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天亮了”
光州,定城。
一轮圆月高挂天空,将城墙之上照得一片雪亮。
何司马亲自提着两盒吃食,身后跟了四名兵卒、两名文官,各带食物浆水,送上城头。
城头之上,数十名衣甲染血、兵刃横陈的兵卒,听到脚步声后齐刷刷警惕望来,目光之中杀气难以遮掩。
待见到何司马等人以后,这些人又收回目光,各自包扎伤口、整理兵器甲胄。
兵卒之中,一名身着紫袍,长髯垂胸的高大中年,大步流星迎了上来。
这中年也是血染紫袍,衣衫多处破损,面上难掩疲惫之色。
他向何司马一拱手,慨然道:“多谢司马开城收留。”
何司马将食盒递过去,摆手道:“哎呀说的哪里话,你们从陈州长驱数百里驰援而来,如此盛情,我定城人无以为报,这点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啊。”
你以为我想放你们这帮杀神进来,我是怕我那个不肖女大义灭亲啊……
紫袍中年不知他的腹诽,接过两个食盒,点点头,忽然说道:“愿人界不灭,愿人族永存!”
何司马一愣,他双眼瞪着紫袍中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听过、见过无数慷慨陈词、客套敷衍,不管别人在这个场景下说什么,他自问都能从容应付。
但是这样一句话,他还从未做过任何心理准备。
更不知该如何接口,该如何回话——这太大了,大到放眼整个大唐,也容纳不下此话的背景。
怎么突然说出如此沉重的话来?
紫袍中年淡淡一笑,将食盒递给身后两名受伤的陈州兵。
其余人也拿到食水,纷纷开始吃喝。
何司马一时间不知再说些什么,站在城头之上,城外夜风吹拂而来,让他颇感不自在。
紫袍中年见状,说道:“何司马请回吧,天亮之前我们就走。”
其余兵卒全都在默默吃喝,没有一人抬头,似乎对这个决定都没有任何意见。
何司马迟疑了一下,只好作了个揖,说道:“那便告辞了,稍后下官派人送些伤药热汤上来。”
紫袍中年道:“多谢。”
他忽然从腰间扯下一个圆滚滚的包裹,随手丢在何司马怀里,笑道:“这东西于我无用,便送了你吧!”
何司马接住那玩意,只觉入手一沉,扑鼻的血腥味呛得他险些一个踉跄。
正好那包裹的结扣散开,随着包裹四角向下滑落,一个满是血污、面目狰狞可怖的头颅,顿时展露在何司马眼前!
“啊!”何司马惊呼一声,双腿抖如筛糠。
这张脸他已经在通缉令的画影图形之上,见过无数遍,心中已是条件反射般蹦出了那个名字——光明教前天王公冶檀!
……
何司马等人退去以后,城头上兵卒吃饱喝足,全都靠在城墙上呼呼大睡。
紫袍中年则轻手轻脚走开了一段,身影倏忽间便消失于城头之上。
没过多时,紫袍中年身影再次显现,已到了定城文庙之内。
他迈步而入,黑漆漆的大殿之中香火尚未燃尽,香炉之上几根短香,还在飘着袅袅烟气。
隔着这层烟气,紫袍中年仰头看向大殿中并列的两尊神像,一双澄亮的眸子突然精光乍现。
两尊神像居高临下,俱都神色淡漠威严,冷看世人。
一尊是光州文道圣师,五品尊神,一尊乃是此城文城隍,也是五品。
紫袍中年抬手指着那尊文城隍神像,喝道:“汝身为城隍,未保一城安宁,有何面目苟且于此,再受百姓香火?”
那文城隍神像陡然睁开双眼,斥道:“放肆!”
“放你妈的肆!”
紫袍中年突然长袖鼓荡,一拳如泰山崩裂,将那文城隍神像打得轰然坍塌。
五品神灵的神力只抵挡了一瞬,便在他的拳势之下顷刻土崩瓦解。
一旁的文道圣师神像岿然不动,仿佛对身边之事毫无察觉。
紫袍中年一拳杀了文城隍,轻轻一拂袍袖,向那文道圣师的神像注视半晌,说道:“你这腐儒也给我好自为之!”
文道圣师神像簌簌颤抖,两侧陪祀众神也尽皆颤抖。
一直到紫袍中年离开文庙许久,神像颤抖的隆隆声才逐渐平息。
临近日出,陈州兵在紫袍中年的带领下,纷纷从城墙之上纵跃而下,借着稀薄的月色,重新潜入莽莽荒野之中。
……
桃溪堡,天边已出现鱼肚白。
李献从树梢上醒来,一睁眼便看向通天神庙的方向。
火光依旧摇曳,那座木架还在,说明费穆大概率还没被当做祭品烧死。
这时,李献恰好看到树林之中,一道身影正快步走出。
那人脚步轻盈,身材却颇为臃肿,正是去了一夜的行脚商尹令。
当然,如果按照宝丰的说法,那个胖子其实并非尹令,而是一位几年前途径此处的旅客。
尹令早在全村失踪案报官以后,便死在了后山死在通天神庙前。
也是全村献祭以后,第一个额外的祭品。
村里的海市蜃楼,也正是从尹令印象最深刻的那段记忆中复制出来,创造而出的假象。
所谓最深刻的那段记忆,自然就是李献等人进村的第一天。
那天尹令再次从老家丰阳行商来到长安,留宿在桃溪堡。
他是算准日子来的,正赶上邹家小妹及笄,邹家人已经备好簪子,正要请宝丰为小妹取个字,然后便可盘发嫁人了。
邹家相中的姑爷,正是勤恳踏实的行脚商尹令。
为了迎接这位客人的到来,邹二郎还自告奋勇上山打猎,要为他的准妹夫预备下酒的野味。
只是这一上山,便再也没能回来。
也开启了整个桃溪堡的厄难画卷。
尹令死后,通天神便利用他挽救桃溪堡的执念,留下了他的部分灵魂与记忆,并替他夺舍了一个途经此地的路人。
从此尹令便被困在自己的记忆当中,不断从外面带回新的祭品来,献祭给通天神。
如此往复之下,这个行脚商人一直在为挽救桃溪堡而奔波,但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只是在重复着同样一件可怕的事情。
尹令不久后便走出黑泥覆盖的范围,走出了活死人墓。
他神色如常,步履轻快,不像是不久前才迫害了一位无辜之人。
李献轻轻从树上跳下,叫道:“尹令!”
尹令停下脚步,见到他时,非但没有感到诧异惊恐,反而面露欣喜,没头没脑地说道:“是你啊,天快亮了!”
李献也并不揭穿之前的事,只是顺着他的情绪笑道:“是啊,你这是去哪?”
“哈哈,天亮了,何处都去得。”
尹令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随即竟头也不回地向山下村里走去。
李献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说道:“呐……”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像是突然被扼住脖颈一般,后面的蛊惑之语被硬生生卡在喉咙之中。
李献神色微变。
他本想蛊惑尹令,让他返回通天神庙,去将费穆带出来。
但梁师龙道长为他设下的保护禁制毫无征兆被触发,强行打断了他的蛊惑之力。
这说明,眼前的尹令的位格太高,如果强行蛊惑,他的灵性会被直接清空,陷入完全枯竭的状态!
李献后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此时,身前的尹令缓缓转过头来,神情不知何时已变得木然,目光空洞,仿佛一下失去了所有神采。
尹令缓缓开口,语调僵硬而迟缓:“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