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国家政治中的道学群体

书名:问宋本章字数:5320

道学自建立之初就表现出排他性,程颐曾说只有专心研究“道”的士子才配称为儒者。南宋初,道学集团自命为真儒,引起其他士大夫的反对,形成了一个反道学的联盟。他们认为道学只是少数儒生对经典的狭隘解释,并不能代表真正的儒家学说,道学成员也只是一批仕途失意的士大夫,通过标榜自己的学说来追求仕进的机会。事实上,朱熹在吕祖谦祭文中除了暗示自己将继承道学领袖的位置外,也的确提出了道学团体的政治、社会使命,表明道学团体并非完全专注于学术而不关心政治。南宋史家李心传评价:“晦庵先生非素隐者也,欲行道而未得其方也。”在吕祖谦去世后,朱熹以及道学成员们更积极地参与到国家政治中,与反道学的官员发生了激烈冲突,对道学乃至南宋以后学术的发展都产生了很大影响。

迭遭挫折,投迹山林

淳熙九年(1182),朱熹弹劾台州知州唐仲友贪腐。唐仲友背景颇为显赫,他比吕祖谦更早考中进士和博学宏词科,在思想上比较接近旧的世儒,反对道学人士所谓国家处于文化危机的看法。唐仲友与宰相王淮是同乡,且有姻亲关系,因此朱熹对唐仲友的弹劾目的并不单纯,矛头直指以王淮为首的反道学官僚群体。孝宗将朱熹的奏章拿给王淮,王淮知道孝宗崇信苏轼的学问,于是以学派之争加以解释:“朱,程学;唐,苏学。”孝宗遂对朱熹的弹劾置之不论。

唐仲友一案引发南宋关于道学的第一次重大争论,吏部尚书郑丙率先发难,上书指责:“近世士大夫有所谓‘道学’者,欺世盗名,不宜信用。”王淮擢用的监察御史陈贾紧接着批评道学士人“假名以济其伪”,对他们的政治活动进行渲染夸大,罗织“道学朋党”的名目。孝宗向来忌讳大臣结成朋党,陈贾的奏章引起他的重视,朱熹遂被差去主管台州崇道观,不久退居武夷精舍著书讲学。由朱熹弹劾唐仲友而引发的争论,开启了道学集团与反道学官僚集团之间的分化,《宋史》称“庆元伪学之禁始于此”。

淳熙十四年(1187),宋高宗去世,激发了孝宗对“国是”进行重大调整的想法。此前,宋高宗虽把皇位禅让给孝宗,但仍在实际上控制着朝政,他定下对金和议的国策,宋孝宗虽有锐意恢复中原之志,但受制于高宗而不得顺遂。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记载,宋孝宗向高宗力陈“恢复大计”,宋高宗回复:“大哥,俟老者百岁后,尔却议之。”宋孝宗自此不复敢言,只是感叹“为家老子误我不少”。宋高宗去世后,孝宗决意改变多年来务求“安静”的因循政策,布置一个积极有为的新局面,为他毕生向往的“恢复”奠定了基础。宋孝宗把希望寄托于以“改变现状”“重建秩序”为政治取向的道学集团,先后擢升与道学集团关系密切的周必大为右相、留正为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又罢免了王淮宰相之职,一批道学人士入朝为官。

淳熙十五年(1188),宋孝宗召见朱熹,表达了要重用他的意思:“知卿刚正,只留卿在这里,待与清要差遣。”孝宗任命朱熹为兵部郎官,朱熹以足疾推辞。道学集团受到重用,正是反道学官员所忌惮的,兵部侍郎林栗遂以朱熹辞官为借口展开参劾。林栗与朱熹有宿怨,年初讨论高宗庙号时,林栗的建议被朱熹门人詹体仁驳倒,林栗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六月,林栗又与朱熹讨论《易经》和《西铭》不欢而散,朱熹奚落林栗的见解甚为可笑。林栗不满朱熹以道学为正统而排斥其他学说,上书称朱熹“本无学术,徒窃张载、程颐之绪余,以为浮诞宗主,谓之道学,妄自推尊。所至辄携门生十数人,习为春秋、战国之态,妄希孔、孟历聘之风,绳以治世之法,则乱臣之首”。他批评朱熹被任命为郎官而傲慢不满,不肯供职,请求将朱熹罢免,以此作为事君无礼者的警戒。

林栗的奏章并不仅针对朱熹一人,还包括了一切与朱熹气类相近的士大夫。叶适上书反驳:“凡栗之辞,始末参验,无一实者。至于其中‘谓之道学’一语,则无实最甚。利害所系,不独朱熹,臣不可不力辩。”叶适向来不接受朱熹将“道学”狭隘化为程朱学派的做法,他在这次上书中指出,“道学”比朱熹使用的意义更广泛,许多致力于革新弊政的官员都与道学有关,一些人对道学的攻击是出于私利。叶适将林栗的奏章与淳熙十年(1183)郑丙、陈贾的行为联系起来,指出“道学”一词已经成为反道学官员打击异己的工具,“见士大夫有稍慕洁修,粗能操守,辄以‘道学’之名归之”。另一位官员尤袤也提出类似的意见,他对孝宗说:“此名(道学)

一立,贤人君子欲自见于世,一举足且入其中,俱无得免,此岂盛世所宜有?”叶适和尤袤的上书,表明当时在道学集团与反道学官员之间存在着激烈的争斗,而朱熹由于身份特殊,成为争斗的焦点。林栗上书后,朱熹辞官,回程途中给周必大写信表示“今遂投迹山林,不容复出”。

权出于二,绍熙内禅

反道学官员的参劾并没有动摇宋孝宗的决心,他仍在进行革新的人事部署,同时准备内禅。淳熙十六年(1189)二月,宋孝宗将皇位禅让给宋光宗,自己退居重华宫。宋孝宗计划通过人事变更,为宋光宗建立一个以道学士大夫为主体的执政集团,逐步实现他的构想。这一计划虽然不错,却没有考虑到光宗的心理反应,且对反道学官僚集团的抗争估计不足。光宗继位后,权力来源转移到他手中,孝宗的影响从直接变为间接,理学集团失去了绝对优势。光宗最信任的人不是周必大和留正,而是亲信知閤门事姜特立,反道学官员们打着已罢相的王淮的旗号与姜特立联合起来,展开对道学集团的反攻。宋光宗继位仅三个月,周必大就被抨击为援引道学朋党,罢去相位。宋孝宗听后气愤地说:“周有甚党,却是王党盛耳!”

宋光宗虽是孝宗之子,但在情感上却与孝宗较为疏远。宋孝宗预想光宗受禅后遵循当年他与高宗关系的模板,凡发政施令“皆得之问安视膳之余”。但随着光宗逐渐兴起的帝王意识,加上皇后李氏在背后教唆,他对孝宗的训斥越来越无法忍受,朝见重华宫成为光宗想要极力逃避的精神痛苦。精神上的压力逐渐累积,最终酿成大病。绍熙二年(1191)十一月,皇后李氏杀死黄贵妃带来的刺激,诱发了光宗长期累积的精神紧张,光宗遂感染“心疾”而精神失常。病情好转以后,任凭大臣如何劝导,光宗千方百计不肯去重华宫朝拜孝宗。孝宗见不到光宗,又不能事事直接插手干预朝政,革新的计划无从推进。

绍熙五年(1194)六月,宋孝宗去世,宋光宗称病不肯主持丧事。宰相留正与知枢密院事赵汝愚请宪圣太后垂帘主政,被宪圣太后拒绝。叶适提出立嘉王赵扩为皇太子参决政事,留正上奏后,宋光宗批复“甚好”,并表示“历事岁久,念欲退闲”。留正本来只想由赵扩以太子身份主持政事,没想到光宗突然有“退闲”的想法,他担心由此引发的政治风波危及自身,借口患病辞职离京。留正离开后,赵汝愚被推到主持立储的前沿。赵汝愚是宗室,宋孝宗退位后将他擢升为执政大臣。赵汝愚联络宗室赵彦逾和外戚韩侂胄内外奔走,取得了宪圣太后和宫廷禁军统帅郭杲的支持,推动宋光宗将皇位禅让给嘉王赵扩,即宋宁宗,史称“绍熙内禅”。

韩、赵之争与朱熹政治生命的终结

“绍熙内禅”的过程中有多方势力交织混杂,既有道学集团深入参与,也有反道学的官员奔走其中,但局势稳定后,双方很快反目。内禅前,赵汝愚答应事成后授韩侂胄节度使、赵彦逾执政。但宁宗继位后推恩定策功臣,赵汝愚却开始排挤二人,他说:“我与赵尚书皆宗臣,而韩知閤乃右戚,各不言功,惟爪牙之臣所当推赏。”于是拔擢殿帅郭杲为节度使,而将韩、赵二人的升迁压制下来。赵汝愚自己则先升任枢密使,继而兼右丞相。

排挤非道学官员的同时,赵汝愚延揽大批道学人士入朝,他先请求将留正召回复任左相,又举荐朱熹、陈傅良等人入朝为官。道学集团在新形势下也受到感染,朱熹被任命为焕章阁待制兼侍讲,将此视为“致君行道”

的良机,他在给弟子蔡元定的信中说:“又得朝士书,皆云召旨乃出上意亲批,且屡问及,不可不来。又云主上虚心好学,增置讲员,广立程课,深有愿治之意。果如此,实国家万万无疆之休,义不可不一往。”宁宗的知遇,赵汝愚的主政和道学成员布满朝中,种种机缘结合在一起,激起了朱熹“大更改”的抱负。

面对道学集团的排挤,韩侂胄不甘坐以待毙。韩侂胄是宪圣太后的外甥,宋宁宗韩皇后的叔祖,与内廷有着密切的关系,很快就凭借其特殊的身份取得了宋宁宗的信任。留正在宋光宗禅位时弃职离京已经使宁宗不满,复位后的多次论奏又不合宁宗心意,韩侂胄从中离间,宁宗遂下手诏罢免了留正的宰相之职。留正被罢相时朱熹还没有抵达临安,朱熹听到消息后忧形于色,对身边人说:“大臣进退,亦当存其体貌,岂宜如此?”朱熹已经敏感地意识到,韩侂胄是道学集团的心腹大患,宋宁宗不经正常程序任免大臣,也暴露出其独断专行的倾向。朱熹抵达临安城外的浙江亭驿馆,参加朝中道学人士为他举行的欢迎会,当众人乐观地讨论革新措施的先后顺序时,他说道:“彼方为几,我方为肉,何暇议及此哉!”

朱熹担任侍讲之初,与宋宁宗相处尚称融洽。他多次借进讲之机攻击韩侂胄藏奸弄权,并利用孝宗永阜陵的选址问题倾轧韩侂胄,称永阜陵地势低下,“土肉浅薄”,抨击韩侂胄选址时“既不为寿皇体魄安宁之虑,又不为宗社血食久远之图”。道学集团的咄咄相逼,激起了韩侂胄的激烈反抗。他日后辩白说:“某初无此心,以诸公见迫,不容但已。”赵汝愚推荐刘光祖为侍御史,韩侂胄知道这是为了弹劾自己,于是唆使宋宁宗以御笔手诏任命刘德秀为监察御史、杨大法为殿中侍御史,罢免了道学集团的成员监察御史吴猎,以心腹刘三杰代之,从而控制了言路。

韩侂胄与身边人商量:“去其为首者,则其余去之易尔。”朱熹在宋宁宗身边攻击韩侂胄最猛烈,韩侂胄遂将矛头对准朱熹。韩侂胄令优人王喜峨冠阔袖,化妆成朱熹的样子,在宋宁宗面前丑化朱熹的形象,同时令言官交章论奏。围绕朱熹的去留,道学与反道学两派展开激烈交锋,最后还是宋宁宗的意志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朱熹担任侍讲后急切地督促宋宁宗推行自己的改革设想,超越职权范围事事过问,且态度严厉,引起宋宁宗反感。在道学人士黄度被罢官后,朱熹再次声色俱厉地极力争辩,宋宁宗大怒,下诏罢免朱熹侍讲之职。工部侍郎兼侍讲黄艾问宋宁宗罢黜朱熹的原因,宋宁宗抱怨道:“始除熹经筵耳,今乃事事欲与闻。”朱熹于绍熙五年(1194)十月初入临安,闰十月底离职,立朝仅四十六日,真可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经此挫折,他的政治生命彻底终结了。他事后追忆当时的心情说:“今番死亦不出,才出,便只是死。”朱熹被罢不久,中书舍人陈傅良、起居郎刘光祖也被罢免,道学集团遭遇重挫。

清除朱熹等人后,韩侂胄转而谋求扳倒赵汝愚,他找到宰执京镗商量。京镗道:“彼宗姓,诬以谋危社稷可也。”宋朝“祖宗家法”规定,宗室、外戚不得干政,韩侂胄于是抓住这一点,令右正言李沐上书弹劾赵汝愚:“同姓居相位,非祖宗典故。方太上圣体不康之时,欲行周公故事。倚虚声,植私党,以定策自居,专功自恣。”直省吏蔡琏也揭发赵汝愚在定策时有异谋。赵汝愚虽极力自辩,但仍被罢相,韩侂胄取得了斗争的最后胜利。

庆元党禁,道学之厄

赵汝愚在政治斗争中的失利,给深涉其中的道学集团带来不利影响,韩侂胄为压制道学集团,炮制出“伪学”的名目以求一网打尽。庆元元年(1195)六月,刘德秀上书请求考核道学真伪:“邪正之辨,无过于真与伪而已,彼口道先王语而行如市人所不为,在兴王之所必斥也。昔孝宗垂意规恢,首务核实,凡虚伪之徒,言行相违者,未尝不深知其奸。臣愿陛下以孝宗为法,考核真伪以辨邪正。”这是韩侂胄一派论奏“伪学”的开始。七月,御史中丞何澹上书请禁伪学,声称“专门之学流而为伪,空虚短拙,文诈沽名。愿风厉学者,专师孔孟,不必自相标榜”,并指称赵汝愚为“伪学”罪首。监察御史胡纮也攻击赵汝愚“唱引伪徒,谋为不轨”。赵汝愚被贬谪永州安置,次年正月途经衡州时自杀。

虽然赵汝愚已死,但对“伪学”的攻击并未停止。刘德秀、叶翥等人又上书指朱熹为“伪学之魁,以匹夫窃人主之柄,鼓动天下,故文风未能丕变,请将语录之类尽行除毁”。当年的科举考试中,举子试卷稍微涉及义理之说都被黜落,道学人士注解的儒家典籍也纷纷遭到禁止。庆元二年(1196)十一月,监察御史沈继祖上奏,批评朱熹“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公不廉”,列举朱熹有援魔入儒,聚徒搞阴谋活动,私贪故人之财,引诱尼姑为妾,夺人墓地葬母,男女婚嫁专择富民,专招富室子弟为徒,收取四方贿赂等诸多罪行。宁宗下诏,朱熹被罢去秘阁修撰并罢宫观等官。

庆元三年(1197)九月,宋宁宗下诏,任官不得选用“伪学”士人。十二月,发布“伪学逆党籍”,收录五十九人,其中宰执四人,待制以上十三人,其他官员三十四人,士子八人,周必大、留正、赵汝愚、朱熹等人悉列其中。列入党籍之人学术背景不一,罪名和获罪时间也不相同,却被统一定谳为“自庆元至今,以伪学逆党得罪者”。对他们的打击涉及各个方面,如限制他们的任官与升迁等。庆元四年(1198)四月,谏议姚愈、张釜上言:“近世行险侥幸之徒,倡为道学之名,权臣力主其说,结为死党,愿下明诏播告天下。”五月,宋宁宗下诏告谕天下,申严伪学之禁,将打击面扩展到整个南宋社会。

以上过程就是南宋历史上的“庆元党禁”,被禁锢的官员士大夫被称为“庆元党人”。庆元党人虽被统一以“伪学”定罪,但从根本上来说,党禁是出于政治考虑的定性,而非学术意义上的争执。道学集团卷入政府高层的政治斗争中,引起了韩侂胄的敌视,以京镗、何澹、刘德秀、胡纮为首的反道学士大夫又迎合韩侂胄的需要,遂以“伪学”为罪名打倒道学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