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六章

书名:阳春本章字数:14964

  一

  转眼间就到了秋收后的阴历八月。一九五一年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这几天都是好晴天。微微的清风温柔地抚摸着人们的脸庞。炊烟扭动着身子飘向空中。几朵淡淡的白云在天上慢慢地飘逸着。日上三竿,便照得山上的树林子荡漾着光的涟漪。但阳光终究没有伏天那样灼热了。这是晒谷的好天气。石寨村里没有晒完新谷的人家,都忙着抢好天气晒谷。新谷都入了库,就不怕它秋雨绵绵了。

  石映起家也在晒谷。他的大儿子石祥猛五○年冬参军,五一年二月随四十七军离开湘西上了朝鲜战场。不料把秧插下去不久,他就得了肝病。先是脸发黄,浑身无力。他不在意,硬挺着往田里挑牛粪,打石灰,薅田,病情却越来越重。禾开始抽穗时,他已经病倒在床上起不来了。石浩生治不了他的病,催他到大溪镇上找中医师胡天赐开方子抓药。胡天赐说,你这肝炎病拖得太久了,为什么不及早来看?现在难治了。你不能着急,什么事都不要管了,要静养。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啊。这可急坏了他。二儿子祥秀十六岁刚满,小儿子祥满才八岁。家里那四十来担谷田怎么办?收稻子的时候,农会组织了代耕队,义务帮他收割。他这才放下忧心。三犟公想的很周到,又安排石浩寿帮他晒谷。这几天天气好。石浩寿每天都来帮他家把新谷挑到铺在禾场里的晒簟里。他堂客和儿子就翻晒。到傍晚,浩寿又来帮着挑回仓库里。

  石浩寿把石映起家的谷子晒出去以后,就去他哥浩福那里打个转。

  石浩寿现在分得了石祥亨家一间房子,住到下院去了,但还是在他哥浩福家吃饭。兄弟两依然还是一起过。

  他们兄弟两爹娘死得早,自小儿就在石祥亨家做工,先是放牛,后来就做阳春。他家没田地,土改划为雇农成份。一家三口按分田委员会定的单身男人和已婚尚无子女的男人,一人按一个半人分田,一家三口分四口人的田得三十担。兄弟两又租种了张开邦家二十二担谷田。五十二担谷田收得五十来担谷,张开邦家按“三七五”提成,交了八担三斗,他家没牛借牛工又去了四担,再除去公粮,剩下三十七八担谷。张七巧这几天有了妊娠反应,高兴得石浩福嘴都笑得合不拢来了。还有一桩喜事又来景上添花。石桂月做媒,让石浩寿到上院子吴良山家入赘。

  吴良山和欧福翠两口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吴兰珍十九岁了,这阵子与石荷花两个被农会妇联主任石桂月邀着,在农会义务做支援抗美援朝的募捐动员工作。石浩寿在分田委员会做事,又参加了代耕队,常到农会里钻来钻去。有一次石桂月见石浩寿和吴兰珍两个在农会里见面对视的那种神态有些特别,便动了把他们两个扯到一起的念头。她觉得这两个蛮般配的。吴家没儿子要找一个上门女婿,石浩寿呢,单身一个无牵无挂,做上门女婿正合适。于是她就分别给浩寿和浩福两口子都说了这事。

  石浩福和张七巧两口子觉得这事挺好。浩寿已经二十二岁了,该是成家的年龄了。上门到吴良山家反正又不出石寨。把土改分给他的一个半人田让他带到吴家去就行了。

  石浩寿自己却在犹豫。他觉得做上门女婿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不是一件很体面的事。尽管他心里还是蛮喜欢兰珍的,面子上却一时转不过来。

  吴良山夫妻和吴兰珍都对石浩寿很满意。他们很感谢石桂月替他们家张罗这件事。欧福翠听了石桂月的话,跟吴良山一商量,决定打破上门入赘的老规矩,说将来有了孩子第一个男孩姓石不姓吴。于是,石桂月就把吴家的意思传达给了浩福两口子。

  浩福两口子也刚刚把谷晒好。见浩寿来了,张七巧就开门见山地问道:

  “吴家那边传话来说,你去做上门女婿,将来有了第一个男伢儿姓石不姓吴。这等于是兰珍嫁给了你。这回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浩福说:“有什么好犹豫的?大男人一主一见,别婆婆妈妈的。你到上院去把农会分给你的那一个半人的田也带去。家里那几丘田随你挑。”

  浩寿笑着说:“哥,你就那么着急撵我呀!”

  浩福却不笑,说:“不是撵你。这是大事,当断就断,不能含糊。你表个态吧。”

  浩寿说:“就听哥哥嫂嫂的吧。爹娘死的早,我十来岁就跟着你。哥嫂就当是我的爹娘。哥,我什么事儿没听你的?你让我到农会分田组去,我去了。你让我进代耕队,我也进了。什么事干得都没给你丢面子吧?”

  浩福听弟弟这么说,有些动容。上去把浩寿的肩膀拍了拍,说:

  “你是我的好老弟!”

  七巧说:“寿伢,你这算是答应了?我就给桂月回话了哦。”

  浩寿说:“全凭嫂子做主了。”

  隔壁的石浩有走过来说:

  “寿伢老弟,哥我替你高兴哪!好事好事。穷人翻身了,堂客也容易讨了。我都二十八岁才讨了堂客。讨一个还是人家不肯要的。”

  浩福说:“有哥你知足吧。田嫂哪点儿不好?人长得漂亮,家务事她一个人都包了,还随你打随你骂。你呢,敲着吹火筒唱曲儿。你享她的福哪。”

  浩有不愿跟浩福讲这个话题,扯了另一个话题说:

  “浩福,你把我要辞职的事给三犟叔讲了吧?”

  浩福没好气地说:“没有。要辞职你自己去给三犟叔讲。你要我给你传什么话啰!”

  浩有说:“我不辞职明年就得全家饿死。去年一个冬天在农会里忙,土地不唱了,春不唱了,渔鼓也不打了。往年我一个冬春,收钱收米收糍粑就够我大半年的生活。在农会里当了一个破干部倒好,全都是他老母亲匹做义务工,把我的活路也误了。”

  浩福说:“给你分了田地山林了,你还不知足呀!”

  浩有说:“虽说我家三口人分得二十二担谷田,可是只打得十来担谷。做半年的阳春把我累死了,到头来还有半年口粮没着落。”

  浩福说:“你好意思讲。全石寨人都丰收,就你一个人欠收。看看你那田被你做成什么样子了?人家一丘田犁三次,你犁一次,人家打秧草你不打,人家打石灰你也不打,子田塍也不扯,有点水都漏掉了。稀稀拉拉几根禾,你还想收谷?”

  浩有说:“我长这么三十多岁,从来没做过阳春,从来没吃这等苦。明年我不做了,把田租给人家种,照样有七担谷。凭了我这张嘴,讨半年生活轻轻松松。我干什么要讨那么大的苦吃呢。”

  浩有说这话不假。他从小儿跟着父亲跑江湖卖艺为生,练就了好口才好嗓子。入冬农闲便夹着渔鼓挨村挨村地去走。起唱“渔鼓本是两节竹,不打中间打两头。前面打到金銮殿,后边打到五凤楼!”于是就有闲着的人们围上来听他边敲着渔鼓钹子,边唱戏文或说书。说唱罢,人们便给他钱和米。一家半升米或三五个小钱,走村串户多了,收入也很可观。过春节后,他头带着傩戏面具,装扮成土地模样,挨家挨户地唱独角傩戏。唱的无非是驱邪镇恶,招财进宝,发子发孙,土地神保你全家安康之类的内容。于是,他唱土地,家家都成了他的施主,每家都会打发四个糍粑甚至八个或十二个糍粑。有头有脸的人家,还会打发钱,大方的甚至会给银花币。这是他一年里收入最丰的时候。唱罢土地,他又接着唱春。印一大袋子春牛图,图上画个耕牛,画个财神,印上二十四节气。巴掌大一张一张的小红纸片,挨家挨户去送。送一家春牛图,还得唱一段曲子。曲子无非是劝耕读,祈丰年,报节令之类的内容。到一家总不会空手,一两个小钱或一两个铜元都有可能。吝啬的人家抓一把米给他,他也要。冬春是他的忙期,其他时间就是他的闲期了。闲期里,人家家里有了红白喜事他就去凑热闹。遇白事,他就唱“人到八十要归西,子孙儿女莫哭泣。主家尽孝人皆晓,从此大吉又大利。家道兴隆人丁旺,万事顺达书香第。进金进银又得宝,千亩良田万亩地。”这类吉祥贺福的话一唱,主人不但要留他吃一顿,还要赠送钱米。遇大婚吉庆,他就唱:“名家今日办婚庆,高朋满座喜盈盈。郎才女貌配得好,龙凤呈祥照吉星。连理枝头开金花,鸾凤和鸣比翼飞。明年生下双胞胎,金童玉女人一对。”这恭贺祝福的话一唱,他就成了主人的座上客,还会有一个红包打给他。

  石浩有习惯于这样讨生活,也喜欢这样的生活。他觉得这样讨生活有收入又有乐趣。他哪里耐得住农耕的辛苦。

  浩福和七巧对他这种生活方式却不屑一顾。浩福说:

  “你自己得意,觉得你很能。在旁人看来,也就是一个讨米的活路。”

  七巧也说:“有哥不是我讲你,一个大男人田都不会做,丢人哪!”

  话不投机半句多,浩有一折身走到自己那一头屋里去了。他边走边说:

  “你不跟我讲,我自己去三犟叔那儿讲。这干部我是坚决不干了!”

  浩有和浩福浩寿是堂兄弟。父辈共这一栋房子,到他们手上,依然还是各占一头。浩有走到自己的房边,钻进屋里去了。听得浩有的堂客巧珍在屋里说:

  “人家七巧讲得不错。你呀,一个大男人只会晚上找我搞门路,不会做阳春。”

  田巧珍人长得不丑,但智障,从一到十都数不来。一九四八年才十八岁就嫁给了大她十岁的浩有。浩有高兴时把她当宝贝,不高兴时就打她。只听得巧珍“哇”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嚷:

  “剁脑壳的你又打我!”

  七巧要去劝架,浩福拦着说:

  “别理他们,一会儿就好了。你去劝,浩有打得更凶。”

  浩寿说:“哥没事了吧?没事我就回下院去了。”

  七巧忙说:“等一会儿。”

  七巧进屋拿出秀有“志愿军万岁”字样的慰问包,递给浩寿。说:

  “这是我的慰问包,东西都装到里边了。你把我带到农会去交了吧。”

  浩寿接过慰问包就走了。

  浩寿拿着七巧的慰问包进了农会。农会里好生热闹。一群妇女们正在交慰问包,说的说笑的笑,互相评价着手艺。

  县妇联号召全县的妇女同胞用实际行动支援抗美援朝。慰问包是县里统一做的,下发到各农会。要求自愿领取慰问包的妇女要做一双布鞋、一双袜垫。家里有条件的还可以买点毛巾、袜子、肥皂、牙膏之类的东西放在慰问包里。每个慰问包的捐献者还要写一封慰问信放在包里。不会写请人代写,哪怕写上两三句慰问的话也行。慰问信一定要写上落款,写上慰问者的姓名和家庭住址。住址要从省到县到区到村写清楚。石寨农会属下百分之九十的家庭都踊跃领取了慰问包。现在是各家各户交慰问包的高潮。十月一日前必须收齐上交到县里去了。

  女人们见浩寿进了农会,立马就把话题转到了浩寿身上来了。

  妇女主任石桂月招呼说:

  “浩寿,代哪个来交慰问包呀?”

  浩寿说:“是我嫂嫂张七巧的。”

  荷花把包接过去,打开包。妇女们便围了上去,把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有一双布鞋、一双袜子、一条毛巾、一块香皂、一双鞋垫、一根裤腰带。

  有人说:“到底是农会干部家的,东西交的又多又好。”

  有人说:“咦,你看这裤腰带,打的是寿字花,真漂亮。七巧好手艺啊。不过人家志愿军战士都扎皮带,兴扎这种绣花腰带吗?”

  有人说:“嗬,这鞋埑纳的是喜鹊登枝,还有字呢,秀的是英勇无敌!”

  荷花把东西都收拢来放进慰问包里。

  石桂月说:“浩寿,回头告诉你嫂娘子,我们妇联谢谢她带了一个好头。”

  浩寿在这一帮女人面前显得有些腼腆,应了一声好,折身就往外走。一个妇女拦住了他,说:

  “别走呀,兰珍在这里,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呀?”

  几个妇女扯住浩寿便往回推。兰珍扭头就藏到桂月的身后去了。

  桂月回身把兰珍推到前边,说:

  “别藏呀,大方点,你还怕他不成?”

  兰珍羞红了脸,把头低下。轻声说:

  “桂月姐,你也捉弄我!”

  桂月笑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又不是什么丑事。”她冲着浩寿说:“我的小叔叔浩寿同志,还不见你正经回个话,什么意思?我这里等着你来谢媒呢!”

  浩寿红着脸,说:“我已经给我嫂子说过了,没意见。你们就饶了我吧。这样叫人好难为情的。”

  桂月说:“一个大男人脸皮子那么薄呀。兰珍,去跟他说说话。我放你半天假。”

  浩寿拨开了那几个拦着他的妇女,拔腿就跑出了祠堂。

  二

  石浩寿来到下院,进了学校的大门,往他住的中间庭院里走。正在庭院里晒谷的石求丰打招呼说:

  “浩寿,大忙人哪,把映起家的谷晒出去了?”

  浩寿说:“晒出去了。祥广呢?”

  求丰说:“老太太要他去龙坪了。刚走。听说你要到吴良山家招郎上门?”

  浩寿没理他,径自走进了土改分给他的房子。

  求丰讨了个没趣,一边摊着最后一床晒簟里的谷堆,一边对站在庭院边上看着他的章玉荷说:

  “大奶奶,谷摊好了我就得有事去了。祥广不在家,你要记着翻谷,别让鸡来糟蹋。”

  章玉荷翻着白眼,没吭声。罗云凤走过来说:

  “辛苦你了。有事你就忙去吧。这里有我呢。下午又还要辛苦你帮忙收进仓。”

  章玉荷见罗云凤来了,就起身离开到后院去了。石求丰摊完谷,提着谷耙走到云凤身边。说:

  “这个家全凭了你,没有你就塌天了。”

  云凤说:“也全凭了你帮着操心,有点什么重活儿都是你帮着憨宝干啊。患难见真情,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哪!”

  求丰说:“好丑我也在亨老爷手下干了十多年啊。人嘛,得讲良心啊。何况,我看着你为难,不帮你我心不安哪!”

  云凤说:“我也不能让你白帮忙。到时候我会一总结帐付你工钱的。”

  求丰说:“你讲开工钱的话就见外了。我可是真心实意帮你的。”

  云凤说:“各是各家,我不能剥削你的劳动力。共产党的政策是不许吃剥削饭的。今年这田地没租出去,要不是你帮着张罗,我就抓瞎了。你真把我家的事当成你自家的事做了。”

  求丰说:“我不叫你二奶奶,叫你云凤吧。”

  云凤说:“哪里还敢让你叫二奶奶,就叫云凤挺好的。我们商量一下。我家的七十多担谷田干脆就包给你来管。你要租出去或者自己耕种都随你。我只按政府定的三七五收租。你看行不行?”

  求丰说:“我帮你操着点心,反正你家得请工,我去帮你找人。这样收入多些。你跟我别见外。只要你在这个家,我会一直帮你的。”

  云凤说:“我不在这个家能到哪里去?难道你帮我一辈子不成?”

  求丰说:“帮一辈子就帮一辈子。亨老爷也过身半年了,家里没个扛得住屋梁的男人不行啊。干脆,我反正是单身一人,就到你家来落户算了。”

  云凤笑着说:“你到我家来落户,算什么?”

  求丰说:“跟你一起过呀。你说算什么?”

  云凤大笑,说:

  “好啊,你一个没结过婚的老黄花郎不嫌我半老太婆,难得,难得。只是我一日要你跪三次搓衣板,你不怕?”

  石求丰却很认真的说:“云凤,你也不过比我大几岁,怎么就是半老太婆了?就算十八岁的黄花闺女,又有哪一个比得上你!我喜欢你,莫讲一日跪三次,跪一百次我也愿意!”

  云凤愣了一下,听出来石求丰不是在跟她开玩笑。折身就往后院走。她边走边说:

  “你有事忙去吧。这里交给我了。”

  石求丰把那话在心里憋了很久了,今天斗胆说了出来,心里又有点发慌。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罗云凤那婀娜的身影,目送着她走进了后院。直到石浩寿从屋里走出来,他才转身走出了学校的大门。

  傍晚,石求丰帮着祥广收完谷。像往常一样,罗云凤留他一起吃过了晚饭。席间,杜老太太重复着每天要说,说了无数遍对石求丰感谢的话。章玉荷也是每顿饭都要说的,挑剔着饭菜不好吃,数落着罗云凤的厨艺差。石祥广则照例护着罗云凤,跟大嫂子章玉荷斗着嘴。说章玉荷话多,真麻烦,嫌不好吃就自己进灶屋嘛。

  罗云凤却是一反常态,一顿饭吃过,竟没有说过一句话。

  石求丰吃过了晚饭,回家洗了个澡,就坐在家里发呆。这会儿,他满脑子全都是罗云凤那婀娜的身姿和银铃般的笑声。

  石求丰喜欢罗云凤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第一次看见罗云凤,就被她的美貌惊呆了。他那时心中暗自赞叹,这世上竟然有这等美丽动人的女人。难怪把个亨老爷迷的神魂颠倒,花了那么大的本钱硬把她娶回了家。都说七仙女漂亮,没见过。罗云凤就是他心中的七仙女了。不过,主仆的关系使得他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他甚至都没敢近距离正眼看一次罗云凤。也正是因为他心中罗云凤那个抹不去的影子,媒人给他介绍的女孩不漂亮的,他看都懒得看一眼。条件好的女孩子又不愿意嫁给他,这才把年龄拖大了。

  现在,石祥亨死了,罗云凤成了寡妇,这个家庭又成了被管制对象,罗云凤现在是凤落鸡舍不如鸡了。而他石求丰现在却是响当当的雇农成份,农会干部。现在,他可以大胆地去爱罗云凤,去追罗云凤了。石祥亨被镇压,石瑞豪还关在县公安局的牢房里,石瑞雄在县城里工作。这个家只剩下一个男子汉石祥广。但石祥广是个憨子,什么事情都不会打理,虽有一身蛮力,因为从小儿没干过活儿,什么事都不会做。面对着昔日的主人家,石求丰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是暗恋着罗云凤心痛她?还是可怜这一家人?还是二者兼而有之?反正他就不由自主地关照起这个家来了。他给这个家规划着阳春怎么做,菜地怎么种。连上碾子房碾米都是他领着祥广去。

  跟罗云凤相处时间多了,他觉得她其实很好相处。她常常关照他的生活,有时也跟他开开玩笑。他家有什么好吃的她也会叫他去吃。他于是就有了想向她表达心思的冲动。有好几次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今天上午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那话一溜就出来了。他有些后悔那话说的不是地方。怎么在晒谷的禾场上找那话说呢!有人听到了多不好。难怪云凤急忙就跑到后院去了。

  他仔细地捉摸着跟云凤说那话的情形,云凤是不反感的。那口气是愿意下嫁给他的。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傍晚她还留他一起吃晚饭呢!直到吃晚饭时,她还是不好意思呢!不好意思就是有意思,就说明她不拒绝我。好梦要成真了。

  石求丰越捉摸越高兴,在家坐不住了。他心里有一种冲动,只想立马就见到云凤,当面就把这事定下来。这年头兴新《婚姻法》了,只要他俩相好了,这事就定了。他料想也不会有人站出来反对。祥迪祥太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晓得共产党的新《婚姻法》,不会横加阻拦。章太太糊里糊涂不管事了。杜老太太正需要他这样一个人来帮她撑起这个家。

  于是,石求丰挑了一身最体面的绸子衣裤,兴致勃勃地换上了,进了学校后面的小院,也就是原来的石家大院的后院。

  罗云凤刚刚忙完家务事,洗过了澡,进自己的房间里点燃了洋油灯。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她要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喘一口气。石祥亨死后这半年时间,她确实很辛苦,所有的家务事都是她一个人干。她还要操心做阳春做菜地的事。好在祥广很听她的话,无论安排他做什么,他都不说二话。加上有石求丰帮忙料理,这才把里里外外的事情弄得很周全。她当了十多年的甩手太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刚开始做家务事时也觉得很累,但不久就适应了。她小时候家里穷,七八岁大就砍柴、打猪草,家务事什么都干了。十岁的时候,被远房表叔许涵诗看上了,带到他家里一边读书一边学戏。后来她成了许涵诗辰河高腔双星班的挂牌花旦。后来被石祥亨死缠烂缠嫁到了石家。石祥亨虽然对她很好,但她始终就没有真正爱过他。又见石祥亨总是打丫环的主意,就更加反感他了。她后悔自己贪图享受嫁给了石祥亨,却又只能认命。石祥亨被镇压后,她的思想斗争很激烈。她想离开石家,回到双星班去。许涵诗的双星班已经正式改名为辰阳大戏院,成为县立戏院。许涵诗也想让她回到戏院去。可她的女儿瑞丽不同意她离开石家。祥迪和祥太兄弟俩也极力挽留她。尤其是憨子祥广,几次流着眼泪挽留她。祥广虽然憨,却明白罗云凤要是走了,这个家就乱套了,而且,他们叔嫂之间十几年一直关系很好,从感情上讲,祥广也会舍不得罗云凤走。从道义上讲,石家这个时候真是太需要她了。她也不忍离开。经过再三权衡,罗云凤还是下决心留了下来,挑起了持家的担子。

  好在祥迪祥太还有瑞雄都很关顾这个家。每周都让在城里读书的两个孩子回家来一趟,每次都会带许多荤菜、糖果回来。虽然乡村里家家户户在点桐油灯,洗衣用的是茶枯(茶油榨过后的枯饼),但是他们家却点惯了洋油灯,用惯了香肥皂。隔一段时间瑞雄就会把这些生活必需品送回来。

  石家原先雇佣着的十几个人,反霸时离开后,除了一个石求丰,便再没有人来关顾过这个家了。往日里过从甚密的亲戚朋友,也几乎没人走动了。因为这,罗云凤很感谢石求丰。她觉得石求丰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料今天上午石求丰一席话让她大吃一惊。她开始以为他是在跟她开玩笑,也就大大列列的随口应对着。到后来她听出来石求丰是认真的,说的一定是他盘绕在心里很久的话。从那一刻起,她突然觉得石求丰可恶。原来他帮她这半年是有预谋的。他是在打她的主意。她一直不喜欢石求丰。她是穷人家出身,她不喜欢石求丰在石祥亨面前点头哈腰的的哈巴狗模样;不喜欢他在穷人面前横眉竖眼、吆五喝六的赶山狗丑态,更不喜欢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阴阳怪气的德行。是他这半年依然还像过去一样操着她家的心,管着她家的事,她才改变对他的态度。

  罗云凤呆坐在家里盘算着怎么应对石求丰。她想,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他再帮她操心家里的事了。祥广憨是憨,却不笨。这半年一茬阳春做下来,田里地里的活儿也上路了。只要有个人指点着,他都做得来了。她相信能帮着指点祥广的人一定会有的。八仙班子里浩生公就肯定会帮这个忙的。还有祥儒、从喜都不会推脱的。她想着一定要找一个时机认真地给石求丰讲清楚,断了他这个念头。

  罗云凤正想着心事,一个人进来了,是石求丰。石求丰一进门就说:

  “云凤,在家哪?”

  罗云凤头也不抬,“嗯”地应了一声。

  石求丰走到她跟前,说:

  “云凤,你答应了我讲的那话,我这一天心里都在欢呢。我好高兴啊。你晓得我有多喜欢你吗?你跟了我,我会把你……”

  罗云凤打断他的话,说:

  “求丰,你别想歪了。我那是跟你开玩笑的。别忘了,按辈分讲,你是我叔呢。”

  石求丰说:“你别抹不开面子,侄媳妇守寡再嫁叔辈又不是没有过。现在新社会,讲婚姻自由,只要我们两个人相好,不怕人讲闲话。”

  罗云凤说:“我比你大六岁,我女儿都十四岁了。你何必呢!以你现在的条件,讨一个黄花闺女是烂容易的事。不要胡思乱想了,安心找个人成家吧。”

  石求丰说:“云凤,我不是一时头脑发热胡思乱想。现在跟你讲实话。十多年了,我一直想着你。老天给了我这个机会,终于让我有幸能够给你相好。我心甘情愿给你当牛做马。你就不要犹豫了。”

  罗云凤站起来,说:

  “石求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会嫁给你的。我家的事以后你也不要操心了。我还是那句话,你安心找个黄花闺女,好好过日子,不要胡思乱想了。”

  石求丰愣了一下,突然跪倒在罗云凤跟前。说:

  “云凤,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就答应我吧。你不能这么年轻轻的一直守寡吧?我会让你后半辈子幸福的。”

  罗云凤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急得眼泪水都出来了,生气地说:

  “石求丰,你脸皮怎么那么厚!快起来走人!孤男寡女的独处一室,我背不起那些风言风语的。你走啊!”

  石求丰瞪着他那双有点吓人的大眼睛看着罗云凤。说:

  “你真的就那么绝情?”

  罗云凤坚决地说:“你走吧。以后,我这个门你再也不要进了!”

  石求丰站起来,慢慢地退到门口。说:

  “云凤,我不会放弃的。我要找媒人名正言顺地向杜老太太求亲。我一定要娶到你!”

  石求丰折身走出了罗云凤的房门。

  罗云凤见石求丰终于出门去了,一下子坐到椅子上,便哭起来。她只觉得心里堵得慌。都是当初嫁给石祥亨那一步走错了,今天落到这个地步。她越想越伤心,禁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来。

  石祥广到他娘房里请过了晚安,回自己的房间路过罗云凤的房门。他见罗云凤一个人在屋里哭,便走过去,站到她跟前。问道:

  “”嫂子,怎么啦?

  罗云凤见是石祥广,一下子扑到他身上大哭起来。石祥广被罗云凤这一扑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她哭的伤心,推她也不是,脱身也不是,只好垂手站在那里,任她抱着。问道:

  “嫂子,你到底怎么了?”

  罗云凤只顾着伤心地哭着,一句话也不应。石祥广只好用手拍着她的背,哄小孩一般地说:

  “好了好了,莫哭了,听话啊,乖。有什么事你坐下好好跟我讲。我会帮你的。”

  正在这时,祥亨的长女瑞英两口子从门口走过。他们从学校回来,正准备给杜老太太和章玉荷道晚安。两口子见了屋里这个场面,都愣了一下。但两人都没吭声,悄悄地走过,就去了杜老太太的房间。

  三

  石瑞英和谢志立到了杜老太太的房里,请过了晚安,就说起了刚才在罗云凤门口看到的那一幕情形。杜老太太一听,非但不发火,反而高兴地说:

  “晤,好事好事。这叔嫂两个日久生情了。我呀,早有这个意思,想把他们两个扯到一块儿。只是碍着你爹才过身不久,不好开这个口。现在好了,水到渠成。我们该操办这事了。”

  石瑞英问道:“奶奶,你是想把罗姨下嫁给广叔?”

  杜老太太说:“是呀。憨宝今年都三十四岁了。两年前他拜堂才满三朝,那个莫银娃回娘家就再也不肯回来了。不过她还算凭良心,后来让人把我家送过去的彩礼、嫁妆全部退回来了。听说这个贱货最近嫁人了。我捉摸着云凤跟憨宝两个很般配的。云凤比憨宝大一岁多,两个年龄相当。两个人都喜欢高腔,十多年来叔嫂间很投缘,从来没红过脸。瑞丽以叔当爹也顺理成章。你们讲,他俩相好了,不是件大好事吗?”

  石瑞英说:“奶奶讲得有道理。这真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尤其是广叔有了归宿,奶奶就去了一块心病啊。”

  谢志立说:“问题怕是没有那么简单。若是广叔憨劲儿上来了,不愿意怎么办?”

  杜老太太说:“憨宝不会做假。两个人都抱到一起了,他不会说不愿意。”

  谢志立说:“我刚才看到是罗姨扑在广叔的怀里,广叔挺直了站在那里,只有一只手拍着罗姨的背。广叔还说让罗姨坐下说,有什么事他给她做主。怕是这里有什么隐情。”

  杜老太太说:“还是志立心细。那就把他们叫来问一下。不过我先把话讲在前边。无论是什么情况,你们都要帮我把他们说服了,一定要成全这件事。”

  石瑞英起身说:

  “奶奶,我这就去叫他们到您这里来吧?”

  杜老太太挥手,说:

  “去吧,快去。”

  不一会儿,瑞英就把罗云凤和石祥广叫到杜老太太房里了。云凤和祥广给老太太请了安。老太太让他们坐下,问道:

  “跟你们两个商量个事儿。云凤呀,亨伢呢已经死了半年了。我想在亨伢的丧期周年内把你嫁了。乡俗是一周年内寡妇可以嫁人,过了一周年就得等满三年。你还年轻,哪能让你守那么长时间的空房啊。”

  云凤忙说:“娘,我不嫁人,就陪着你老人家。”

  杜老太太说:“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要委屈你下嫁给憨宝。这样呢,你没出这个家门,憨宝也有了家室,瑞丽杖叔当爹,也顺情顺理。”

  祥广忙说:“阿娘,这个使不得,对大哥不敬啊!我一个人过得挺好的嘛!”

  杜老太太喝道:“憨子讲憨话。你一个人过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懂不懂?云凤肯下嫁给你,是你的福气,我还怕委屈了她呢。那里轮到你来讲这个不字!”

  云凤突然间听到婆母讲起这个重大的话题,一时间有点懵。她喜欢祥广。在她看来,祥广是这个世上她见到的最纯洁最善良的男人,何况还长得魁梧英俊。他憨是憨,可并不蠢。这样的男人是靠得住的。她心里是愿意下嫁给祥广的,可是太突然了,她也没有思想准备,也一时抹不开这个面子。就说:

  “阿娘,这事能不能现在不讲?等我给祥亨守满了三年孝再说吧。”

  杜老太太一听云凤这话,心里就有了底。她知道云凤心里并不拒绝这件事。就说:

  “云凤呀,等不起啊。憨宝已经三十四岁了,你呢都三十五六岁了。我还要等着抱孙子呢!再过三年你都快四十岁了。太迟,太迟!我讲了算,就这么定了。”

  祥广依然转不过弯来,说:

  “阿娘,她是我嫂子呢?你让她做我的堂客,我怎么叫呀!嫂子是人中凤,我只是条不中用的虫,不配不配。这事断然使不得呢。”

  杜老太太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敢不听娘的话?还断然使不得呢,反了你了!兄丧嫂嫁弟,古已有之,名正言顺。云凤嫁了你,是你的堂客,自然不能叫嫂子了,从今天起,叫她云凤,晓得吗?”

  瑞英说:“叔,你不要违了奶奶的令,奶奶这是为你好啊。”

  谢志立说:“叔,我来问你,罗姨好不好?”

  祥广说:“好,好啊。”

  谢志立又问:“罗姨对你好不好?”

  祥广说:“好,没得讲的。”

  谢志立又问:“你喜不喜欢罗姨?”

  祥广说:“喜欢。”

  谢志立说:“这不就行了。你还推什么?你要把罗姨惹火了,罗姨不肯嫁给你,你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位了解你又心疼你,又漂亮又会高腔的人来?还不快去给罗姨说呀!”

  祥广看着云凤,说:

  “嫂子,娘说了,我也不违她老人家的令,我也喜欢你,你肯嫁给我吗?”

  云凤站起来,说了一声:“你这憨子!”拔腿就跑出了老太太的房门。

  杜老太太知道这事已经妥了,很高兴,笑着说:

  “志立呀,还是你聪明。也难得云凤看得起憨宝。许涵诗几次要她回城到大戏院去当角儿。幸好我把她留住了。不然,这桩美事就没辙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回头我给迪伢太伢说说,择个好日子,也不兴什么客,不搞什么仪式,一家人聚一聚,就办了。”

  祥广说:“阿娘,嫂子还没答应呢,她都跑了你乐什么?”

  老太太笑道:“我的憨儿子,非得要她讲一声,憨子,我愿意嫁给你呀!她已经答应了!以后要改口,不要再叫她嫂子了,要叫云凤。你听清了没有?”

  祥广应道:“晓得了。”

  瑞英和谢志立两口子都笑起来。

  瑞英说:“叔,你和罗姨两个唱牛郎织女,还真个唱成了夫妻了。”

  谢志立逗笑说:“叔,你讲你喜欢罗姨,你喜欢她什么?”

  祥广说:“喜欢她戏唱的真好,喜欢她对我好呗,还喜欢她好看。”

  听着祥广这孩童般的真心话,杜老太太和瑞英志立都禁不住大笑起来。

  祥广说:“你们笑什么?我讲的是实在话。娘不要她嫁给我,我也喜欢她啊。”

  杜老太太止住了笑,很满意自己今晚这种单刀直入的策略。不过,她现在要问问祥广,云凤到底为什么会扑到他的怀里大哭。她问道:

  “憨宝,刚才云凤为什么扑到你身上哭起来?”

  祥广说:“她说求丰那家伙跑到她房里,向她求婚。她把他撵出门去了,但想着这事很伤她的心,就哭起来。我正好走过她门边,见她在哭,进去一问,她就扑到我身上大哭起来。”

  杜老太太一下子变了脸,怒道:

  “石求丰还敢癞蛤蟆想天鹅肉吃!他以为他在农会里干了几天事就了不得了,欺侮我家衰落了是吧!我今天告诉你们,石求丰可不是个好人,这东西浑身上下都流着坏水!我们家私藏武器的事就是他告的密。亨伢送了他两根金条都没封住他的嘴。你爹死前把这事给我讲了。我恨不得咬他石求丰一千口才解恨呢!”

  瑞英说:“奶奶,你既然那么恨他,为什么还让他操心我们家的事,让他天天在我们家里晃来晃去的?”

  老太太说:“这不是也没办法嘛。家里成了这个样子,要人帮啊。他自愿来帮忙,我只好装出笑脸跟他打交道。”

  谢志立说:“这种背信弃义、卖主求荣的小人,奶奶怎么不去农会里告发他?”

  老太太说:“我要把他告发了,哪个来帮我们操心家里的事?今年的阳春做得下去吗?”

  祥广说:“肯帮我们的人多着哪。浩生公公就不断地问我家里的事情。还有祥银哥、祥儒哥也经常关心我们家的事。没有石求丰,我可以请他们帮忙嘛。”

  老太太说:“你怎么不早给我讲呢?我以为你大哥作恶太多,乡亲们都恨他,没人会眷顾我们。”

  祥广站起来说:

  “我立刻就去三犟公那里,把我大哥送金条的事告诉他。”

  祥广也不等他娘回话,径自出了门,消失在夜幕里。

  四

  两个月以后的阴历十月十日,石祥广一家人聚到一起,把罗云凤娘家的父母也请来了,吃了一顿团圆饭,就算是办了婚事。许涵诗也来了。他做了这桩婚事的媒人。听说罗云凤要嫁给祥广,他很高兴,就自告奋勇当了媒人,并说服了云凤的爹娘。当年,就是云凤她爹娘收了石祥亨三千块银花币五根金条,才逼着要云凤嫁给石祥亨的。这回石家衰败了,只给了他们两根金条,他们一开始是鼻子眼儿不通气的。许涵诗出面才把这事摆平。

  石寨八仙班子那一班人也都来了。石浩生自告奋勇当了主厨,八仙班子几个年轻人就打他的下手。本来八仙班子是想唱一夜戏替祥广和云凤热闹热闹,杜老太太不准,也就作罢了。

  有一个人是杜老太太意想不到的也来贺喜了。他就是石家的仇人三犟公。三犟公说,害他的只是石祥亨一个人,与石家其他人无关。何况祥迪对他有恩。常德战役他身负重伤,躺在死人堆里。正是祥迪安排他水上洪帮兄弟把他救起来的,之后把他藏起来,给他治伤,又安排同乡张从欢将他带回了石寨。之后,祥亨害他,又是祥迪替他保守着他逃亡在水上谋生的秘密,给汉口的水上洪帮打了招呼关照他。他才得以安然无事,只到临解放时回到家乡。三犟公说,他来,一是来解了这个冤家的结,二是来向祥迪谢恩,三是来给祥广和云凤道喜。杜老太太见三犟公来了,也以礼相待,还说了些对不住的话给三犟公道歉。

  还有一桩让全家人都非常高兴的事。石瑞豪也在前两日被政府放回来了。镇反运动结束后,政府组织搞案件审查,认为石瑞豪是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配了石祥迪家的钥匙交给了章岳岭。其目的只是为了换得些赌资。他爹石祥亨已经被镇压,就放他回家了。

  散罢了酒席,大家在一起说了说话,就各自散去了。杜老太太把云凤一个人叫到她房里。

  老太太交代说:“云凤哪,憨宝憨,一点都不晓事。夫妻间那事更是一窍不通。就是因为这,莫银娃才回了三朝就再不肯回来了。你是过来人,应该晓得怎么办。你要耐心地引导他,让他学会房中事。”

  罗云凤羞红了脸,说:

  “阿娘,看你说的,羞死我了!”

  老太太正色道:“羞什么!夫妻之间的房事是堂堂正正的事嘛。没有房事哪成夫妻?没有房事哪来的后代?莫银娃家里人放话出来,讲憨宝是公母人。那是放他娘的狗屁!我自己的儿子从小儿摸大的,我最清楚,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你放心,娘不会害你。他是憨,没人教的事就一窍不通。一旦教会了,他就会做得十分认真。他的秉性你又不是不晓得。娘就交待你这几句。记着,你要放开了,听见没有?”

  云凤低着头,轻声应道:

  “嗯。”

  老太太拿出一对金镯子递给云凤,说:

  “简简单单把你们扯拢来,委屈你了。收下娘这点心意吧。这对镯子连同送给你爹娘的那两根金条,还是我首饰盒里藏下的,政府和农会没缴了去。”

  云凤把金镯子接了,说:

  “这就已经很为难娘了。”

  杜老太太挥了挥手,说:

  “那就回房歇息吧。不要让娘失望啊!”

  罗云凤离了杜老太太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里。祥广端端正正地坐在房里,见云凤回来了,站起来问道:

  “云凤,娘把你叫去都说了些什么?”

  云凤笑了笑,说:

  “娘除了交待我要心疼她这个宝贝儿子,还能说什么。她还送了我一对镯子呢。”

  云凤把金镯子拿给祥广看。祥广拿在手里看了看,说:

  “这是娘先前戴在手上的。后来年纪大了,就摘下来不戴收起来了。”

  云凤说:“这可是娘的心爱之物啊!”

  祥广说:“娘喜欢你呢。她偏心,一点东西都没给我。”

  云凤说:“娘把我给了你,你还不满意?”

  祥广说:“满意满意。我做梦都没敢想会娶你做我的堂客。”

  祥广一高兴就扯起了高腔:

  “娘子啊,你就是——我董永的——七仙女啊!”

  云凤笑了笑,问道:

  “我问你一个不该问的事情。你可要如实告诉我才行。”

  祥广还是扯着高腔:

  “娘子只管道来,小生我定会如实相告。”

  云凤说:“你跟莫银娃拜堂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把她惹恼火了?”

  祥广收了戏腔,说:

  “到现在我也不晓得到底哪里得罪了她。”

  于是,他就把那晚上怎么盘问《三字经》、《百家姓》,怎么按吴圣贤交待的问莫银娃“鞍马可曾齐备”,又怎么扑倒莫银娃身上,被她掀翻摔到床下,细细地说了一遍。直笑得罗云凤小肚子都抽了筋。

  云凤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说:

  “你这憨子,洞房花烛夜,哪有你这么折腾新娘子的。难怪莫银娃被你吓得再也不敢回石寨了!”

  祥广说:“今天是洞房花烛夜,我该怎么办?你得教我。不然我若又把你给吓跑了,我就再也没有后悔药吃了。”

  云凤看着眼前憨得可爱的丈夫,想着婆婆给她说的话,心便突突地跳起来。她低声说:

  “好,我教你。你可得听师傅的话啊。”

  祥广说:“听,听,你怎么教我怎么做还不行吗!”

  云凤说:“我们先照例喝一杯交杯酒吧。”

  祥广忙起身倒了两杯酒过来,一杯递给了云凤,说:

  “还是你好。莫银娃那晚就不肯和我喝交杯酒。”

  云凤把酒杯举起来,祥广也把酒杯举起来。

  云凤说:“想不到我还会和你做半辈子夫妻。憨宝,喝了这杯酒,我们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白头到老。”

  祥广问道:“我该说什么呢?”

  云凤说:“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吧。”

  祥广闭上眼睛想了想,说:

  “我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云凤说:“这话不好。洞房花烛夜不能说死。再来。”

  祥广张着嘴,想了想,又说:

  “喝了这杯酒,我们生个大胖儿子。”

  云凤说:“这话也不妥。我若生的是女儿呢?或者生不出呢?难道你就嫌弃我不成?”

  祥广忙说:“哪里哪里。生女也罢,不生也罢,我只要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随他去了。”

  云凤知道祥广说的是心里话,心有些颤,含着泪坚持说:

  “再想想,想想你该讲什么?”

  祥广脱口说道:“从今往后,我们和和气气过一辈子,我不生你的气,你也不生我的气。你要是老了,走不动了,我背着你。你要是生病了,我就在床前侍候你。我是男人,天塌下来我顶着。”

  云凤早已是泪流满面了。她把手里的杯子往祥广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哽咽着说:

  “憨宝,我们喝!”

  祥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问道:

  “你怎么哭了?”

  云凤说:“没哭,我这是高兴哪。”

  祥广把杯子收起来,问道:

  “师傅,下边该教我什么?”

  云凤说:“我们上床歇息吧。”

  祥广说:“呵,就这么简单哪?”

  云凤说:“门窗都关严了,这是我们的洞房。我们先把衣服都脱了再上床吧。”

  祥广说:“好。我每天都是脱光了衣服再上床的。”

  祥广三下两下就脱得只剩下一个短裤,站在那里看着云凤脱衣服。

  云凤的心里像装着一只小鹿儿一样蹦哒着,动作却非常的慢。她脱去了长衣长裤,又慢慢地脱着护胸。她一边脱一边颤声说:

  “憨宝,你从来没见过赤身裸体的女人吧?我罗云凤现在嫁给了你,是你的堂客,这身子也就是你的了。我应该先让你看看我的身子。”

  她又慢慢地脱下了短裤,赤身裸体站在祥广身边。祥广瞪大了眼睛看着云凤那依然如少女般美丽的身体曲线和两只高耸的乳房,情不自禁地说:

  “云凤,你的身子真好看!”

  云凤说:“你看,我已经脱光了,你也把短裤脱了吧。”

  祥广顺从地把短裤也脱了,赤裸裸地站在云凤面前。云凤从上到下看着祥广那魁梧匀称的身材,眼泪就涌了出来。她扑上去抱住祥广,说:

  “抱着我上床吧。”

  祥广一把抱起云凤,把她轻轻放在床上,自己也爬上床,问道:

  “我睡那一头?”

  云凤说:“来,我们睡一头。你跟别人睡时,是各睡一头。跟自己的堂客睡,要共睡一头。”

  祥广便挨着云凤躺下。云凤把祥广的手拉过来,说:

  “你摸我的身子吧。”

  祥广这时心里也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有一种热血奔涌的感觉。他急忙去摸云凤,一边摸一边喃喃地说:“云凤,你的身子好滑啊,细嫩细嫩的,跟小伢一样。”

  云凤又把祥广的手拉到胸前,任他摸着揉着自己的乳房。她终于按耐不住自己,一把抱紧了祥广,把嘴凑到了祥广的嘴唇上。祥广也把云凤抱紧了。两个人吻着吻着,祥广终于到了无须云凤开导无师自通的境界,扑到云凤身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