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五章

书名:阳春本章字数:9778

  一

  “清明时节雨纷纷”。一九五一年的清明,又是连着两三天雨。辰阳人习惯清明节的前三天后四天都可以扫墓。已经是清明节后的第三天了,农历是三月初三。这一天终于放晴了。石寨人学着附近苗瑶侗家的习惯,早上家家都吃过了开了花的老地菜煮的鸡蛋。观山坪上大片的油菜都已结荚。路边的枇杷树已经挂果。刚开的槐花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河边上的竹林里长满了竹笋。一群孩子在村后的茶林里摘茶泡,,发出阵阵的欢叫声。下坡处的坟地里,大部分坟堆上都已挂满了纸钱。有几家正在扫墓,此起彼伏地响着炮竹声。

  下院的河边上,有两位老人却在没有坟堆的草滩坪摆了祭品,泪流满面地烧着纸钱。他们是在这里被杀害的地下党员黄杉的父母。

  黄杉的母亲周欣怡边烧着纸钱,一边哽咽着:

  “儿呀,十年了,我们不晓得你的下落,今天才来给你烧纸。政府已经给你报了仇,枪毙了杀害你的凶手。你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黄杉的父亲黄定贺也流着泪说:

  “杉儿,你为之奋斗的新中国成立一年了。共产党领导人民正在进行土地改革,不少穷人已经分到了土地。新中国现在如旭日东升,各项事业都在蒸蒸日上。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打了四个大战役,把世界头号帝国主义打得屡屡打败。全国人民一片欢腾哪!杉儿,你的鲜血没有白流,爹和娘都为你感到骄傲!”

  两位老人烧了纸钱,在河边又伫立了一会儿,便相邀着离开河边,进了村子。他们要去姐夫石祥仁家看看。儿子失踪以后,他们曾经到过石寨打听。石祥仁夫妇也曾到过他们家,解释这件事。可是,祥仁夫妇什么也不知道,又怎能解释得通呢?两家就此断了往来。

  石祥仁上课去了,黄定贺的姐姐黄美娴接待了他们。姐弟三个一见面就抱在一起哭起来。石祥仁的儿子儿媳和孙子见过了舅舅舅娘,又说了一会儿话。黄美娴就去做中午饭。黄定贺夫妇便相邀着去了石寨小学。

  石寨小学现在已经搬到了石祥亨的大院里。大门口挂着“大溪区石寨小学”的牌子。两口子进了大门,一大群学生正在前院的大操坪里闹腾着。刚刚放了课间休息,孩子们都跑到大操坪里玩,有的踢毽子,有的跳绳,有的跳房子,有的则相邀着说话、追逐着嬉戏。前院和中院的两栋正屋共是九间,都做了教室。前院大门两侧的房间有的做了老师的住房和办公室,还有几间空着。中间庭院,石祥迪的房屋献出来分给了两户没有住房的长工。后院的仓库归了农会,其他的住房都留给了石祥亨的家人住了。

  黄定贺问草坪里的学生石祥仁老师的办公室在哪里,学生们指给他们,两口子就往石祥仁的办公室走。他们站在石祥仁的办公室门口,石祥仁正在改卷子。

  黄定贺叫了一声:“姐夫!”

  石祥仁一抬头见是黄定贺夫妻,一下子愣住了。他站起来,泪水就涌了出来。他一把抱住进门的黄定贺,竟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

  黄定贺流着泪,拍着祥仁的背,说:

  “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

  周欣怡过来抓住石祥仁的胳膊,哽咽着说:

  “姐夫,你也老多了,我们都老了。”

  石祥仁放开黄定贺,拉过一张高脚长凳让黄定贺夫妻坐下,说:

  “我对不住你们哪!这事就像一块大石头,整整压了我十年啊!”

  黄定贺说:“姐夫你别这么说,现在事情都清楚了,不能怪你啊。”

  石祥仁说:“可终究是在我家遭了毒手,我难辞其咎啊。”

  周欣怡说:“好啦好啦,别讲这话题了。你现在还好吗?”

  石祥仁说:“好,好,我在学校里教书,凭着这把年纪,校长、老师和学生们都很尊重我。”

  黄定贺说:“姐姐讲,你家划了小土地出租成分,一部分农田农会要收上去分给穷人?”

  石祥仁说:“应该,应该。这事你姐还有点想不通呢。等会儿你们也做做她的工作。我要那么多田干什么?政府的政策宽大,给我们一家五口留了近四十担好谷田。何况,我这把年纪及本不该让我端公家的饭碗,却格外开恩让我当了人民教师,拿着国家工资。政府又正在给我们老师办公费医疗。这么好的政策到哪里去找啊!”

  黄定贺笑了笑,说:

  “想得通就好。我大溪的老房子也全捐出去了。区政府原先说借用,这回捐出去了,王区长又给我付了点租金呢。虽然不多,意思到了,我很高兴哪。”

  石祥仁说:“古话讲的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共产党是善恶分明的。我们石寨镇反运动中枪毙了三个,石祥亨、石瑞庚、吴廷冲都是罪大恶极的人哪。听说前些天,虎岩彪子他爹被虎岩农会就地枪决,没经过区县。那也是虎岩人太痛恨江家了。彪子和豹子两兄弟作恶太多了。豹子竟然把农会主席一家三口都杀了。彪子和豹子都死了,虎岩的穷人有气没处泄哪!”

  黄定贺说:“怎么讲,随便就枪毙了江家老头还是错误的。虎岩的农会主席还有几个干部都因为这事儿被撤了职。我们辰阳县这类事出了四五起了,要不得,还是要依法办事。好在上面已经觉察到了,现在明令禁止杀人了。抓人的权力都被上收到县里了。县里现在正组织人全面审查案子,抓错了该放还是要放的。”

  石祥仁说:“我晓得,共产党是不许乱来的。这国家大了,人多事多太复杂。一点乱子都不出也不可能。”

  黄定贺笑着说:

  “听人讲,你开斗争大会那天,跑到台上去还打了石祥亨一拐棍?”

  石祥仁说:“干部们不准打人。我那天气不过打了石祥亨一拐棍,就被拦住了。后来映春把真相告诉我,才晓得那一拐棍确实是打冤枉了。”

  黄定贺说:“大溪区在石寨这个示范点上,反霸的政策是把握得很好的。”

  石祥仁说:“是呀,石寨大小二十来个地主,挨斗争的也就几个。石祥银、石映五这些没有恶名,自己一直在做阳春的地主都没动过他们,连斗争会陪罪都不兴,平平和和收了他们的土地。”

  黄定贺说:“姐夫现在很开明哪,思想进步很快呢。”

  石祥仁说:“读书人得凭良心讲话。共产党和国民党相比,那是天壤之别,不由得你不佩服。不过讲实在话,有的政策我还是搞不懂。正月里搞新《婚姻法》宣传月,搞得很热闹,又是开大会,有是喊广播,又是演戏,可我还是不能接受。比如说自由恋爱,父母之命媒妁之约都不要了,那不乱套了吗?”

  黄定贺说:“有些观念的转变不是很简单的事。我们这一代人接受封建传统的教育和熏染太深了。”

  这时,石寨小学校长谢志立走进来,打招呼说:

  “黄先生来了。”

  黄定贺握住谢志立的手,说:

  “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岳老子被枪毙了,家里现在怎么样?”

  谢志立说:“两个叔叔来接老太太到县城里去,接了几回她都不肯走,不过老太太身体没什么事,倒是瑞英她娘不行了,精神全垮了。她现在佛也不念,整天就恍恍惚惚地发呆。亏得罗姨妈这人关键时候还真行。是她在照顾老太太。”

  黄定贺说:“罗云凤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什么事都不管不问,还真看不出来。呵,你们马上就要上课了,长话短说。我找你是有一件小事。”

  谢志立说:“老先生有什么事?”

  黄定贺说:“我今天来要给石寨小学捐几块钱,让你们在操场上立一个篮球架,买些文体用品。”

  周欣怡从包里掏出一叠人民币来,递到谢志立手里,说:

  “这是二十万,小意思,不成敬意。”

  谢志立有点激动,说:

  “都说黄老先生开明行善,果然名不虚传啊!恭敬不如从命。老先生老夫人的一片美意,我就代表学校领受了。”

  虽说这第一套人民币面额大,但二十万也不是个小数目。对石寨小学而言,那可是一笔大钱。

  上课的钟声敲响了。黄定贺夫妇连忙起身说:

  “谢校长,我们到外面走走,你忙你的。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吧?姐夫下了课赶紧回家陪我们吃饭啊。”

  黄定贺夫妇听说农会搬到祠堂里去了,就直奔了石家祠堂。

  农会的部分干部正在开会。是石紫强和几位副主席在听各片分田小组汇报工作。石寨的土地改革走在全县的前边。已经接近了尾声。地主富农的土地已经分配完毕。中农的土地不动。根据上级指示,现在正在收交小土地出租家庭和工商户在农村的多余土地。石寨农会在土改后期成立了分田委员会。吴圣贤任主任,柳大庆、张兴早和张从喜任副主任。三个副主任兼任着张家人片、石寨片和柳湾片的三个小组组长。石寨片分田小组副组长由石浩全和石求丰担任。石求丰是罗有城极力推荐的。考虑到石求丰最熟悉石寨的租田,举报石祥亨私藏武器又立了一功,石紫强他们也就同意了。

  石寨片分田小组正在给农会的几个主要领导汇报。

  张从喜说,小土地出租主要集中在下院。这两天在下院展开工作。起初,我们还担心石祥仁不好讲话。哪晓得他却满口答应,没讲半句二话。

  石紫强说,“祥仁是古板些,但读书人嘛,明理,一通就通了。这一阵,黄杉的事水落石出了,他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高兴啦。”

  见黄定贺夫妇进了农会,大家都把话打住了。石紫强和吴圣贤早在区公所召开的三次各界代表会上就认识了黄定贺,忙迎了上去。

  石紫强说:“黄老先生今天怎么有空到我们农会来了?稀客,稀客,坐,坐。”

  有几个人站起来,搬了凳子让黄定贺夫妇坐下。寒暄了几句以后,黄定贺说:

  “我跟老伴儿今天来是有件事要麻烦你们。”

  石紫强忙说:“老先生别讲麻烦那话,有事你只管吩咐。”

  黄定贺说:“我儿子在石寨这片土地上为新中国尽了忠,可怜连他的尸体也找不到。”他说着喉头又硬了,“我想就在他遇害的地方立一个衣冠坟。不晓得你们同意不同意?”

  石紫强说:“应该,应该。老先生的这个主意我们举双手赞成。黄杉烈士的英灵也确实该有一个归宿。这事老先生你只要讲到了就行,我们来办,不用你操心。不过我想,河边上不合适,涨大水就会被淹。就在我们农会对面的高地上给他垒一个坟立块碑。那里离他牺牲的地方近,离大路也近,你看如何?”

  黄定贺说:“三犟公你想得比我周到。真是太感谢了。我也正打算把这件事托给你们来办。我给你们预付三十万块钱,地皮、材料、工钱都由你们来开支。多了不要退,少了我再付,行吗?”

  三犟公说:“这钱你就不必付了。地皮钱也不要讲了。黄杉烈士在我们石寨牺牲的,用一小块地皮修一座坟,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事。材料、工钱也不要你来出。剿匪牺牲的烈士都是县政府出资修了坟立了碑。黄杉烈士也应该享受这个待遇。我们石寨还有一位老红军也要修一座烈士墓。两座烈士墓由我们农会一起来操办,我们向县里打报告,拨些钱来就行了。”

  周欣怡从包里取出预先准备好了的三十万元人民币,站起来递给三犟公,说:

  “钱你们还是拿着,就麻烦你们代办一下了。”

  三犟公用手挡着她递过来的钱,说:

  “这钱你们真的不要付。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得你们满意的。”

  黄定贺说:“三犟公你们还是先把钱收下。我晓得农会的经费是很紧张的。政府一时拨不下来,这钱你们也好先用着。政府拨下款了,你们再退给我也不迟啊。”

  三犟公说:“这事你们先别急。现在是清明已过,辰阳的习惯是清明后直到秋分前是不垒坟不立碑的。雨季也不好施工,得等到秋后再办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拨不下来款子?”

  周欣怡把钱往三犟公手里塞,说:

  “钱你们还是先收下吧。什么时候办,就由你做主了。修好了告诉我们一声就是。”

  三犟公犹豫了一下,把钱收了,说:

  “好,恭敬不如从命。这钱我就暂时先收下吧。”

  黄定贺说:“等修好了,我到石寨来办酒宴,酬谢你们。”

  吴圣贤笑着说:“修建烈士墓是我们农会义不容辞的事,怎么敢受酬谢。不过,黄老先生现在是县工商联筹委会的副主席,又是新成立的县花纱布公司经理,请我们吃一顿饭,这么大的面子,我们是绝对不能推辞的。”

  黄定贺说:“老朽发挥余热而已。还是后生可畏哪。你弟弟圣明现在是我们大溪的区长,石映春也刚刚提拔当了副区长。现在的大溪是你们石寨人当着家哪!”

  三犟公说:“听说前几天你们工商联的大会开得热闹啊。大会上你们工商界给抗美援朝捐了两千万元的款子,搞的大游行,引得全城的百姓都自动加入了游行的队伍。”

  黄定贺说:“捐点钱是应该的,抗美援朝人人都做贡献嘛。志愿军在前方不断地打胜仗,长了我们中国人的志气,打出了我们新中国的威风。大家都高兴哪!这回我们工商联办了两件大事。一是解散了旧商行和旧行业协会,下面成立了新的行业工会。二是大会上又制定了八项爱国公约。现在,我们工商界的精神面貌是焕然一新哪!党对工商界的政策如此宽大体谅,工商界的人还有不拥护党的人,那人一定脑子有问题。”

  旁边的石求丰无不自豪地故意问道:“二老爷石祥迪是工商科的科长吧?听说又兼着工商联筹委会的主任?”

  黄定贺说:“是呀,工商界也是你们石寨人当着家的。祥迪科长还真行,就这一年多时间,把工商界的工作抓的得头头是道、红红火火的。还有石祥太也在这次行业工会选举中当选为粮油行业的工会主席了。你们晓得了吗?”

  三犟公说:“晓得晓得。”

  周欣怡站起来说:

  “我们家老头子一说起工商联的事,话就没完。老头子,人家还开会呢,我们告辞吧。”

  黄定贺拉着周欣怡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说:

  “你们开会吧,后会有期。”

  三犟公和吴圣贤把黄定贺夫妇送出农会。吴圣贤看着两个手牵手的老人远去的背影,笑着说:

  “三犟公,这一对老夫妻恩爱吧?”

  三犟公说:“那是城里人的习惯,乡下里再恩爱的夫妻,也不会这样。”

  二

  开完汇报会,石寨片分田小组的六七个人分头到中院和上院上门去做工作。石求丰和石浩寿、石映泽三个人负责做中院两户小土地出租户的工作。他们先到了长璧脚石紫云的家。

  中院的长璧脚往日是很有名气的。中院是石家长房繁衍的后代。明末时中院已经有两百余口人。富户大都集中在长璧脚两边。辰阳人把墙壁脚下的那一片地方称为璧脚。长璧脚是一条两百来米长的青石板巷子,两边大都是封火墙庭院或者材料做工都很讲究的大木房。长璧脚因此而得名。清初,中院有两位在南明小朝廷里做官,一个当侍郎,一个当郎中。石寨因此有不少的青壮年都在南明的军队里抗清。南明灭亡后清军血洗了石寨。整个中院只有少部分人逃得性命。清军一把火烧了中院。那长长的青石板璧脚却依然保留到如今。现在的长璧脚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风光。后来虽然盖了不少房子,但大都是自给自足的人家和缺衣少吃的穷人。

  石紫云老人要算长璧脚比较富裕的人家。但两位老人没有后代。石紫云的老伴陈婆婆年轻时也曾生过两三个孩子,可惜一个都没有长大成人。老两口都已经六十多岁了,陈婆婆一双眼睛也瞎了,家里那七八十担谷田自然只能租给别人种。定成份时,农会给他家定了一个小土地出租。

  石求丰他们三个人来到石紫云那栋高大的五缝四间瓦房边。两个老人只住东头的两间。西头一间装成了仓库,堂屋空着。瞎眼的陈婆婆在正屋后边的灶屋里洗碗。石紫云一个人坐在火炉屋的火坑边,捧着一根很长的铜嘴烟锅的竹烟袋在抽草烟。陈婆婆虽然瞎了眼,可做饭洗衣这些家务事还都是她做。石紫云只做些打草鞋、打纸钱之类的事,别的事一概不管。清明节石寨有许多人家上坟烧的纸钱,都是紫云老人打出来的。辰阳人用的纸钱不是用油墨之类的东西印的图案,而是用钱戳打出小铜钱形状的孔纹。钱戳两边是两块弧形的钢刀片,中间是一根圆柱形的钢锥。打纸钱这活儿是要点力气的。一次拿一小叠纸,用锤子捶打钱戳,在纸上打出几排小铜钱形状的孔纹。不用力钱戳是打不穿那一叠纸的。一斤纸要分好多次才能打出来。清明节的前六七天,石紫云就开始忙了。一直忙了十来天。一年里,清明节、中元节和春节是他最忙的时候。

  石紫云辈份大,又是石姓头人会的成员,大家对他都很尊重。求丰他们一进门就毕恭毕敬地叫他:

  “云公公,您老好啊!”

  石紫云抬头看了他们三个一眼,冷冷地说:

  “来了,坐吧。”

  求丰说:“云公公您这阵子忙啊。”

  石紫云说:“不忙了。”

  求丰说:“婆婆呢?”

  石紫云说:“在洗碗。”

  求丰看了看屋里,没话找话说:

  “还挂着那么多草鞋没卖出去呀?”

  石紫云没答话,想了想说:

  “什么事就直说吧,是为收田?”

  求丰说:“唔,农会派我们来给您交换一下意见。”

  “大政策来了,要收就收呗。”石紫云一脸的阴沉,说:“我还得感谢农会没把我划一个地主富农成分啊。”

  石映泽说:“富农也得百多担谷田以上才够划的。”

  石求丰说:“上边的意思是小土地出租户留足了养口田以外的土地,都要收上来分给没土地的农户。今天我们三个来拜访您,就是想给您商量一下怎么个收法。”

  石紫云说:“我要是养着三四个儿子,儿子又养着孙子孙女,怕是我这七八十担谷田就不够分的了。我们老两口没儿没女,什么都干不了,连柴火都是花钱买起来烧。我们没有任何出产收入,就靠这几丘田过日子哪。”

  石求丰说:“这个情况我们考虑到了,不会按人平七担多面积给你留田的。农会的意思是,你们老了,要人伺候,又没有出产,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两口人按四口人给你们留田。你家现有的田,随你们自己挑。田分六等,上上田人平七担;上中田人平七担二;中上田人平七担四;中中田人平七担六;中下田人平七担八;下等田人平八担。”

  石紫云问:“我那大垄里的田算几等?”

  石求丰说:“分田时,大垄里的田都是算上中,第二等。大垄田最肥,产量最高,不怕旱,但有时会遇涝灾,所以定了个上中。”

  石紫云说:“我大垄那三丘田定个中等差不多。定上中高了。”

  这时,陈婆婆一边解围裙一边探着脚进了屋,说:

  “老头子,你讲那么多啰嗦干什么。上边有政策,我们农会的干部做事都很凭良心。他们怎么定就怎么办。求丰,就按你们说的定吧。下院祥仁、浩云他们怎么收的田我们都晓得了。你们刚才讲的我都听到了,是看在我们孤寡老人的份儿上很宽大了,我们领情。”

  石紫云见老伴表了态,本不想再说什么,却还是拉起家长的架势,说:

  “这种事你一个妇道人家,插什么嘴。这样吧,就把我下面大垄那三丘田三十担留给我。如果按你们定的上中等算,还多出一担谷田。你们总不能切一个角去吧。”

  石紫云讲的这个意见与农会预想的方案正好一致。石求丰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求丰便说:

  “好,我表态,同意您的意见,就这样定了。”

  石紫云看了一眼老伴,说:

  “老娘子,行不?”

  陈婆婆笑了笑,说:

  “你是男人,一主一见,我妇道人家就不讲话了。求丰,你们吃过了中午饭没有?没吃我这就给你们弄点。”

  石求丰忙说:“都吃过了。这就不麻烦你们了。”他站起来,摆着组长的架势,说:

  “浩寿、映泽,我们走下一家吧。”

  三

  石紫云见求丰他们走了,把铜头烟锅在火坑石上敲得铛铛地响,嘴里嘀咕着:

  “他老母亲匹,共产共到我的头上了!”

  陈婆婆说:“你嘀咕什么啦!政府收了你几担谷田你就骂娘。你吃错药了?”

  石紫云应道:“你才吃错药了!收了我五十担谷田哪,你不心痛?”

  陈婆婆说:“那田都是我的嫁妆钱买下的,怎么不心痛。政策来了,你不服行吗?”

  石紫云最不爱听陈婆婆说这话,立马怒气冲冲地说:

  “你的钱买的田,你带回你娘家去,我一个人过!”

  陈婆婆说:“我现在老了瞎了,你嫌弃我是吧?我虽然瞎了,不是一直在伺候着你这个大男人吗?你有点良心没有?”

  石紫云说:“我没良心,我不要良心,你怎么着?”

  陈婆婆也生气了,嚷道:

  “你就是个白眼狼!怎么一个大男人这么不讲道理!”

  石紫云抓起身边的草蒲团就朝陈婆婆砸去。陈婆婆一伸手把蒲团接在手里,怒道:

  “石紫云你拿刀子砍过来呀!一个破蒲团砸过来顶什么用?我告诉你,我是惭愧没能给你养大一个儿子,这才处处让着你。你想动粗就放马过来!”

  石紫云没啃声,抓起烟袋装着烟末。陈婆婆继续说:

  “告诉你,石紫云,你想撵我没你的好。我不比你,孤身一人,我娘家有兄弟,有孙儿孙女。他们会养我老的。你真撵我走,就一个人等死吧。”

  石紫云再没啃声。他打燃了火引子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每次都是这样,他总是先发火,吵起来甚至打起来,陈婆婆一较真,他就蔫儿了。因为,几乎每一次都是他理亏,况且,他又打不过她。当年,石紫云在陈婆婆家做长工。小伙子长得高大英俊,又会点武功,陈婆婆就看上了他,非嫁给他不可。他爹娘拗不过他,就允了这门亲。是她爹娘出钱给他们盖了这栋五缝四间大瓦房,还给他们买了八十担谷田。两口子这才不愁温饱过了四十年。陈婆婆家是大户,家里请了教师爷。他的兄弟都跟着师傅练武功。没想到练来练去,倒是她这个没有拜师的女儿武功最高。正经的练武人都少有打得过她的。石紫云那三脚猫功夫哪里是她的对手!

  陈婆婆探着脚走到火坑边,摸了张凳子坐下,说:

  “你呀,六十多岁人了,还是那个臭脾气。这臭脾气还要带到棺材里去吗?农会给我们留了三十担谷好田,够优待我们了。有这三十担谷的收成,吃饭用度都够了。你愁什么?”

  石紫云闷声闷气地应道:

  “现在的政策,还能让你把田租出去吗?”

  陈婆婆说:“不让租出去我们啃泥巴呀!农会晓得我们做不动田了,不会让我们守着田饿死吧?这样,你到浩生那里去一趟,跟他商量一下。他要愿意就把田给他种。浩生一家对我们不错,他肯定会帮这个忙的。”

  石紫云把烟锅里的烟灰在火坑石上磕掉,又去摸烟袋子。陈婆婆看不见,却听得出来,说:

  “莫抽了,去吧。”

  石紫云把手从烟袋子里缩回来,把眼杆靠壁竖着,站起身来,说:

  “你去不去?想去我拖着你。”

  陈婆婆想了想,说:

  “好吧,一起去。”

  浩生一家吃过了中午饭后,团坐在堂屋里商量着种田的事。亏得儿子映春有远见,去年没让他买田。这回搞土改,他家十一担谷田划了个贫农成分。按照上等好田人平七担,下等差田人平八担的标准,农会按五口人计算,分给他家二十六担谷田。现在家里有了三十七担谷田。土改分浮财,映春表态说,他家不要分。但农会还是分给了他一大堆碗盘碟子和坛坛罐罐。大户人家有的是好东西。他分到这些瓷器中,有不少是明清时代的古瓷。乡下人不懂这个。农具傢俱人们都争着要。石浩生让人都拿过了,最后去领浮财,却捡了一个大漏。

  这一阵子一家人高兴着哪。有了这么多田,他们是得好好合计合计。吴白露说要多种些糯米。家里常做的甜酒少不了糯米。过年要多打些糍粑,还要酿糯米酒,都少不了糯米。自己多种些省得去买。

  浩生说:“一家五口人吃饭,加上常有工作同志来吃饭,牲口鸡鸭又耗点,这一年要二十多担谷用,留些余地防天旱,种二十五担谷的籼稻就够了。还有十二担谷田呢,还不够你种糯禾?不过,小井边的那三担水源近的田要种一田甘蔗。年前年后乡亲们上龙坪去买甘蔗扛回来,到我家里来买不方便得多嘛?这生意一定好得很。”

  吴白露笑着说:“这是个好主意,映春他们那些工作同志来家,也有得吃的了。不过,种甘蔗要天天浇水,人辛苦啊。”

  浩生说:“没事,种三四十担谷田轻轻松松。”

  徐润月说:“还有我呢。阿娘管做饭带孩子。我天天跟爹下田做活儿。”

  吴白露说:“孩子还小,还是你多带些。田里地里的活儿我也能帮上忙。”她换了个话题说:“春伢现在当了副区长,更忙了。过两天润月你去看看他。在区里多住几日。食堂里的伙食差,带点腊肉去,春伢喜欢吃肉呢。”

  润月说:“好的,不过你不是不晓得,我们每次带吃的东西去,他都让区里的同志们打平伙了。”

  浩生说:“人在江湖,要的就是这股义气。大家吃是好事嘛。”

  一家人正说着话,云公公拖着陈婆婆来了。吴白露就急忙给他们让坐,说:

  “二老今天怎么一块儿来了?陈嬸你可是难得出一次门啊。”

  陈婆婆说:“我今天专门来看看重孙子。”

  挨着陈婆婆坐的润月忙把孩子转过去挨近陈婆婆,说:

  “让太公公太婆婆看看宝宝。”

  陈婆婆就把手伸过来,摸着孩子的脸,说:

  “我的个小重孙孙,胖胖的小脸蛋。宝宝养得好啦!有八个月了,叫云儿是吧。”

  紫云凑过来,看着孩子,说:

  “唔,跟我这个太公公同名。”

  浩生说:“今天你二老一起来,怕是有什么事吧?”

  紫云说:“是有点事。刚才求丰他们到我屋里。他们收去了我五十担谷田,把垄里三丘田三十担留给我们吃饭。”

  陈婆婆说:“农会收了几担谷田,他在家气的没处使,就找我泻火。”

  浩生笑着说:“莫不是又扔枕头或者是蒲团了?”

  陈婆婆说:“你看看,浩生笑话你了吧,老没出息!”

  紫云说:“我晓得砸你不着才扔的。”

  白露和润月都笑起来。白露说:

  “云叔呀,还是莫砸好。好在陈嬸身手好。万一是砸着了,她老骨头老棒的,摔倒爬不起来了,谁给你做饭呀?”

  紫云说:“我能砸到她?她还能飞天呢。她要出手,我就死在她手里了。”

  陈婆婆说:“这几十年,我什么时候给你动过手?还死在我手里呢。你这不凭良心的,还倒打一耙!”

  浩生说:“二老就别斗嘴了。我们讲正经事。收了田你们打算怎么办?”

  紫云说:“不晓得政府还让不让出租,若是不让出租,我们就归饿死。”

  浩生说:“像你们这种情况,应该允许把田租出去,共产党的政策是人人都得自食其力,不能剥削人。但你们不同,你们年纪大了,做不动阳春了。你垄里那三丘田不是开悦租种着吗?让他继续做就是。只是你们得把租谷按政府定的三七五收。农会和旁人都说不上什么了。”

  紫云说:“如果政府允许出租,我也不想让他做了。他这人不好讲话,脾气又丑。每年他送给我的谷都车不干净,还常给差谷。你做得来就给你做,好不好?”

  浩生说:“叔,我这烂事多,怕是做不过来。这样吧,我先应承了。免得二老为这事焦心。你们放心,我给你们找一个合你们心的人来做。实在找不到人,我就担了。”

  陈婆婆说:“也好。你的事儿是多。这十乡八村的,哪家有红白喜事都少不了要请你。三天两头还得给人找药治病治伤。行,你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