他张家得放炮竹给我家赔不是,还得赔我这十多年的损失。”

  石映清生气地说:“你们把我们叫来抓现,抓到了现,立马又屙了软壳蛋。这事是该送祠堂处理,有老规矩在。不按规矩办事,不就乱了套了?”

  石映五说:“都别想杂主意了,该送祠堂还是要送祠堂。”

  嘴角滴着血的王珍妹一边吐着血沫,一边喊着:

  “你们冤枉人不得好死。我是清白的。你们整死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鼻子流着血的张开邦这时心里有些慌乱,但他努力让自己沉住气,安慰着珍妹:

  “珍妹,不怕的。我们不怕!我们堂堂正正谈恋爱,受法律保护。现在是新社会了,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田腊月上去就给了王珍妹一耳光,骂道:

  “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婆,老娘是看在八九岁起把你养大的情分上,不忍心要你去沉江。你还敢这么张狂。那好,就送你们到祠堂!”

  这时,柳逢翠带着石映春、陈怡雅还有农会和区武工队的几个人来了。

  柳逢翠早已看出儿子和珍妹两人在相好。他也很喜欢珍妹这个姑娘。但珍妹是人家石映五家十多年的童养媳,强夺人妻这恶名实在背不起。要让映五家放了珍妹来做自己的儿媳妇,她想都不敢想。然而,两个年轻人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她打算找个机会劝劝儿子和珍妹。刚才见儿子和珍妹一前一后溜出了白马岩码头,她就觉得不对劲了。接着她看见石映五两口子带着一帮子人也急匆匆地离开了码头,就预感到要出事了。于是,她急忙去找映春。映春也感到事态严重,就急忙把这个情况向王任遥和吴圣明作了汇报。碍于龙船比赛即将接近尾声,两个区的主要领导都脱不开身了。王任遥就让石映春和陈怡雅带着区武工队几个人和石寨几个脱得开身的农会干部,一齐赶到中院来了。

  柳逢翠一眼看见儿子鼻子流着血被捆在地上,就哇的一声哭着扑了过去。陈怡雅。石桂月、丘有菊就连忙过去解王珍妹的绳子。

  石映春愤怒地问道:

  “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把人打成这样还捆起来!”

  田腊月大声说:“你们不能把人就这样放了。我们可是抓的现!捉贼捉赃,捉奸拿双,我们当场抓住这一对奸夫淫妇,你们干部讲不讲理呀!”

  王珍妹分辨说:“你血口喷人!我们只是在屋里说说话,根本就没事。”

  田腊月抢过话说:“凭你死不认账就没事了?一男一女两个在房里,把门闩得紧紧的,叫都叫不开,大家讲讲,他们在干什么?还要人猜吗?”

  石映春说:“都别吵了,先放了人,不能再打人了。这事到底怎么处理,由农会来定。”

  石映清说:“春伢,这事由不得你。他们犯了家规,我们要送祠堂,有祠堂来处理。”

  映春说:“清哥你好糊涂!你以为现在还是封建社会?现在是新社会,早就一切权力归农会了。”

  陈怡雅说:“你们这么随便捆人打人是违法的。他们正正当当谈恋爱,是受法律保护的。你们赶紧收手吧,不然区里就要追究你们的法律责任了。”

  几个武工队员早就把开邦和珍妹扶到一边去了。映春不由他们再分说,安排道:

  “桂月,把珍妹带到你家去。她的安全由你负责。开邦你就到我家去住着。柳嬸你放心,他们再不敢对开邦和珍妹怎么着了。映五哥,你们不要再闹了。农会怎么处理大家自然会晓得的。映清哥、映泽哥,还有黑牯哥和肥姐,这事你们就不要插手了。你们别搞得我下不了台。乡里乡亲的,我也不想黑面。但我是区治安委员,连这么个小事都处理不了,我还端不端这个饭碗?”

  映春这柔中带刚的一番话还真的把他们给镇住了。田腊月看这架势,知道拗不过去了,就说:

  “春伢老弟,看你的大面子,我们就先听你的安排。可有两条,一是农会能不能主持公道?农会不主持公道,我就不服。我还得把人送到祠堂去。二是他们要是跑了怎么办?跑了人我们问那个要?”

  映春说:“你认为农会处理不公,可以上告到区里、县里。但是,不能由祠堂来管这事。现在是新社会了,过去的族规民约都要服从国法。祠堂已经没有这个权利管这类事了。他们两个不会跑的。跑了你们找我要人。”

  映春心想,这张开邦和王珍妹也真是的,才跟他们支了两天的招,就急不可耐了。这不是在自找麻烦吗!他严肃地对张开邦和王珍妹两个说:

  “你们两个听着。我现在这么处理是权宜之计。最后怎么了结,得由农会和区里来定。你们两个这两天听我的安排,老老实实给我呆着,把伤好好治治。”

  张开邦和王珍妹忙说:

  “我们听你的就是。”

  石桂月和丘有菊扶着王珍妹走了。石浩有和张兴早扶着张开邦走了。柳逢翠过去看那扇打烂了的门。石映春对石映五他们说:

  “你们也都回去吧。”

  几个人我看看你,你看看他,悻悻地离开了柳逢翠家。

  二

  辰阳县南区白马岩渡口的龙船比赛,石寨村没有悬念拿到了第一名,还拿了个第三名。第二名是对岸的吴家垴拿去了。四五六名分别是云溪铺、温家人和文溪三只龙船。人们说这个第二名是石寨人让给吴家垴的。吴家垴人却不以为然,说,我们虽然跟石寨是亲兄弟,划龙船还是各尽各力了。

  十六这一天,人们热情不减,二十多只龙船依然还在白马岩渡口擂鼓加劲,摇旗呐喊。石寨的一百二十人壮士团全部都上岸休息了。今天的石寨两只龙船是上了年纪的和后生们在划。

  石寨农会所有的干部都退出了龙船活动,齐聚到农会开会。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就是研究怎么处理张开邦和王珍妹这件事。这是自新《婚姻法》颁布以来,大溪区发生的第一起涉婚案件,王任遥十分重视。区里的干部们除了由总指挥吴圣明带着几个人还有武工队的人继续组织龙船活动以外,王任遥带着石映春、罗有城、陈怡雅、姜米参加了石寨农会的会议。

  会前,石映春和陈怡雅先找张开邦和王珍妹谈了话,问清了他们的恋爱过程和事件发生的详细经过。他们又找到从学校回家来看龙船的石祥海,询问他的态度和看法。十六岁的石祥海已经在县城师范读了一年的书,学到了不少的新知识新观念。师范还组织学生学习了新《婚姻法》。祥海明确表示,他不承认与王珍妹有什么婚姻关系。王珍妹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王珍妹。他不可能娶一个比他大五岁的女人为妻。王珍妹想要嫁给谁是她的自由,他绝不干涉。他对爹娘带人去抓奸这事很反感,认为完全是闹剧。但他也不想跟爹娘唱对台戏,他不可能这个时候站出来帮王珍妹说话。他的态度是不参与也不过问。

  陈怡雅问祥海,你爹娘要把你和王珍妹放在八月间拜堂,你知道吗?祥海说知道。他反对过但反对无效。他只能在临近大婚时从学校直接出走逃婚。

  陈怡雅和石映春问清了情况,心中更有了底数。

  会议开得很紧张很艰难,与会的人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见。尽管王任遥让陈怡雅读了一遍新《婚姻法》,以石紫强为首的那一派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肯让步。对立的双方各不相让。

  石紫强他们认为,新《婚姻法》虽然颁布了,可还没有进行普及宣传。绝大多数老百姓都不知道。在老百姓的观念里,依然还是传统的封建礼教,是世代传承的乡规习俗。处理张开邦和王珍妹这事,必须要尊重这个现实,要处理得让老百姓服气。他们认为,王珍妹做童养媳已经有十一二年了。村里人从来没有听说过她不满这桩婚姻的话。突然冒出这种事来,属于不守妇道,不安本分,道德上应该受到谴责。她要与张开邦恋爱,得先把与石祥海的婚约退了。这才于理于法都讲得过去。

  他们认为,张开邦身为农会干部,却不顾乡规民俗,不顾老祖宗传下来几千年的道德规范,与别人家的媳妇关系暧昧。特别是闩上了门,人家说捉奸抓了现,也讲得过去。出了这种丢人的事,应该受到处分。

  他们认为,处理这件事,首先要撤销了张开邦农会青年委员的职务。要让他们两个在村民大会上作检讨。同时,张家要给石映五家放鞭炮赔礼道歉。然后,再由农会宣布王珍妹与石祥海的婚姻关系无效,不受法律保护。

  以陈怡雅为代表的区干部和石寨农会石桂月等几个年轻委员们则认为,新《婚姻法》颁布以后,就必须按新《婚姻法》来判断是非曲直,来衡量法度。王珍妹童养媳的性质是肯定的,是不合法的。她和石祥海年龄相差悬殊,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她有她的婚姻自由。她愿意与谁谈恋爱,愿意与谁结婚,政府和组织上只能全力支持,不能指责。特别是在刚刚推行新《婚姻法》之初,这个态度一定要鲜明、坚定。不然,就会有人以封建礼教、以旧的乡规民俗为借口,抗拒新《婚姻法》的贯彻执行。

  他们认为,张开邦与王珍妹谈恋爱,无可指责,没有过错。那是他们作为新社会的未婚青年的合法权利。凭什么要让他们在群众大会上作检讨?凭什么要处分他?这样做不是在给封建礼教和旧观念鸣锣开道吗?共产党的政权,新中国的政府和组织怎么能做这种开倒车的事呢?

  他们认为,至于两个人在屋里呆着闩上了门,这不影响整个问题的根本性质。一男一女两个人谈恋爱,特别是在人们思想都还很封闭的今天,怕被人看见,怕别人知道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我们没有必要去深究。

  三犟公不同意这个意见。他说闩了门就有可能上床了。哪个讲得清?上了床就是道德问题了。

  区民政干部姜米提出来可以对王珍妹进行生理鉴定。

  石映春一听这话,立刻想起了腊香因为不见红的事倍受江紫树摧残,马上反对说:

  “这种检查鉴定没有必要。我曾因为腊香的事请教过祥迪哥的夫人许涵韵医生。她讲少数女性会出现非性行为的处女膜破裂现象。特别是长期从事重体力劳动和做剧烈运动的女性,都有可能出现这种意外。”

  罗有城正在追腊香,他明知道腊香是已婚的女子,而且也知道她洞房花烛不见红的事。可是他就是喜欢她。一听关于女子贞操的话题,他就反感,说:

  “搞什么检查鉴定啰!那都是无聊的事。两个年轻人只要是真心相爱,你管他那些事干什么?鲁迅先生和许广平不是没结婚就同居了吗?”

  石紫强一听这话,生气地说:

  “鲁迅和许广平是什么人我不晓得。照你这么讲,只要相好就可以随便上床,这世界不就全乱套了!”

  两种意见争执不下。最后还是区长王任遥一锤子定音。他不由三犟公分说,宣布道:

  区公所和农会要旗帜鲜明地支持张开邦和王珍妹的相爱。要开一个群众大会,宣布王珍妹和石祥海的婚姻关系无效,张开邦和王珍妹的恋爱关系自由合法。要乘这个机会大力宣传新《婚姻法》,使新《婚姻法》尽快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大端午前,区里已经决定调张开邦到区里当通信员。张开邦已不宜再在石寨工作,因此,这个调动决定不变。交接完农会的工作后就到区里报到。石寨农会的青年委员一职由原农会青年干事唐得宝担任。王珍妹暂时回娘家。以后的路怎么走,由张开邦和王珍妹两个人自己决定。

  王任遥快刀斩乱麻,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异议。石寨农会中原来支持三犟公的几个人也都认同了王区长的决定。唯独只有三犟公一个人表示不服。他生气地对王任遥说:

  “王区长,你这种做法就不大好了。张开邦再怎么说也是行为欠检点,有伤风化。你却反而提拔他当了区干部,这叫石寨的老百姓怎么服气?”

  王任遥也不和他争论,只是笑了笑,说:

  “老叔,看来我们之间的观念有些差距,这一点都不奇怪。别着急,我们慢慢沟通吧。张开邦调到区里来,也只是当个通信员,不是提拔。你说他现在还合适在石寨工作吗?”

  三

  三犟公的犟劲儿上来了,赌气不肯召开群众大会。十七日上午农会副主席吴圣贤召开了这个大会。王任遥和大部分干部回区公所了,只留下石映春和陈怡雅参加了大会。来开会的人不多,只到了百多号人。会上,石映春和陈怡雅都讲了话。他们着重是宣传新《婚姻法》。会上,虽然下面的群众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但也没有人公开站出来提反对意见。散了会以后,石映春和陈怡雅也回区里去了。

  谁也没有想到群众大会后的第二天上午,石姓族长石祥亨突然派人把张开邦和王珍妹抓到祠堂去了。王珍妹本应该听王区长的安排回到娘家去。可是她实在不想回到她那个家徒四壁的娘屋,更不想见到她那个卖了她,现在已无钱可赌也无钱可抽大烟,要死不活的爹。她更害怕那个要死不活的爹知道这事以后会怎样收拾她,便呆在石桂月家迟迟没有动身。结果也被逮了个正着。

  农会召开群众大会以后,会议精神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石寨。十七日的当日下午,石映五两口子带着一帮亲戚就跑到石家大院找石祥亨,要族长给他们做主,替他们主持公道。村里石姓祠堂宗亲头人会的几个人也坐不住了。首先是石祥亨的账房先生石浩云,他是宗亲大会的内当家,经管着祠堂的经费。他找到石祥亨,愤愤然说道:

  “族长,这等大事你岂能不管!多少年来,石寨都没出这种丑事了。奸夫淫妇被当场抓现,丢我们石姓人的丑哪!四十年前,你爹当族长时,出了一桩闹得天翻地覆的事,你该记得吧?祠堂怎么处理是有先例的呀。”

  石祥亨捧着水烟袋,一边吐着烟,一边慢声慢气地应道:

  “记得。我那时也十多岁记事了嘛。”

  石祥亨不禁回忆起四十年前的那桩事来。

  上院吴忠玮的女儿吴晚珠嫁与下院石紫川的儿子石浩安为妻。不料过门才五个多月就产下一子。石紫川大怒,命儿子吧这个小野种活埋了,并把刚刚生了孩子的吴晚珠赶出了家门。又不料石浩安找人把新生儿抱到后山去活埋时,有人却把这孩子抢走了。这人是中院的石紫恒。二十多岁的石紫恒六七岁开始习武,练得一身的好功夫,尤其是轻功十分了得,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一般。石紫川奈何不了他,就把他告到了石家祠堂。世代友好亲如一家的石吴两家祠堂一起开会,认定石紫恒就是这孽种的生父,决定立即派族丁抓捕石紫恒和吴晚珠。为对付武功高强的石紫恒,石吴两家祠堂还在族内选了几名武功最好的人,跟着族丁一起去了。石紫恒正带着吴晚珠和孩子准备逃生,晚了一步被族丁包围了。石紫恒背着婴儿杀出重围逃走了,吴晚珠一人被抓。两家祠堂按族规家法裁定,败坏名风,藏奸养汉的吴晚珠处以沉江;石紫恒身为石姓男人,却奸淫同宗侄媳,本应处以去势。但石紫恒抢走婴儿不知行踪,无法归案。决定永远开除石紫恒族籍,永不准归乡。祠堂还要将此事载入族谱,世代为鉴。同时,石家祠堂还裁定将石紫恒家六十担谷田划归石紫川。石紫恒家总共不过八十担谷田,经这么裁定,就只剩下二十担仅能糊口的薄田了。吴晚珠被沉江以后,石紫恒从此如人间蒸发一般,连同那孩子一起,再也没有任何音讯。不久,石紫恒的爹娘相继去世,这一家等于是断了香火。

  石浩云见石祥亨沉默不语,又说:

  “石寨在方圆百里内外颇有声望,得于族规家法严,宗亲头人会有威信也。此事若族长您不管,听任农会放纵,这民风必江河日下,不可收拾矣!”

  石祥亨问他:“你讲这事怎么个管法呢?”

  石浩云说:“开宗亲大会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强夺人妻,纵情行淫,宗亲头人会对此自有公断,你也自有主张啊。”

  接着,头人会成员石祥仁和石浩丑相邀着又来找石祥亨了。师傅石祥仁是头人会的薄记,负责登记族内大事和人口的增长传续。石浩丑是上院的。在石姓族人中因为爱管闲事,总喜欢拉着他宗亲头人的架子。他属牛,虽然不过四十八岁,但人们都叫他牛爷。这牛爷可是石寨人中比石祥亨年龄小却直呼其名的人。他一进屋就拉起大嗓门嚷道:

  “祥亨你如今做了山乌龟啦?族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把脑壳缩在肚子里!”

  在石祥亨眼里,这牛爷不过就是个二百五大炮筒而已,不值得跟他计较什么,便陪着笑说:

  “牛爷,你睡哒讲话不嫌腰痛。我这脑壳顶上可是有人压着大石头的哟。”

  牛爷说:“你越是缩头,那石头就压得越牢实。你把腰一挺,头一抬,石头就掉了。”

  石祥亨说:“那也得有人撑腰有人护驾才行哪。”

  牛爷说:“我们大家给你撑腰,全石寨人给你护驾!”

  石祥仁说:“族长,解放这半年,族里什么事都不管了。要管事才有威啊。石映五家这事您再不出面管,这宗亲大会就废了。”

  石祥亨依然是不紧不慢地口气,问道:

  “你们讲讲,这事怎么个管法?”

  石祥仁说:“您向来果敢威严,有尊者风范,我们当然听您的啊!”

  牛爷说:“简单得很,按族规家法处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石祥亨没有下文,哼哼哈哈把他俩打发走了。

  十八日早晨,又来了两个人,是石祥亨的保安队长石瑞庚领着个客人找他。这个客人就是十四日那天秘密来石祥亨家告诉他美国出兵朝鲜的那个人。

  那人告诉石祥亨,昨天(公历7月1日)美陆军第二十四师已抵朝作战。美国国内正在集结大批军队准备分批入朝作战。美国还将通过联合国,使其侵朝作战在国际上合法化。

  那人说:“石族长,你要抓住这大好的时机,利用这件事,树立你族长和宗亲头人会的威信。区里和农会对这件事的处理失了民心,连农会主席三犟公都持反对意见。这是争取人心的好时机,你还不出面吗?”

  石瑞庚则拍着胸脯说:

  “老爷,看您被人踩在脚下,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石寨的天是您的天。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只要你一声令下,上刀山下火海我义不容辞。”

  石祥亨还是有顾虑,说:

  “这事动手容易,就怕不好收场。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刀把子抓在他们手里。我管到半截,县里区里出面一干涉,我们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那人说:“这没关系。我们不要一定有结果,只要这个过程。让百姓心里明白祠堂是管事的,是在维护传统的道德。您族长是得人心的。共产党胡作非为就失了人心,就是在把老百姓往您这边推。”

  石祥亨觉得那人说得有道理,有见地。他心里想这事共产党一定会管,我这宗亲大会说不定就开不到底。不过,他说得对,我们不要结果,只要这个过程。全石寨人估计没有哪个会支持区里的这个意见。谁愿意让自己家的媳妇眼睁睁让别人抢了去?那个又容得下媳妇偷汉子这种丑事?开祠堂我是得人心的。我不开这个会,石寨人真的认为我石祥亨彻底趴下了。我开这个祠堂,石寨人还认我这个族长,我还是千人之上!共产党动强权,干扰了这个会,共产党就不得人心。他终于定下心来要插手管这件事。于是,他派石瑞庚带着人突然把张开邦和王珍妹抓到祠堂关起来了。

  吴圣贤一听石祥亨派人把张开邦和王珍妹抓进了祠堂,急忙去找石紫强商量怎么办。他提出派民兵把人先救出来,同时警告石祥亨,现在一切权利归农会,祠堂再不能管这类事情了。然后向区里汇报,取得上级的支持。

  不料三犟公坚持不插手管这事儿。他说是得让祠堂好好教训这两个,也教育教育大家。省得乱了石寨的风气。

  吴圣贤着急地说:“三犟公,我们不插手是要出大事的。几十年前我家的老姑婆吴晚珠不就是被你们石姓祠堂沉江了吗!”

  三犟公不急不慢地说:“只要不像四十年前处置石紫恒和吴晚珠那样就行。骂一顿,抽他们几鞭子都没什么。如果石祥亨硬要把女人沉江,男人去势那套旧规矩,农会再出面救人。”

  吴圣贤见三犟公这种态度,知道拗不过他,扭头就离开了三犟公家。

  四

  祠堂要开宗亲大会,学堂也只好停课。学生们快要期末考试了。为这事,石瑞英和谢志立夫妻俩还跟石祥亨吵起来了。毕业于抗战时迁来辰阳的省立桃源女子中学,受过新文化教育的石瑞英,完全不赞成她爹把张开邦和王珍妹抓起来。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谢志立下午只好极不情愿地把学生都放回了家。

  祠堂开宗亲大会,完全不同于农会开群众大会的架势。来的人非常多,祠堂里挤满了人,门外唱大戏当戏台的坪地上也站满了人。不少家庭竟然扶老携幼全家都来了。

  身穿一身紫色团花纺绸对襟衫的石祥亨,在宗亲头人会成员和族丁(石祥亨的家丁现在又充当了宗亲大会的族丁了)的簇拥下,神采奕奕地来到祠堂。许多人跟他打着招呼:

  “亨老爷,您来了?”

  “族长,好久不见您露面了啊。”

  石祥亨看见这么多人来参加他召集的宗亲大会,大家依然像往常一样尊敬他、仰视他,心里感到十分欣慰,对今天的宗亲大会也充满了信心。

  张开邦和王珍妹被反绑着手站在神龛旁。四个横眉竖眼的族丁守着他们。张开邦的娘柳逢翠因为要向前扑,也被两个族丁架在一边。她哭哭啼啼地在骂:

  “你们这帮没心没肺的,这么作践我儿子和外甥女,是要遭报应的!”

  宗亲大会由石祥仁主持。他宣布道:

  “中院二房宗亲石祥五家儿媳妇王珍妹,与同村张开邦于夏历十五日乘全村人都离开村看龙船之机,偷偷回到张家。两人在房中苟且被当场捉拿。现在当庭质证。”

  阴历因为夏朝开始干支建月,以寅月为岁首,即正月,故称夏历,又因为阴历的二十四节气是指导农业生产的季节依据,所以又被称为农历。可石祥仁从来都称阴历为夏历,以显他知识渊博。大多数人并不懂夏历是什么,也就随便听呗。

  首先是石映五质证。可石映五却推他堂客田腊月讲。田腊月便把怎样发现王珍妹和张开邦溜回家,怎样捉奸的过程讲了一遍。她强调说:

  “一男一女两个人,闩着门在里边,我们把他们堵在屋里半天都不肯开门。是清伢老弟用锄头砸烂了门。都讲捉奸要拿双,这算不算拿双?”

  王珍妹立即大声地反驳说:

  “我们两个一直在屋里讲话,根本没什么!”

  田肥妹在下面把话接过去,说:

  “不搞门路把门闩起来干什么?分明就是两个在搞门路!难道你两个还没扯出来抓住才算数吗?”

  石祥仁摇晃着手说:

  “祠堂内,讲话文雅点。点到哪个讲就那个讲,莫搞乱了。”

  田肥妹说:“让我把话讲完啰。”

  石祥仁说:“你讲吧。”

  田肥妹挤到前边,手指头指着王珍妹,大声嚷道:

  “王珍妹你八九岁落难我姐收留了你,把你养大了,实指望你安安心心做她家媳妇。你没有半点良心,更没有半点羞耻心。你还是个人吗!”

  王珍妹把头昂起来,说:

  “我没有对不起谁。我十一二年做牛做马,你们全院子的人那个不晓得?祥海比我小五六岁,如果是先前的社会,我只好认了。但现在是新社会,国家有了新《婚姻法》,童养媳是非法的,婚姻自由是受政府保护的。我承认是跟开邦好着。我们光明正大地相好。我们是清清白白的,我错在哪里?!”

  石桂月在底下大声叫好,说:

  “珍妹你讲得好!我没白教你一个晚上。现在是新社会,你们谈恋爱是受法律保护的。哪个也奈何不了你!”

  石瑞庚在石祥亨身边站着,大声地喝道:

  “石桂月你嚷什么?那个让你讲话了?你想捣乱是吧?”

  石桂月一听杀父仇人在训斥她,立即火冒三尺,骂道:

  “石瑞庚你这个剁脑壳的!许别人讲话就不让我讲话?你们想一手遮天是吧?”

  石瑞庚大怒,吆喝一声:

  “把这条疯狗给我赶出去!”

  立即上来两个族丁架起石桂月就往外推。石桂月一边挣扎,一边骂道:

  “石瑞庚你才是一条疯狗!”

  桂月的男人罗老满见妻子被人挟着往外推,连忙挤过去,拦着,说:

  “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必呢。二位抬抬手,放了她吧。莫把她伤着了啊。我这里替她赔个不是还不行吗?”

  桂月看着儒弱的丈夫,气就不打一处来,吼道:

  “罗老满你这没长骨头的东西,求什么绕!”

  石桂月被撵出了祠堂。她站在门外大骂着。过了一会儿,门外的人群骚动了一下,但立即就稳定下来。连石桂月也不骂了。

  祠堂里,石祥仁在请族长石祥亨讲话。石祥亨站起来,清了清嗓子,说:

  “宗亲们,大家安静一下。大家都晓得,我们石寨石姓人是辰阳的名门望族,名声在外哪!什么名声,好名声。从文榜公来辰阳为官在这里开创基业至今,已经六百多年了。我们石寨出过了三位进士、六位举人,庠生、秀才、贡生好几十人。出过四位京官,有品级的朝廷官员三四十人。先辈们修文习武,养性修身。石寨六百年来,出清官良吏,出英雄豪杰,出贤良孝子,出烈女贞妇。我们石寨不出鸡鸣狗盗之徒,不出淫夫荡妇!”

  人们听着石祥亨回顾石姓人的光荣历史,都安静下来。每个人的心中对先人的景仰之情油然而生,还生出一股石姓人的自豪感。

  石祥亨停顿了片刻,接着说:

  “近代以来,我们石寨出现了一些不给祖宗赏脸的事情。四十年前石紫恒吴晚珠事件就是一个典型。他们受到了应得的惩罚。今天,又出现了一个同样性质的问题。区里和农会管过了。他们怎么管?他们不但不惩罚伤风败俗。勾搭成奸的族中败类,反倒包庇,纵容他们,还要将奸夫升官褒奖!这是一种多么危险的诱导啊!面对这种情况,祠堂不能不管了。听任这种行为泛滥成风气,谁家养女还放得心?谁家娶媳妇还放得心?乱了伦理、乱了人心,石寨还是礼义之乡吗?中院前面那座大清朝廷敕令修建的贞女祠,离石映五家不过百步。我们还有脸面对贞女多姑吗?”

  石祥亨说的贞女祠,建在中院往河边走的路边。一百多年前,中院一位名叫多姑的姑娘,嫁人以后还没完婚,丈夫就得病死了。她未过门就为丈夫守寡。家里人逼她另嫁。她就上吊死了。地方好事者将她的事迹上报到县衙。后来竟然一直上报到朝廷。那时内忧外患的请朝廷却意外地敕令地方为多姑修建贞女祠,以示表彰,让后人世代祭祀效仿。也正是因为石寨有了这个贞女祠以后,石姓宗亲头人会才为了维护石氏家族荣誉,定下了严苛的乡规家法。

  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开邦开口说话了,他说:

  “石祥亨你不要用祖宗的荣誉来蛊惑人心。贞女祠的多姑之所以上吊,是因为她深爱她没过门的丈夫,她是为爱而死的。我和珍妹同样是真心相爱,我们不是淫夫荡妇。我们没有罪也没有错。我们是清白的。”

  石浩云把话抢过去,说:

  “小子休要巧舌如簧。勾引他人妻室,白日里关门苟且,岂能讲得清白二字?”

  牛爷石浩丑觉得在这宗亲大会上不说几句,自己就不像个宗亲头人了。可是那些大道理他又说不来,便想起那件会使这两个狗男女无法抵赖的丑事来,于是马上接腔说:

  “你们两个清白个屁!丢开前日那事不讲,十多年前你们还是屁大个伢,就躲在富桶里搞门路了!这事有人亲眼看见。肥婆是、是见证人,你来讲讲。”

  田肥妹在私下里传这件事的时候那是添油加醋,眉飞色舞。可真正站到祠堂里,在这宗亲大会上要她指证,心却有点虚,底气不足,低声说道:

  “那回我是在柳姐家堂屋富桶里,看见邦伢爬在珍妹身上,睡在一起。”

  石瑞庚立刻就带头喊起来:

  “女人沉江,男人去势!”

  石祥亨看看火候到了,就让石祥仁宣布宗亲头人会的决定。

  石祥仁让大家安静下来后,便宣布道:

  “石姓祠堂宗亲头人会一致决定,石映五家媳妇王珍妹跑到男家,送上门行淫,主动勾引奸夫,罪加一等,处以沉江。张开邦虽与王氏勾搭成奸,念其并非石姓族内血亲,又是未娶之身,罪犹可恕,免去势,处以鞭三十!”

  这时,站在角落里一直不声不响的农会主席石紫强终于露面了。他从人群里挤到神龛下,对大家说:

  “这事就到这儿打止了。两个年轻人是有些不对,教育教育就行了。现在是新社会了,新社会同样要讲礼义廉耻,大家要引以为鉴。但是,把话讲回来,他们两个这事失礼却不违法。什么沉江去势,胡闹嘛!我代表农会宣布,宗亲头人会的决定无效。宗亲大会到此结束,放人!”

  主持人石祥仁说:

  “三犟公,这开的是宗亲大会,不是农会的会,轮不到你宣布到此结束吧?”

  牛爷说:“三犟叔,你当了几天农会主席当昏了头吧?你讲放人就放人?你一个人讲了算数呢还是宗亲头人会讲了算数?”

  这时,石瑞庚走到石祥亨跟前,低声说了几句。石祥亨轻轻地点了几下头,一幅早有预料的神态,站起来大声说道:

  “圣明,你已来多时了吧?怎么不露面呀?你现在可是我们的父母官哪,草民怎敢怠慢!情进吧。”

  吴圣明的确是来了,带着石映春、陈怡雅、姜米,还有区武工队的十来个队员,已经来了一会儿。刚才门口那一点短暂的骚动就是他们到了。不过圣明让门口的群众不要声张。他要看看这个会的发展进程。让石祥亨把这出戏唱完。

  原来,吴圣贤从三犟公家里出来后,就直奔了区公所。农会没有电话,大溪除了区里有电话与县里联系外,只有虎岩、板栗溪和军屯三地安了电话与区里联系。因为那是剿匪的需要。军情刻不容缓。圣贤只能靠两条腿跑着去汇报。王区长到县里开会去了。他弟弟圣明当即往县里打电话,给王区长汇了报。王任遥又立即将情况向县委书记李怀豫汇了报。李怀豫说,这是辰阳县自五月份贯彻新《婚姻法》以来,发生的第三起涉婚大案。前不久,常安坪那边一个姑娘因坚决不从父母的包办婚姻,被父亲暴打一顿后上吊自杀了。还有双溪区那边,一家的媳妇仅仅跟婆婆吵了一架,就被丈夫活活打死了。石寨这件事从另一个角度上看很典型,要高度重视。他指示,大溪区立即派人去石寨控制局面,首先要绝对保证两个青年的人身安全。可以动用区武工队。先把人救下来,然后依法处理。随后,县里派人到石寨去跟踪事态的发展,进行新《婚姻法》的宣传。

  于是,吴圣明就按照李怀豫书记的指示,带着人火速赶到石寨来了。

  吴圣明走到祠堂门口,人们立即给他们让出一个道儿。

  石祥亨迎了上去,扫了一眼吴圣明身后的队伍,说:

  “哟,吴区长,还兴这么大的架势呀!”

  吴圣明没搭理他,走到神龛下,面对着人群,说:

  “乡亲们,今天人到得好齐啊。这说明大家都很关心这件事。我吴圣明也是石寨人。从来没有在乡亲们面前拉过什么干部架子。不过,今天在你们的宗亲大会上,我却要以区公所的名义跟大家讲讲话了。”

  “刚才我在祠堂门外边已经听了半天。你们的宗亲大会完全违背了党和国家的法律政策。大家可能还不知道,今年公历的五月一日,中央颁布了新《婚姻法》。新《婚姻法》禁止童养媳,禁止虐待妇女儿童,反对包办婚姻和买卖婚姻,提倡自由恋爱,婚姻自由。张开邦和王珍妹两个的事情是受法律保护的自由恋爱性质。任何组织和个人都无权干涉他们的婚姻自由。用暴力阻止婚姻自由,无论是父母也好,宗亲大会也好,都是违法行为。情节严重的就是犯罪行为。假如你们今天的宗亲大会真的把王珍妹沉了江,就要追究故意杀人罪。为首的就要承担这严重的后果。”

  祠堂内外的人思想立即活跃起来,小声地议论着。一些人听了吴圣明这番话,顿时一脸的愕然。

  陈怡雅把话接过去,说:

  “乡亲们,我也很快就是你们石寨人的媳妇了。我和圣明两个是自由恋爱的。”

  祠堂内外的人又是一阵惊讶。大多数人立时便露出了赞许的笑容。有人竟情不自禁地喊起来:

  “要得!”

  “好咧!”

  陈怡雅接着说:“旧社会,封建的礼教用三从四德禁锢了妇女的思想,也剥夺了妇女的自由。同时,也剥夺了男人选择生活的自由。在场的乡亲们,你们中有几个是选择了自己喜爱的伴侣在一起过日子的呀?不少人恐怕拜堂之前都不认识对方吧?你们感受过男女之间相爱结合到一起的那种幸福感吗?旧社会封建制度下推行的是没有人性的婚姻。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废除了旧制度,提倡文明的、人性的婚姻观念,难道你们不赞成吗?如果让你们再年轻一次,你们是选择包办婚姻和买办婚姻呢,还是选择自由恋爱,找一个自己喜欢情投意合的人结成夫妻呢?”

  人们都会心的笑起来。祠堂里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石祥亨一看这局面坐不住了,急忙站起来说:

  “你们不要花言巧语蛊惑人心。祖宗传下来的几千年的仁义道德,伦理常纲就要被你们丢光了。男人女人喜欢谁就跟谁在一起,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又喜欢那个,想跟谁上床就跟谁上床。这个世界还有秩序吗?这社会还有道德吗?看来,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就要毁在共产党手里了。”

  吴圣明大怒,两眼冒着火瞪着石祥亨,说:

  “封建社会一面是包办婚姻,要女子从一而终,一面又是三妻四妾,允许男人嫖娼,允许女人当妓女。这难道就是你说的文明吗?新《婚姻法》提倡婚姻自由,同时又规定了一夫一妻制,反对婚外恋和婚外性行为,禁止嫖娼卖淫。共产党推行的婚姻制度才是高尚的、文明的、人性的制度。石祥亨,你竟敢当众污蔑共产党,胆子不小啊!”

  吴圣明越说越生气,质问石祥亨道:

  “你道貌岸然,一幅维护伦理纲常的清高模样。我问你,几年前,你家的女仆被人搞大了肚子又被撵出了门,自杀了。你为什么不开祠堂,宗亲头人会为什么不追查是哪个犯下的罪?石寨不少人经常出入妓院,你怎么就不站出来管管?张开邦王珍妹两个年轻人自由恋爱,你就开祠堂动家法,还要把人沉江!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还由着你胡作非为吗?!”

  石祥亨被吴圣明一通怒斥,一顿抢白,而且又都点着他的要害处,气得脸一阵儿白一阵儿青,却回不上话来。

  站在石祥亨旁边的石瑞庚见主子受辱,大怒,指着吴圣明嚷道:

  “你敢侮辱我们族长?娘买匹的,你吃过几碗干饭!怎么啦,你们共产党的政策不就是共产共妻吗?”

  石映春狠狠地瞪了石瑞庚一眼,大声说:

  “把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抓起来!”

  石瑞庚立即下意识地把背上的大刀抽出来杨在手里,吼道:

  “那个敢上来,就劈死你!”

  石映春一闪身冲到石瑞庚身边,一手就把他手里的大刀夺下了。上来几个武工队员把他反剪了双手推出了祠堂。

  祠堂的群众一看宗亲大会成了这个局面,纷纷涌向门外。石祥亨见状急忙大声说道:

  “宗亲们,是你们大家要求我这个族长主持公道的。我这个公道是主持不下去了。怪不得我啊!”

  人群散了。石祥亨也带着他的人悻悻地离开了祠堂。被武工队用绳子捆在祠堂门外的石瑞庚他也顾不得了。

  祠堂里只剩下区里和农会的干部,还有抱着王珍妹抹眼泪的柳逢翠。吴圣明一边抚摸着张开邦被捆得青肿了的手腕,一边很不客气地对农会主席三犟公说:

  “石紫强同志。在张开邦和王珍妹这个事件上,你的认识有问题,处理问题的角度方法都不对。作为一个基层的一把手,把握好党的路线、国家的法律政策是十分重要的啊!”

  三犟公茫然地看着圣明。他知道,依圣明的秉性,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说明自己存在问题的严重性了。但他一时还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他们一起走出祠堂。吴圣明看见被武工队员捆在门口的石瑞庚,走到跟前,说:

  “你呀,跟着石祥亨这么多年,没帮他做过什么好事,却帮他做了不少坏事!你以为你是忠义之士吧?士为知己者死?为主子两肋插刀?错了!你就是一个帮凶,一个恶棍!你再不回头,怕是终归掉下悬崖。”

  石瑞庚翻着白眼看着吴圣明。吴圣明对石映春说:

  “放了他吧。”

  石映春和陈怡雅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放了他?”

  吴圣明说:“他不过是个帮凶,石祥亨我们都不动他,抓了石瑞庚干什么。放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