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坍塌的童年(二)
妈妈搬了张小木桌,摆放到排档的角落里,上面堆着曾倩当天的家庭作业,弟弟总是探出胖乎乎的小手,抓起橡皮、笔套往嘴里塞,怎么哄也不愿意吐出来,吓得妈妈老是凶曾倩,把这些危险的东西都收回铅笔盒里,弟弟的屁股又得挨上几下鞋底,坐在一旁哭得震天响。
星空皎月下的夜排档,是教室,是游乐园,是疲惫,也是快乐,更是童年。
隔壁烤串店的李叔,是爸爸的同乡好友,他的女儿珍珍,老爱和曾倩比身高,可曾倩总是比她高一点,气得她不停地哭鼻子,妈妈让曾倩拿瓶可乐递给珍珍,她就会立刻忘了不快,冒着鼻涕泡笑逐颜开。
那一幕幕如4K画质的老电影,深深刻在曾倩的记忆里。
那天晚上发生的惨剧,曾倩反而觉得很模糊,模糊得像一个离奇怪诞的梦,只要用力去回忆,就会头痛欲裂,心如刀绞。
有很多细节,是李叔后来像挤牙膏般的述说,才逐渐拼凑起那些记忆中的空白。
那个穿着白色吊带汗衫的长发青年,在过量酒精刺激的狂暴中,高高跃起,奋力将手里的砖块,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爸爸的后脑上,爸爸一声未吭,便轰然倒地;长发青年冲他啐了一口,扔下砖块,穿过街道狂奔而去,妈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她抄起一柄铁铲就追,刚跑到马路中间,途经的一辆中巴车刹车不及,轰然将她撞飞了出去……
八岁的曾倩,即便在刺裂耳膜的刹车声响起时,也没意识到悲剧已然发生,直到路人惊呼着围拢过来,她才看见倒在血泊中的父母。
李叔慌张地拨打报警电话,又发现了失魂落魄的她,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而恐惧堵住了曾倩的喉咙,她怎么也发不出哭声,只会拼命的流泪,泪水流得太多太快,完全遮住了眼帘,视线一片模糊。
她看不见呼啸而来的救护车,看不见警察驱散了路人,在夜排档四周拉起一道警戒线,更没看见,是被谁在混乱中悄悄抱走了熟睡的弟弟。
曾倩后来觉得,没有过类似经历的人,是完全不懂她那瞬间的痛,那种瞬间失去父母的巨痛,就像一个龇牙狞笑的老乞婆,兴奋地将一柄闪亮尖刀,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插入她的心脏,痛得她惊厥到对万物再无感知,只听得见灵魂在凄厉尖叫,它恨不能扒开骨架,撕开血肉,从那腔子里挣脱出来。
那时候的郊区街道,没有监控,没有天网,也没有人认识那个暴徒,只有李叔的旁证,他颤栗着回忆,声嘶力竭地向警察述说,当晚下着零星细雨,夜排档的客人较往常要少许多,那个面生的长发青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凌乱肮脏的刘海搭在碗筷前,遮住通红瘦削的脸,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要菜,曾父忙碌不已,将一盘盘下酒菜递到他桌前,他要又了好几回羊肉串,李叔用脖颈里的汗巾,擦着额头不断冒出的热汗,亲自将盛着肉串的托盘,送到长发青年的桌上,他头也不抬,抓起肉串就啃,脚旁摞满了空啤酒瓶。
长发青年状若疯癫,仰脖时必定酒到杯干,李叔留意到,他的锁骨中间,有一圈令人触目即惊的猩红烙印,约莫杯底大小,圈中烙有一个诡异的小丑头像,和扑克牌中大小王造型相仿,烙印都已长出鲜红的新肉,凸起在胸前,烙印外一圈皮肤白得瘆人,显得异常狰狞可怖。
李叔悄悄凑到曾父身旁,低声提醒他,长发青年如此不要命的喝法,恐怕会出事,找个理由打发走最好,曾父给李叔递了支烟,李叔点上烟走回烤串店,曾父则边抽边偷眼观察,一支烟吸完后,他便打定了主意,走到长发青年身旁,弯腰陪着笑解释,夜色深沉,已到打烊时间,来日方长,有空再来尽兴。
长发青年斜着醉眼,冷冷地抬起头来,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拧开一瓶啤酒,将酒杯灌满,一仰脖就喝得干干净净,嘴边的泡沫也不去擦,伸手拿起烤串又啃,曾父见他不理不睬,也不作声,转身回到锅灶前,关上煤气罐的阀门,擦去灶台上的油烟,他要用行动暗示长发青年,真的打烊了。
长发青年仍是斜眼冷冷瞧着,忽然,他毫无征兆地弯下腰,在遮雨棚的牵引绳旁捞起一块厚重的墙砖,高高跃到半空,以丧心病狂之势,全力砸在曾父的后脑上。
这一击,彻底毁灭一个家庭,曾倩的父母当场死亡,弟弟被拐,昔日的生活如被死神的镰刀就地一斩,残忍地划上了休止符。
曾倩的世界坍塌了,她母亲老家来人看了一眼,丢下两万块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是李叔收养了曾倩,李珍成了她的妹妹,但曾倩很抵触,很反感,她要自己的爸妈,要自己的弟弟,她哭闹了很久很久,李珍生气地说她不是好姐姐,只有李叔一如既往的耐心,将她搂在怀中不停抚慰。
凶手最终没有寻获,弟弟曾勇被定为被拐卖人口,一直没有下落。
曾倩心有不甘,每天放学后,她背着书包,艰难地跋涉于郊野阡陌,独自在小巷里、村舍中不停寻找弟弟的下落;只要听见孩子的哭闹,就会心里发颤,幻听成弟弟的求救声,为了瞧上一眼,她不顾一切地闯入陌生人的门里,为此不知挨过多少回训斥,甚至被当成小偷,被人以无情的拳脚伺侯后,拎小鸡似的扔出门外。
十二岁那年,李叔的烤串店经营渐渐捉襟见肘,不久后收支失衡,实在无以为继,这个中年汉子只得在抹了几宿的眼泪后,下决心关了烤串店。
为了生活,也为了两个还要上学的孩子,李叔想方设法另起炉灶,但囊中羞涩,四处托人,一直筹措不到足够的本钱,他只得悄悄和曾倩商量,想将曾倩父母遗留的财产变现,作为本钱重新经营生计,她懵懂地同意后,李叔郑重其事地在借条上签上自己的大名,按下血红的指印,将借条塞到曾倩的手里,告诉她说等你长大了,李叔再慢慢还上这笔钱。
李叔在老乡的帮助下,在城区盘下一间位置不错的早点铺,曾倩和李珍也搬离了熟悉的街区,生活环境为之改变,随着时间推移,她渐渐回归到应有的轨道中。
时光荏苒,八年一晃而过,曾倩已经站在了高考的十字路口。她以远高于录取线的成绩,踏入省警校的大门,曾倩认定,想要找到凶手、寻回弟弟,这是条便捷且唯一的路。
现实多变,远比预想来得复杂,警校同样是社会的缩影,人情世故的钮带无处不在;毕业时,能回到市区,在三安里派出所谋得民警一职,已是曾倩费尽心力、全力周旋的最大努力。
十七年前,全国警情和失踪人口信息都没有联网,为了找回弟弟,曾倩不断奔波在民政局和当年接警的派出所之间,但终始杳无音信。
当年接警的是惠福里派出所,已经退休的老所长直言不讳,男孩多数被贩卖到偏远的省份,不是山区就是农村,曾勇失踪时才三岁,几乎没有自主记忆,除非人贩子良心发现,或是买他的家庭告之真相,他不可能通过残存的记忆,激发出原生家庭的潜意识。
还在警校上学时,曾倩就把弟弟的失踪信息,登记到著名的“公益寻亲网”上,自己也注册为组织的志愿者,寒暑假一到,她就跟随公益寻亲队伍四处探访,把那些最贫穷、最偏僻的地方几乎跑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