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三章

书名:阳春本章字数:14546

  一

  冬至将至,天气已明显变冷了。石寨村后山上的桐树、梓树、栗树,还有桃、李、杏、梨等果树,都全没了叶子,一片片劲枝虬叉直指天穹。松、杉、柏、樟和油茶树还依然苍劲鲜活,一片片墨绿。田野上,大片的油菜麦子都长势很好,满坪的葱绿。石寨人勤快,庄稼做得好是远近闻名的。

  石寨村这天突然进驻了大批干部,除了石映春,是王任遥让他住到自己家里去了,其余的干部分别住进了村里苦大仇深的穷人家。区长王任遥亲自带队来了石寨。他住在三犟公家。副区长吴圣明没有回家住,为方便商量工作,跟王任遥住在一起。石寨农会成了反霸镇反工作队的队部。

  工作队一进村,下午就召开了农会干部参加的会议。散会以后,石映春回到了自己家中。一家人吃过了晚饭,全部聚在堂屋里没有散去。吴白露收拾着碗筷。徐润月撩衣服给儿子喂奶。石映春搬起一张小板凳坐到徐润月跟前,看着儿子吃奶的样子。他摸了摸儿子白白嫩嫩胖乎乎的脸蛋,说:

  “爹,您把孙子取名祥云,有什么说道?”

  石浩生说:“新社会了,穷人要翻身了。这伢给我们一家带来了吉祥,就叫他祥云。不正好又是祥字辈吗?”

  映春说:“好,这名儿取得好。看那模样儿,像你呢!”

  浩生说:“村里人也都这么讲。才这么大一点,还看不出来。说不定长大了又像你呢!。”

  映凤说:“这宝贝儿五官长的很端正,无论像爹爹还是像哥哥,长大了都是个标致的后生。”

  浩生拉开了话题,问道:

  “这回你们来了这么多干部,是要搞反霸了吧?锦岸区的艾坪听说搞得轰轰烈烈的。三犟公和圣贤都参加过反霸学习班了。这回我们石寨也要动手了?”

  映春说:“是的,艾坪是县里的试点,先搞了十多天。这回县里把我们石寨又定成了大溪区反霸的试点。这头一炮得打响啊。”

  浩生说:“恐怕目标又是祥亨吧?”

  映春说:“这样讲也对吧。他是全县数得上的大地主之一,又有恶名,应该是我们石寨反霸的主要对象。”

  浩生说:“祥亨这个人,有他的不好处,也有他的好处。不晓得他将来是个什么下场。不过我觉得你们还是要手下留情。上次章岳峰要打石寨,不是祥亨拦着。我们全村人就遭了大殃了。”

  映春说:“这就要看政府怎么处理他了。我也讲不准。”

  浩生又问:“听说政府要打倒所有的地主阶级,没收一切土地和财产是吧?”

  映春说:“是的,不打倒地主阶级,不没收他们的土地,怎么解放农民?穷人又怎么会有土地呢?祥亨这个人也太不识时务了。解放以来,他总跟共产党过不去。您呀,也莫讲那师兄弟情分,立场要站稳啊。你现在是干部家属,得注意这个才行。”

  浩生说:“国家大事我也不懂。但我相信共产党的政策都是为穷人好的。我也不会帮祥亨讲话的。你放心,爹不会拖你的后腿。你说说,这反霸上头都有些什么大政策?”

  映春把凳子移了一下,挨近了他父亲,说:

  “这反霸跟土地改革连在一起的。反霸的目的就是先拿恶霸地主开刀,为大规模的土地改革开路。早在今年的六月份,中央就公布了《土地改革法》。十月初,我们县就成立了反霸镇反工作领导小组,由县委李书记亲自任组长。随后就举办了一系列的培训班。这个月上旬,县里召开了反霸镇反和土地改革动员大会。这是全国一盘棋。是新民主主义革命最重要的一步。党的基本政策就是彻底打倒封建地主阶级,把农民的革命积极性充分地发动起来。运动中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镇压罪大恶极的恶霸地主、土匪头子和反革命分子。没收地主阶级的一切土地和恶霸地主的财产,按政策分给穷人。”

  浩生说:“这反霸连着镇反,势头好大哟。”

  映春说:“解放一年了,剿匪工作已基本结束。我们大溪区境内豹子这一伙被歼灭以后,只剩下一个刘喜还潜逃在外。听说逃到老家宝庆的全飞也被擒了。但是,反对共产党,仇视新中国的还大有人在。就这一两个月,公安局已经破获了国民党军统局辰阳特别行动组、国民党中统沅陵调查组辰阳小组和暂二军情报组等好几个特务组织。不把反革命分子肃清,国家怎么会安宁呢。该杀的要杀,该关的要关。”

  浩生说:“人还是要杀得越少越好。我看共产党得学学宽宏大度的唐太宗李世民,别学朱元璋。朱元璋就杀人太多了。杀来杀去连功臣都快杀光了。”

  映春说:“爹你放心,党的政策是镇压与宽大相结合,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立功者受奖。共产党绝对会比唐太宗高明得多。”

  浩生说:“那就好。我信得过共产党。”

  映春把话题扯开了,问他爹:

  “我叔被国民党枪毙那事,您晓得些什么底细吗?”

  浩生说:“你问这事?我也不太清楚。那时你还小。那天县警察局突然来了一伙人到村里抓你叔。因为风声紧,当时县城已抓了几个地下党。到处都传开了说国民党要把共产党赶尽杀绝。那帮人在白马岩过渡时,就有人猜想可能是冲着你叔来的,就跑来报信了。你叔就跑到河边,跳进江里,顺江逃走了。警察局的人没抓到你叔,就把我抓去了。我被抓到警察局后,那帮狗娘养的打得我浑身是伤。我没招。后来他们又把你的堂叔龙伢抓去了。龙伢这个软骨头混蛋被打不过,就招了,说你叔可能在兵工厂你姑父那里。他们就去了一帮人到南庄坪兵工厂你姑父那里抓你叔。可那帮饭桶哪里是你叔的对手。你叔在他们的枪口下又逃脱了。后来,他们就把你姑父也抓起来。你姑父那时是兵工厂护厂大队的一个中队长。护厂大队那个大队长也不是个好东西,就让警局把你姑父抓走了。警局就放话,说我和你姑父都是窝藏共党的要犯,要把我们枪毙了。你那叔呀,真傻,没跑远听着消息呢。知道这话以后,就自己来投案了。我和你姑父是被放了,可他却没命了。”

  映春说:“县里现在成立了专案组,在调查辰阳县历年来被国民党杀害的地下党和红军的凶手。有人说我叔这案子跟祥亨有关。说他那时是清和乡的乡长。应该是他告的密。怀疑他是杀害我叔的帮凶之一。爹你认为呢?”

  浩生说:“不可能。这事跟祥亨没关系。祥亨这人毒是毒,但毒在明处,不会表面一套,暗地里一套。你叔在红军撤离苏区后的湘江战役中负伤。三犟叔那时是他的排长,你叔是个班长。你三犟叔把他送到当地的一家老百姓家中疗伤,给了那家不少的银花币。你叔伤好后回到石寨,祥亨还以师兄的名义为你叔洗尘接风呢。你叔回家后在村里呆了几年也没事。后来国民党清共,县党部和县政府搜捕地下党和革命人士,把你叔也列入了名单。到底你叔的名字是怎么列进去的,我至今也不清楚。但我相信不是祥亨报上去的。警察来人到石寨抓你叔,祥亨是很生气的。乡公所既不配合也不接待。他还大骂说,狗日的把手伸到我石寨来了。后来他还亲自到警察局保过我和龙伢。你叔在大溪被枪毙,事前没通知家人收尸。祥亨知道后,立马亲自弄了一只船,和我一起到大溪刑场。你叔命大,挨了三枪都没断气。我们赶到时,人都散尽了,有个叫花子正剥他的衣服。突然那叫花子跳起来惊呼,还是个活的啊!我和祥亨赶紧跑过去,塞给那叫花子一块银花币让他别声张。我就和祥亨把你叔急忙弄到船上。在大溪又不敢去找医生,我只好就近在河岸边摘了人家的一个南瓜,抓了几把南瓜瓤敷到你叔的伤口上。那东西能止血。我们拼命往家赶船离了大溪四五里地,我和祥亨湾了船,跑到村子里找救命药。可是等祥亨花钱买了一支高丽参跑回船上,你叔他已经咽气了。”

  一家人见浩生说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都陪着流起泪来。映春愤然地说:

  “国民党对共产党毒啊,真是赶尽杀绝呀!”

  浩生抹了一把眼泪,说:

  “祥亨这个人不地道,爱财、贪色、霸道,在地方上恶名不小,恨他的也多。可他还是讲义气的,是条直汉子。你不得罪他,他还好讲话。你要得罪了他,他就非要整死你不可。他就这德行。你叔的事千万别把他扯进去。”

  映春点点头,说:

  “也是,你还是非常了解他的。他对我们家,看在你们师兄弟份儿上,还是不错的。”

  二

  吴腊香自出家以后,已经有一年多没回家了。她听说家里的房子盖起来了,嫂子江兰花又生了个儿子,就动了想回家看看的念头。王任遥和吴圣明曾动员她几次,让她回家看看。她都说不想回家。这回听她说想回家了,两位领导自然是满口答应。王任遥让通信员张开邦替她看几天电话,放她五日假,回家跟家里人聚几天。然后她回区里去换张开邦到石寨来。

  张开邦已经和王珍妹结了婚。他带了个头,是在区上举行的文明婚礼,没办酒席。吴圣明动员他说,你和珍妹是冲破封建枷锁走到一起来了,也应该在举办婚礼上做破旧立新的带头人。他听了吴圣明的话。于是由王任遥主婚,在区里举办了婚礼。不过婚后王珍妹依然回到石寨村陪着婆婆在家种田。

  腊香现在心情也好多了。她已经和江紫树离了婚。罗有城追她她不同意。后来王任遥和吴圣明做罗有城的思想工作。罗有诚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得放弃了。吴圣明做主,让胡医生做媒,把腊香和区中心学校的老师曾若愚谈上了恋爱。曾若愚很爱腊香。腊香对他也很满意。两个人现在正热着呢。

  腊香随工作队来石寨不需要参加进点后的会议,就直接回了上院的家。她从上院村头的小路往家走,远远就看见原来的茅屋不见了。一栋新瓦房矗立在那儿。她的心头一热,眼眶竟有些湿了。这就是用她的命运换来的瓦房啊!她放慢了脚步,注视着越走越近、越看越清晰的新房子。房子是一正一横。正屋是五缝四间,杉木的柱子,梓木的照面方和挑方。两头各有一间已经装了壁板。中堂敞着还没装壁,但用高粱杆围了一下。里边可能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西头配的横屋是三缝两间。靠外面的那间没装壁,打着灶,放着橱柜水缸什么的,是灶屋。靠里边那间装了壁,是仓屋。

  腊香下意识地站在禾场上不走了,把手里的布袋子提起来抱到了胸前。她对这个家太陌生了。这时,江兰花抱着她刚满月子不久的儿子从东头的新房间走出来。她看了看腊香,就大声喊起来:

  “阿娘,腊香回来了!腊香回来了!”

  米三妹迅速从西屋里摇晃着身子冲了出来。她冲到腊香跟前刹住了脚,听见腊香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娘,眼泪就扑扑簌簌地直往下滚。她的两片嘴辰连着脸上的肉一起颤抖着,哽咽着说:

  “我的儿啊!娘还以为你不认我这个娘,不要这个家了!”

  腊香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把娘抱住,就“呜呜”地哭起来。这一年多的艰辛,一年多的痛苦,一年多的磨难,一年多的孤独一齐涌上了心头。她终于在娘面前放开了心的闸门,任由宣泄了!

  兰花在一旁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把腊香手里的袋子接过来,说:

  “娘,领着腊香进屋吧。”

  房里的吴良田已经知道是女儿腊香回来了。躺在床上忍不住扯着哭腔在喊着:

  “腊香!腊香!腊香!”腊香放开娘,急步跑跑进西屋,一头扑在吴良田的怀里,一边哭一边说:

  “爹爹,女儿好想您,好想您啊!”

  吴良田轻轻拍着腊香的背,喃喃地说: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可把你娘给牵挂死了。一提起你,她不晓得哭了多少回啊!”

  娘儿几个哭了一阵终于冷静下来。米三妹把女儿扶到新稻草编织的高蒲团上坐下。江兰花端来一碗茶递过去,说:

  “腊香,你喝口水吧。”

  腊香看着江兰花,接过茶碗,说:

  “嫂子,难得你这么赤诚,跟定了我哥,还给我爹娘添了孙子。我得谢谢你哪!”

  兰花听到腊香叫她一声嫂子,又说着感谢的话,心头一热,也是泪水盈了眶,说:

  “都是一家人,莫讲那个谢字。”

  腊香问:“我哥呢?”

  兰花说:“给人家打晒簟去了。冬天活儿多,忙着呢。”

  兰花把孩子凑到腊香跟前,说:

  “来,给姑妈看一看,看看小宝贝儿。”

  腊香伸手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端详着皮肤还是红色的、五官都还不曾管事的小侄儿,说:

  “咦,好重啊!小宝贝儿,小乖乖,生下来怕是有八九斤哪。”

  米三妹把话接过去:“九斤勒!”

  腊香在孩子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孩子的身子动了动,五官也有了表情,小嘴儿张得很大,竟“咦咦”地发出声来。

  腊香说:“你看,要吃奶了吧?”

  兰花把孩子接过去,说:

  “是该喂奶了。”

  她抱着孩子坐到米三妹坐的那张长凳的另一头,撩起衣服给孩子喂奶。腊香笑着说:

  “嫂子你那两只饭箩子好大,奶水一定很充足啊。”

  兰花笑了笑,说:

  “中看不中用,不够他吃呢。一天下来还得喂两次糖水。”

  米三妹说:“兰花的奶水也还可以。只是这伢肚子大,能吃。”

  腊香说:“那好呀,能吃才壮实,将来一定是个大个子。取了名字吗?”

  兰花说:“伢生下来十五天,他家公家婆送来祝礼,一高兴就把这孩子取了一个难听的名字,叫消气。”

  腊香笑起来,说:

  “怎么取这么个名字?”

  米三妹说:“也算是他家里人因为有了这个外孙,找了个台阶下,回心转意了吧。你离开江家以后,兰花他哥带着人到我家,非要把兰花接走不可。算是你嫂嫂赤诚啊,死活不肯跟他哥走。他哥气得把我家的水缸也打烂了,就带着人走了。”

  兰花说:“活该他搞得自己的裤子鞋子全湿了,跟个落汤鸡似的。我那时已经怀了这孩子。再说了,我和你哥过得也挺好的。我也听说了他们作践你的事。我恨他们做事不讲良心。我才不听他们的呢!”

  腊香感概地说:“我嫂嫂可真是大仁大义的人哪!都是一个家里的,怎么做人就全然不同呢?”

  腊香问她娘:“嫂子生了孩子,他家公家婆怎么晓得的?”

  米三妹说:“我托人报的信。我不报喜信是我们家失礼。报了喜信,他们不来,不认这门亲,不要了兰花这个女儿,那是他们的事了。”

  腊香说:“消气,当个浑名儿也随便,当不得大名,太难听了。阿娘,这伢得再取一个正经名字。我去跟圣明哥讲。他是大才子,一定能取一个好名字。”

  兰花说:“后来圣贤把消气两个字改字不改音圆了一下,叫孝启。忠孝的孝,启发的启,就这样了吧。”

  腊香笑了,说:“圣贤哥还有点才,改得好。就叫这名字行了。”

  一家人正说着话,腊香的好朋友石桂月领着陈怡雅来了。陈怡雅打算在石寨这段时间就住到石桂月家中。她得把石桂月好好带一带,让她成为全区最得力的女基层干部。

  石桂月在禾场上就大声地喊起来:

  “腊香,回来了!”

  腊香走到门口,说:

  “咦!你把我嫂子也领来了!”

  陈怡雅说:“先别叫嫂子,还是原先的称呼吧。”

  腊香说:“在区里我叫你陈主任。这到了家里,当然得叫你嫂子啰!”

  石桂月说:“这么讲我也该叫嫂子了。”

  陈怡雅笑着说:“等我和圣明结婚以后你们再改口吧。我呀,现在还不是你们石寨人的媳妇。”

  桂月说:“我圣明哥都二十五六啦。嫂子,你就可怜可怜他,赶紧把婚结了吧!”

  陈怡雅说:“现在太忙,哪里顾得上考虑这事儿。等忙过了反霸土改再说吧。”

  米三妹从房里走出来,说:

  “腊香,领他们到你嫂子房里去坐一会儿吧。”

  兰花忙从房里跑出来,把孩子塞到米三妹手里,赶在腊香他们前边往自己房里跑。她是去收拾房里烘着的尿片。

  腊香估计兰花收拾的差不多了,就领着陈怡雅和桂月进了兰花的房间。腊香打量了一下房间,竟还都是她在娘家时用过的几件破烂东西摆放在那里,只有兰花拜堂时抬过来的梳妆台是新的。腊香不禁脱口问道:

  “嫂子,不是讲要给你全套嫁妆吗?怎么没见?”

  兰花说:“这半年正赌气呢,连我这个人他们都要领回去,还会给箱箱柜柜?不过这回来送祝礼,我娘讲了,嫁妆都早做好了在那儿呢。等过了年就让我们去抬。”

  石桂月一屁股坐在床沿上,说:

  “腊香你看看,我还在兰花先成亲几个月。人家兰花生了儿子。我这个肚子还是个瘪的。我那牛高马大的罗老满就抵不上一个跛子有水哥。有水哥那枪头准着呢!”

  桂月这话一出口,几个女人都笑得前仰后翻。

  陈怡雅捂着肚子说:

  “我的个石主任呀,你真是个活宝啊!”

  桂月却没笑,她不知道活宝是什么意思,就说: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讲的可是实在话啊。哎,陈主任,你讲的那个活宝是什么东西?是指男人那东西吧?不过也是。咦,那你是在骂我呢。”

  陈怡雅几个更是笑得喘不过气儿来了。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陈怡雅说:

  “你怎么净往那上面想呢?活宝就是活生生的宝贝。跟你在一起呆着真得多活几年呢!”

  石桂月可能是有点觉得尴尬了,站起身来,说:

  “陈主任,我们该走了吧?要开会了,不然就迟到了。”

  江兰花对桂月说:“你就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再坐一会儿,让我们好好开开心。”

  陈怡雅也站起来,说:

  “是该去开会了。腊香,这几天你陪着家里人好好说说话。我就住在桂月家里,隔得近,有空就来看你们。”

  三

  乡村里没人知道有一个元旦节。见过世面的干部们大概因为忙,也把这个元旦节给忘了。一九五一年的元旦就这样悄悄地从石寨溜过去了。按阴历算,这已是庚寅年的冬月下旬了。石寨工作队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特别是石祥亨霸田占山,乘饥荒高利盘剥,伤人害命,勾结土匪的罪恶事实多。还有石祥亨在大溪镇上开烟馆,在龙坪镇上开赌场,也害了不少人。群众要求政府禁烟禁赌的呼声很高。使得上级部署在反霸镇反的同时,展开禁烟禁赌禁娼妓的工作有了群众基础。

  这一天,工作队正在农会召开第一阶段总结,第二阶段工作部署的会议。县委组织部部长齐荣带着县委反霸工作巡回指导检查组成员也参加了会议。

  会上,王任遥说,第一阶段的工作大家干得很好。已经为第二阶段的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第二阶段是全面展开与恶霸地主面对面斗争的硬仗。第一步首先要召开各片的预备会议,把土改根子、积极分子充分调动起来。选好斗争大会发言人。有典型性、代表性的事实,能激发民愤、震动人心的大事件都要有预定的发言人。第一场斗争大会就确定石祥亨一个对象,集中目标、集中火力,打响第一炮。斗倒了石祥亨,其他的斗争对象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了。

  指导小组副组长候阳刚刚从县委秘书提拔为新成立的辰阳县党的纪律检查委员会专职副书记兼组织部副部长。他说,革命群众的革命热情一旦点燃,就会喷发出无穷无尽的巨大力量。相信群众,依靠群众,一切为了群众是我党的宗旨体现,也是主要的基本的经验。我们依靠群众推翻了日本帝国主义,依靠群众推翻了蒋家王朝。我们还将依靠群众打倒封建地主阶级,建设一个崭新的人民民主专政的新中国!

  他声音洪亮有磁性,口才绝好,侃侃而谈,出口成章。不过指导小组组长齐荣似乎对他的讲话不感兴趣。候阳讲完以后,他没有按常例附和几句,用完全不同的另一种风格,讲了几点务实的要求。

  他说:群众的革命积极性调动不起来不行,下一步工作就被动。说明我们的工作没做好。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把地主阶级养成得盘根错节、专横跋扈。地主阶级剥削压迫穷人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苦大仇深的穷人多啊。群众的革命积极性一旦充分调动起来了,我们反过来就要头脑冷静,就要正确地引导和把握局势。现在,有的区就出现了急于求成,搞得太快,把握不好度的问题。开斗争大会,群众一窝蜂哄上去就乱打人,结果把斗争对象打得半死,会也开不下去了。这样的话,就过了头,不是我们共产党的风格了。

  会议最后,组织部长齐荣宣布:

  “根据上级指示精神,大溪区成立中国共产党区委会。经县委研究并报地委批准,原大溪区人民政府区长王任遥同志任区委书记,免去他大溪区区长职务。原大溪区副区长吴圣明同志为区委副书记兼大溪区人民政府区长。其他区委委员另行行文任命。大溪区人民政府副区长一职,暂时空缺。”

  到会的干部们热烈地鼓起掌来,祝贺区委的成立,祝贺王任遥和吴圣明分别就任区委书记、区长职务。

  刚刚散会,县公安局的石映河带着几个人来到了农会。他单独向县区领导汇报了来石寨的任务。原来他们是专门来抓石瑞庚归案的。

  上个月,逃离刀背岭回到老家宝庆的匪暂五师挂名团长全飞在老家被捕了。他招出了一个叫着国民党军统局辰阳特别行动组的特务组织。全飞只是这个行动组的成员。组长是个姓贺的。全飞见过他,但并不熟悉他,既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们只是凭暗号接头见面。大路口炸轮渡未遂案、辰阳县城纵火案都是姓贺的下令实施的。县城大火以后,此人就不知去向了。但全飞在公安人员再三追问下,说辰阳城里有一个叫秦望远的人可能会知道姓贺的下落。他有两次接头面见姓贺的,都见过他俩在一起,而且很熟的样子。全飞还交待说,军统辰阳特别行动组下面还有一个组织叫暂二军情报大队。都是各路股匪安插在民间的探子。刀背岭暂五师情报队的队长是大溪街上的理发匠戴长寅。全飞为了立功保命,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掏底儿都交待了。真是帮了辰阳公安局的大忙。因为全飞的活动主要是在辰阳一带,现在,宝庆公安局已经将他移交给辰阳公安局了。

  辰阳公安局根据全飞提供的线索,抓捕了戴长寅等涉案嫌犯。秦望远是辰阳城内粮油大亨、隆兴公司老板,旧商会会长秦隆兴的儿子,四十来岁。他年少时在外读书,后来参加国民党在外地做事。抗战中期调来辰阳任国民党县党部书记,抗战末期调外地任过县长。但解放战争爆发后他被免职回了辰阳,一直帮他父亲料理商务。因抗战中后期他在辰阳任县党部书记时,策划实施杀害辰阳的中共地下党员、归乡红军战士和革命群众,已经在押。但公安局此前并不知道他也是中统特务。

  戴长寅是个脚踏两只船的特务。他一面是军统管辖下暂五师情报队的队长,一面他又是秦望远辖下中统辰阳调查室成员。反正谁给他钱他就给谁办事。戴长寅交待说,正是秦望远交代他要看准机会,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在下面搅乱新政权的局,他才大端午到石寨动员石祥亨出头开祠堂宗亲大会。戴长寅还交待说,他第一次给秦望远办事还是十年前。那时秦望远在县里任党部书记,他们是同乡。秦望远要他物色人在石寨暗杀了地下党黄杉。戴长寅一再声明,他只是帮秦望远找了一个人,可没参与杀人。

  秦望远在押后,一直没有交待自己是中统辰阳调查室的主任。他只交待了自己抗战中后期任县党部书记的事,而且推说所有的事情都是县长做主。他只是个拿薪水吃闲饭,有职无权的官儿。他说,抗战时他内心里还是拥护蒋介石要消灭共产党的政治策略。国民党和共产党是两个政治立场政治方向完全相反的政党,不可能统一在一个多党制的体制内共存。只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国家要统一、要长治久安,只能是灭了共产党。他说他并不赞成国民党消极抗日的态度。他看到国民党节节败退,让日本鬼子的铁蹄踏遍了大半个中国,他心痛。他说看到国民党政权越来越腐败,大大小小的官员大都贪生怕死,贪财敛财,不善治国只善窝里斗。因此,他辞去了县长职务,退出政坛,安心回到家中帮父亲做点事,尽点孝心。

  戴长寅供出他策划暗杀黄杉的事后,秦望远才在审讯人员面前承认是自己策划暗杀了黄杉。他也确实是中统辰阳调查室的主任。

  县城绸布店老板黄定贺的儿子黄杉是秦望远的同学,儿时的好朋友。两家虽然经营项目完全不同,却正好避免了同行相挤、同行相欺的问题,关系不错。但长大以后两个人的政治立场却完全相反。秦望远是国民党的官员,忠于国民党。黄杉却痛恨国民党的黑暗统治,参加了地下党组织。皖南事变以后,国民党当局部署地方查处中共地下党组织。辰阳县党的地下组织不幸出了叛徒。黄杉被叛徒告发了。秦望远思来想去,选择暗杀黄杉这个办法。这样就不会老同学老朋友面对面难堪,也不给黄家留下共产党家庭的阴影。石寨的石祥仁是黄杉的姑父,那一天,黄杉去石寨看望他姑父姑母。结果从此消失了。这事至今还是石祥仁夫妻俩一块心病。

  秦望远和戴长寅是同乡,知道戴长寅家里很穷,他是个嘴巴子能说会道却没有什么真本事,吃不得苦,而且爱财的人。就给了他一笔钱,要他找人在石寨把黄杉就地解决了,而且要不露半点蛛丝马迹。戴长寅把秦望远给他的钱拿出一半,买通了石祥亨家的护院石瑞庚。石瑞庚把黄杉骗到江边上,趁他不备,突然一刀从背后直刺心脏,杀害了黄杉,随即就把黄杉的尸体扔到了沅江里。那时正是沅江涨水的日子。大水不知道把黄杉冲到哪里去了。

  石映河他们很愤怒地质问过秦望远,说:

  “秦望远,你不是给我们交待说你痛恨国民党,才辞去公职回家的吗?原来你城府深得很哪!你是早有预谋,潜回辰阳暗地里对付共产党的吧?!”

  秦望远却十分冷静地说:

  “我痛恨国民党腐败是实,辞职回乡也是出于真性情。但是,我也不能接受共产党的政治主张。再说了,一个人一旦加入了中统,这一辈子你就逃不脱了,你永远都会受它空制。我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我伏罪,任你们处置好了。”

  当然,石映河他们肯定问了军统那个姓贺的。秦望远竟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说:

  “要我出卖同事和朋友,我做不到。我这个人虽然政治立场上站错了队,但我自认为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良心。我一生不贪不腐、不嫖不赌,恪守孔孟传下来的忠孝仁义理智信。你们不要问我。我不会告诉你们的。”

  石映河大怒,说:

  “你把自己描画得那么高尚。我问你,策划暗杀你的好朋友黄杉,也是义吗?”

  秦望远便把一双眼睛闭起来,任你怎么问,他都不做声了。

  石映河他们气得只想揍他。公安局长岳正峰却拦着他们别动粗。他说,这家伙十来年在国民党的官场上没升官还混得辞了职,却是国民党中难得的一个忠臣哪。

  石映河对齐荣、王任遥几个领导说,岳局长交代,现在来抓捕石瑞庚是再好不过的时机。石寨的反霸工作已经进入了第二阶段,抓了石祥亨的护院队长,对他是一个震慑。

  王任遥说,太感谢岳局长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了。他让吴圣明区长把已经研究好的下一步行动方案给县指导组汇报一下。

  吴圣明说:“今天你们逮捕了石瑞庚。我们就同时宣布解散石祥亨的护院队。明天我们就双管齐下,调动区武装中队和部分基干民兵,在大溪镇上查封没收石祥亨的烟馆,并同时请龙坪区配合,在龙坪镇上查封没收石祥亨的赌场。石寨的基干民兵从今天起,开始轮流值班,监视石祥亨的家院。不准他家的人随便离开大院。”

  吴圣明很客气地问道:

  “齐部长,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齐荣说:“很好,就这样干!”

  四

  石求丰这一天一夜被煎熬的如同大病了一场,心发慌,头也发昏。昨天中午石瑞庚被县公安局抓去了,晚上石家大院就被民兵看住了。他虽然回到家里,可一晚上没合过眼。今天上午又听说亨老爷大溪镇的烟馆和龙坪镇上的赌场都被查封了。到了这时候,石求丰那心真就是十五只桶打水,七上八下不得安宁了。他有一种天昏地暗不知去向的感觉。他自己明白,这么多年来,他其实就是亨老爷的一条赶山的狗。为了催租子,他还真的得罪了不少的人。许多人被他打过,好在还没打死过一个人。他不比石瑞庚。石瑞庚出面催租子比他少得多,却在他手下打死过两三个人了。他只是吓唬一下人,没敢把人往死里整。不过还是有不少的家庭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反过来又借亨老爷的高利贷。于是就陷得更深。这些人家不恨他石求丰才怪呢!

  解放了,幸好到石寨来掌握局面的区干部又是自己的表弟。表弟罗有城明里对他很不客气,暗里却护着他,给他敞开了一扇走向光明的大门。可是,自己却在旧情份里挣扎,一只徘徊不前。现在倒好,一切都来得这么快,措手不及自己就陷入了僵局。

  令他步入僵局的就是石祥亨私藏武器的事。当初,农会搞挤枪运动时,自己要是告发了,不仅一点麻烦没有,说不定立了功,现在就在农会做事了。表弟罗有城曾许过愿,他要是听他的调教,他就想办法把他安排到农会里来做事。到农会去做事,那就是当上干部了!真的就走上了阳光大道了。

  可偏偏亨老爷就送给他两根金条,封住了他的嘴。拖到今日被动了。石瑞庚被抓了,他能不招出这事儿来吗?瑞庚要是招了,而且把他也参与了藏枪这件事讲出来,他就完蛋了!他要是马上就去报告,会不会抢在石瑞庚招供前边呢?不过,石瑞庚那家伙为了亨老爷可以肝脑涂地,不会那么快就招出不利于亨老爷的事来。他爹娘相继去世以后,他才十来岁。石祥亨把他养在府上,后来又让他当了保安队长,没了保安队还是护院队队长。是石祥亨让他风光,让他有钱吃喝嫖赌。他那种一根筋的人,跟亨老爷铁着呢!这么说来,现在去报告石祥亨私藏武器的事,还来得及!于是,石求丰打定了主意,就准备去找区里干部报告这事。

  可是,他一脚跨出了门槛,又缩回来了。另一种声音又在他的脑子里嘀咕。共产党要是又垮掉了怎么办?他要不报告这事,查到他头上顶多关他几年,还保得这吃饭的脑壳。国民党要是卷土重来,亨老爷又得势了,出卖主子的他是绝对保不住小命儿的。亨老爷手段毒,你要是得罪了他,不死也得脱层皮。他给了他两根金条都没封住他的口,他还想活命吗?

  难怪石求丰这么想,这几天他在石祥亨跟前,可是听了石祥亨不少的肺腑之言。

  石祥亨对他说,共产党现在大张旗鼓地搞反霸,搞镇反,你晓得是为什么吗?是共产党害怕了,在跟自己壮胆儿呢!你见过走夜路的人吗?走到半路上,黢黑黢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阴森森的,心里就发怵了。于是就缩紧了屁眼子大声地叫唤,哦!哦!哦!那就是在跟自己壮胆。你晓得是为什么吗?是追急了的狗乱咬人!美国指挥着联合国大军自一九五零年九月十五日在仁川登陆以来,一路势如破竹,十一月就攻克了平壤。现在已经打到中朝边境上来了。共产党的北朝鲜完蛋了,中国共党离垮台的日子也不远了。你讲讲,毛泽东把那一帮没有飞机,没有军舰,没有坦克的穷兵送到朝鲜去跟美国打。不就是往磨盘里塞豆子一般吗?没那么多添的。他们这是拿士兵的性命当儿戏。上个月,四十七军补充兵源,我们村里去了两个。这四十七军是共产党的劲旅,肯定迟早要去朝鲜。不信你看吧。这两个将来随四十七军到朝鲜,怕是一个也回不来了。共产党奈何不了美国和联合国。你晓得联合国吗?就是全世界几百个国家联合在一起的组织。你想想,全世界都支持美国打共产党的北朝鲜,打共产党的中国。你说这中国的共党能不垮台吗!这共产党是急红了眼,就拿我们出气呢!

  石祥亨这阵子总不出门,一个人窝在屋里,有时就把他叫去说说话。石求丰不插话也不问,只管听。听了心里还是有个掂量的。他觉得石祥亨讲得有些道理。共产党打国民党,国民党不是对手。共产党不怕死呀,国民党全都是怕死鬼,跟共产党的解放军一交手,不是投降,就是逃跑。三个手臂硬的也打不过一个不要命的嘛!共产党打美国,那就是鸡蛋碰石头了。美国的兵全都包在钢铁里头啊!你打他打不着,他打你跑不掉。朝鲜战争这势头,共产党怕是雄不了几天了。

  上午,石求丰正一个人魂不守舍、忐忑不安、犹豫不决地呆在家里瞎想,突然罗有城来了。罗有城进了屋不说话,拿两只凶巴巴的眼睛瞪着石求丰。石求丰嗫嗫嚅嚅地说:

  “表、表,罗委员来了。”

  看着罗有城那副狠劲,石求丰想叫他表老弟却没敢叫出来。

  罗有城逼近石求丰跟前,声音不高,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个一个字,硬邦邦的:

  “你这个蠢东西!石祥亨家的武器到底藏在哪里,你到底要隐瞒到什么时候?”

  石求丰一屁股退坐到床上,躲着罗有城那逼人的目光,语无伦次地说:

  “我,我,没,没。”

  罗有城说:“我告诉你,我是冒着风险悄悄来找你的。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拉你一把。谁都晓得石祥亨家一定藏着武器。谁也晓得你是他的亲信。他私藏武器你石求丰不晓得,鬼才信!现在,石瑞庚被抓了,他要是招出了武器的事,你就等着去死吧!何况,我们马上就要对石祥亨家进行彻底的搜查。到时候把武器搜出来了,你照样是等着去跟石祥亨陪葬!你不领我这个表弟的情,我也就没你这个表哥了。何去何从,你自己看着办吧!”

  其实,罗有城是奉王任遥的命来做石求丰工作的。辰阳有名的大地主家,几乎家家都藏着武器。这石祥亨又有一个当土匪师长的舅子,哪能没藏枪的?挤枪运动时没有强行搜查石祥亨家,实在是碍着石祥迪和石祥太兄弟的面子。现在反霸运动把这个面子撕破了,这私藏的枪支是一定要搜出来的。为了省点事,王任遥让罗有城以表弟的身份再做一次石求丰的工作。石求丰如果招了,工作就会更主动一些。罗有城呢,想来想去,就用了这一招狠狠地敲他一下。

  罗有城连珠炮似的把话讲完了,转身就要往外走。石求丰在背后一头跪下了,扯着哭腔说:

  “表老弟,你别走。我不是人,我是个混蛋!我现在就告诉你。”

  罗有城转回身,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但立马又绷紧了脸,说:

  “那就起来跟我走吧。到农会去直接跟王书记和吴区长报告。”

  五

  下午,石映春和区民兵大队长兼武装中队队长夏仲田,带领着区武装中队和石寨基干民兵中队,跑步冲进了石家大院。王任遥、吴圣明、三犟公等区里和农会的干部也紧随其后进了石家大院。五〇年的八月,按照上级部署,辰阳武装大队部更名为县民兵支队部,除管辖原来的武装大队,还下辖各区的基干民兵大队。区民兵大队部除管辖原区武装中队以外,还管辖着各农会的基干民兵中队。

  队伍一进大院,立即包围了中间庭院石祥亨住的那栋正屋。同时,分出一部分人到每个房间里把石祥亨家里的人连同雇佣人员都叫出来,集中在庭院里。

  几个领导直接走进了斋堂,他们让夏仲田把石祥亨叫到斋堂里。

  石祥亨进了斋堂,看了看几个干部,故作镇定地问道:

  “王区长,动这么大的架势,找我有什么事?你们有天大的事只要找我石祥亨一个人就行了。把我一家人全都搞到庭院里来站着,吓住了我老娘怎么办?”

  吴圣明说:“你的家人我们不会为难他们。你看,民兵不是在搬凳子给他们坐吗?今天事大,你的家人必须全部到场,这是基本的程序,你懂吗?”

  石祥亨说:“莫不是要抓我去斗争?我这把年纪了,经不起打的。听说双溪那边娄家垴的娄老头儿在斗争会上当场就被打昏过去了。各位领导你们手下留情哪!”

  吴圣明开门见山地说:“我们今天是来搜缴你私藏的武器弹药。政府明令禁止民间私藏武器弹药。违者视为违法犯罪行为。情节严重的要追究刑事责任,你晓得吗?”

  石祥亨一脸委屈,说:“我家的枪支都已经全数上交了呀,哪里还藏着什么武器弹药呢?这就真的冤枉我了。”

  吴圣明懒得给他啰嗦,对三犟公说:

  “把他的神柜门打开!”

  三犟公走过去,一用力,生生地扯下了那两扇厚重的神柜门。神龛上那尊镏金的观音摇晃了几下没掉下来。映春上去帮着搬出了神柜里的香纸蜡烛,又取下了原本是活动的神柜隔板和底板。这个巨大的神柜下,立即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映春说:“石祥亨,这个神柜的作用不小啊,既能敬神敬菩萨,又能当地道口,设计的不错嘛!”

  石祥亨的脸一下子变了色。他哑口无言了。不过,他依然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仰着头看着壁上观音故事的图画。

  其实,他是在想是哪一个把这个秘密告发了呢?是被抓的石瑞庚吗?有可能。知人知面难知心哪。到了这个时候了,他关在公安局的牢里,为了保命,什么不会招?又不可能。他知道石瑞庚是一根筋的秉性,死心塌地的忠于他。十来岁把他养大,没让他干过一天重活,象待儿子一样待他,又让他做了自己的保安队长、护院队长。钱也没少给他,任他吃喝嫖赌。他绝不会干出那种出卖主子的事情。那么就应该是石求丰了。除了石瑞庚、章岳岭、石求丰三个人,没别人知道这个秘密。不是石求丰是哪个?一定是他!看来,他的那两根金条也白送了。

  石祥亨正仰着头思索着,石映春大声喝道:

  “石祥亨,你怎么不讲话呀!”

  石祥亨把头低下,说:

  “我现在掉进你们的罾网里,任你们烹任你们煎了。”

  王任遥说:“仲田,下去搜吧。”

  两个武工队员把石祥亨带了出去。夏仲田一招手,一队武工队员立即跑进了斋堂。他们跟着夏仲田,一个个都钻进了神柜下的地道。王任遥领着一帮干部也随之钻进了地道。

  从地道口下去,有二十来级石板台阶,朝左拐了一个弯,不多远,是一个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的地下室。这个地下室应该是正对着地面上石祥亨和他大老婆章玉荷住的那个房间。地下室的顶部、底部和四面都用杉木板装着隔潮壁。几根木柱子支撑着顶上承重的木方。室内整齐地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最多最显眼的就是那些印着国民党兵工厂字样的绿色军用木箱。石映春和三犟公上去打开了几个绿木箱,果然全都是武器弹药。映春和三犟公又打开了几个精致的箱子。那里边装的都是金条、银锭、银花币和珠宝古玩。王任遥命映春和三犟公把箱子重新盖上,让武工队员们一箱一箱往上抬。

  所有的箱子都搬到了中间的庭院里。石祥亨家里的人待在原地没敢动,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箱子。

  憨宝石祥广大声地问石祥亨:

  “大哥,这屋底下怎么藏着这么多东西,我怎么一点都不晓得?”

  罗云凤也说:“我到这个家里也来了十三四年了,一点都不晓得。石祥亨,你拿我当外人啊!”

  石祥亨的娘杜丁香和大老婆章玉荷都知道这个地下室,也知道地下室里藏着金银财宝和武器。因为她们进去看过。自从知道地下室里藏着武器后,她们便一直提心吊胆。婆媳两个都悄悄劝过石祥亨,要他把武器交出去。石祥亨说,一旦把武器交出去,地下室就暴露了。这些金银珠宝不是一块儿都没有了吗?两个女人听他这么说,便都不再做声了。双手合十,似乎在默念着佛经。其实,她们这时心里早就成了一筐乱麻,只是做做样子掩饰一下恐慌,哪里还念得下佛经啊!

  经过当场清点,在石祥亨的地下室共查获轻机枪两挺、步枪五十支、手枪四支,各种类型的子弹八箱,手榴弹六箱;金锭十块,金条三十八根,银锭二十块,银元三千二百四十枚;古董十五件,玉器十九件,珠宝首饰五十件。

  吴圣明当众宣布道:

  “石祥亨家所有成员都听着。石祥亨违背国家法律法规,私藏武器弹药,而且数额巨大。区政府和农会多次动员,拒不交出,已构成犯罪。我代表区人民政府宣布,这些私藏的武器弹药和财产全部没收。石祥亨当庭逮捕!”

  奇怪的是,吴圣明宣布完毕,石家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竟没有一个人哭闹,没有一个人喊叫,全都大眼瞪小眼看着那些箱子,悄然无声地坐在原地。只有石祥亨一个人突然扯着哭腔吼了一声:

  “天绝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