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九族换取一城生灵
靖康二年三月初一,这一天是大喜的日子,在金军营地里的张邦昌终于要回城了。
在送张邦昌回城的过程中,金军的首要任务是保证张邦昌不会被杀死。他们早早地向城内放了风:交割的时候是个活的张相公,如果交割之后他死了,不管你们找什么借口,都是你们杀了他。金人没有明说后果,但人们都知道这样的结果就是屠城。
城内的官员们最犯愁的,是应该按照什么礼节迎接这个“未来的皇帝”。最后决定,既然他还没有登基,还是按照宰相的规格来接待。御史台查了一下旧例,发现宰相入城,百官也应该到门口迎接,他们通知所有官吏必须于这一天的下午未时(一点),准时到南薰门迎接太宰张邦昌。
时辰到,公相们聚集在城门口达数千人,观看的百姓又有数万人。为了防止出现意外,范琼、汪长源等统制官领兵分列左右,从州桥到城门下如同两道铁墙一般。直到申刻(三点),张邦昌才赶到,文武百官站在城门内迎接,金人铁骑将他送到城门口,不入城,把他交割给范琼后,拨马就回。
当晚,张邦昌并没有进入皇宫,而是住在了尚书省内。不过由于他不是一般的宰相,照顾他的从员很多,有郎官十员值夜班,后来又增加了十员掌管各种事务,还有使臣十五员负责传递各种消息。
在尚书省安顿下之后,百官们按照金人的意思请求张邦昌当皇帝。
不想张邦昌回来后,立刻宣称病了,连饭都不吃。众人把他逼急了,他就反问说:“你们都怕死,就趁我不在把这个名头送给我,这不是来害我吗?我要答应了,不是大祸临头吗?”
人们原本以为,张邦昌在金军营地时早就答应了当皇帝,现在才发现,张邦昌是刚刚知道这件事。在金军营地时,最初他对于百官推戴的事情完全不知情,后来,元帅们把百官的推戴信给他看,他大惊失色,表示这可不行,如果逼迫他,只有自杀一条路。
金人只好换了一个办法,表示准备立赵氏太子为皇帝,由张邦昌当宰相,监督盟约的执行。张邦昌这才答应了进城。金人的意思是,只要骗张邦昌进了城,就可以利用宋人来劝说他。
三月初二,金军再次来信催促,表示给城内三天时间立张邦昌,否则立刻屠城。整个城市都慌了神,他们的命运掌握在一个病号的手中。三月初三,为了争取时间,百官们只好说张邦昌已经答应了,三月初七这一天就可以登基。
可另一面,张邦昌还是不吃东西,硬撑了四天。人们逼急了,他就拔出佩刀来要自杀,吓得人们赶快将他拦住,哭着说:“相公你怎么在城外不死,偏跑到城里来死?你这不是害了一城的生灵吗?”
又有人劝说:“相公你先权且当一下皇帝,等金人走了,你到底要做伊尹(将皇位还给赵氏),还是做王莽(将皇位据为己有),这都全在你自己。”
事出无奈,张邦昌只好答应下来,表示自己是以九族性命换取一城人的性命。
当大部分人都谄媚地等待着张邦昌担任皇帝时,也并非没有反对者。在所有反对者中,最有能力的是以统制官、宣赞舍人吴革为首的一群青年军官。吴革曾向孙傅提议不要将太子送给金人,而是换一个孩子,在送出城的过程中将孩子摔死冒充太子的尸体,再把真太子偷偷藏起来或送走。但他的提议没有被采纳。这一次,吴革等人密谋于三月初八这一天发动政变。他们最主要的目标是范琼等亲金将领,由于范琼掌握军队,也是最配合金军的人,要想政变成功,必须首先将范琼等人杀死。杀死城内的亲金将领后,就可以争取城内所有军队和百姓的支持。然后,再命令军队从所有城门出城,列成两个主要战阵,与刘家寺和青城的金军两营对垒,劫掠金军营地,将二帝迎回。他们还制作了蜡丸送出城外,期待与城外的勤王部队里应外合。
参与谋划的还有吕好问、马伸、张所、吴伦等人。一位叫作左时的人写了三封檄书,第一封指责金人侵略,第二封指责百官贪生怕死,第三封指责人民不反抗。从这三封书信中,也可以看出策划政变的是一个激进团体。
吴革等人之所以制定这个方案,是因为这时恰好有消息,四方勤王的人马快赶到了。金军的大部队都派到四方打仗去了,留在寨内的只有不满万人。这就给了城内可乘之机。
但即便这个消息是真实的,方案可行性也很小,要想从戒备森严的金军营地中将二帝救出,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这也可以看作北宋武将阶层做出的一次绝望挣扎。
但接着,意外就出现了。在吴革等人做准备时,有人探得消息:有五十辆车从青城出发向东走了。吴革立刻想到这是金人把皇帝转移了,恸哭不已。如果皇帝离开了,那么一切策划都失灵了。
但实际上,吴革的猜测是错误的,皇帝一直在青城待着。可这个错误消息的确影响了吴革的准备工作。
到了三月初六凌晨,有内官听说张邦昌三月初七就要登基,已经坐不住了,他们杀掉了妻子及其他家人,烧毁了居所,聚集了数百人,一起找到吴革,表示当天就要起兵。这时密谋已经公开化了。不过,吴革还是冷静地询问:“如果提前举兵,城外的援军得不到通知,不是坏事了?”
来人告诉吴革,就算没有城外的援助,城内大约有五千士兵和数十万百姓可以参与。吴革考虑到事情已经暴露,不得不发,只好披甲上马,向北面的咸丰门杀去。到了金水河,已经是黎明时分,周围都是范琼的人。
范琼并没有强行攻打吴革,而是叫人假装吴革的同党,把他骗下马,和他的儿子一起,出其不意将他斩首。吴革死前颜色不变,破口大骂。他死后,与他起事的数百人都被杀戮在金水河畔。
伴随着范琼镇压了起事,三月初七,册封大戏正式登场。
这天一早,大风,有日晕,百官、僧道都来到了尚书省,等待张邦昌出来。张邦昌从尚书省门口痛哭着上马,到了西府门,假装头昏要摔倒了,立在马上待了一会儿,回过神来,继续痛哭。到了午时,有人将他引到了宣德门的西门阙下马,进入幕后,在那儿他继续哭泣,但没有耽误换皇帝的衣服。
金人派遣了五十多个使者,带着数百随从骑马赶到。正使是特进尚书左仆射、同知枢密院事、监修国史、上柱国、南阳郡开国公、食邑二三千户、食实封二百户韩资政,副使是荣禄大夫、行尚书礼部侍郎、提点大理寺、护军、谯县开国侯、食邑一千户、食实封一百户曹说。礼直官是东、西上閤门使韩企先。持册命前来的人是金紫光禄大夫、左散骑常侍、知御史中丞、上护军、彭城县开国公、食邑一千户、食实封一百户刘恩。宣读册命的是枢密院吏房承旨、中散大夫、卫尉寺卿、上轻车都尉、清河县开国伯、食邑七百户、赐紫金鱼袋张愿恭。持皇帝印玺的是中大夫、行中书舍人、上轻车都尉、太原县开国伯、食邑七百户、赐紫金鱼袋王企中。将印玺供奉给皇帝的是枢密院户房主事、银青荣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行太常少卿、兼侍御史、轻车都尉、陇西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李忠翊。
从这复杂的官名可以看出金人对于宫廷礼仪学习的迅速。金人赐给张邦昌的礼物如下:玉册(册匣、册床、行马一对)、金印大楚皇帝之宝(宝匣、宝床、行马一对)、红罗窄袄子、平面玉御带(纯金龙口束子、锦箱全)、银褐中单、乌纱幞头(衣匣、衣床、行马全)。
使者们穿着红衣,拿着册封文件。张邦昌从幕后出来,在御街上朝着北面拜谢,舞蹈。在隋唐两宋时期,官员拜见皇帝除了跪拜之外,还有一个环节叫作舞蹈,可能是官员向皇帝做一些代表尊敬的动作。但这些动作却已经失传了,只留下了“舞蹈”这个名字。
张邦昌向北舞蹈,表明他认可金国的正统身份,自己虽然贵为皇帝,也只是金国的附庸。
接着他跪下接受册宝。金人册封他为大楚国皇帝,接受北宋的半壁江山。首都也不再是汴京,而是迁到了金人暂时不感兴趣的长江流域,以金陵为都城。
张邦昌拜谢之后,金人作揖别过。到这时演的是“册命”一出戏。
金人退走后,由原来宋朝的文武百官接着演“朝贺”一出戏。百官从宣德门进入,穿着赭红色的袍子,张着红盖。张邦昌也步行从宣德门,经过大庆殿,到文德殿。在殿门口,有人给他送上皇帝专用的辇子,但他拒绝了,继续步行入殿。
他没有坐皇帝的正座,而是叫人在西侧又放了一把椅子坐下,接受了百官的朝贺。不过百官要下跪时,他立刻传令,表示自己是为了生灵才这么做,并不是真要当皇帝,请不要拜。但王时雍还是率领百官拜过,张邦昌一看连忙转身面向东拱手站着,表示没有接受。
整个仪式过程中,大部分人都哭丧着脸,表明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有一小部分人却欣然而为,他们是王时雍、吴幵、莫俦、吕好问、范琼、徐秉哲等亲金大臣,张邦昌当皇帝后,必须依靠这些人才能维持统治。特别是王时雍,每次向张邦昌汇报,必定以“臣启陛下”开篇。在官职上,王时雍为权知枢密院事,领尚书省,吴幵、莫俦皆为权枢密院,吕好问为权门下侍郎,徐秉哲为权中书侍郎,范琼是负责保卫皇帝的殿帅。
在城内,人们给几位大臣起了外号,王时雍被称为“卖国牙郎”,吴幵、莫俦主要负责传递消息,所以称为“捷疾鬼王”。
当天,消息传到青城的宋徽宗耳中,太上皇立刻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定了,他必定被金人裹挟而去,正伤心的他泣下沾襟。第二天有人向他献了两句诗:“伊尹定归商社稷,霍光终作汉臣邻。”意思是张邦昌必定会把皇权交还赵氏,太上皇边读边骂:“等他把社稷还回来,我已经跑到比龙荒还北面的地方去了!”
为了表示无心当皇帝,张邦昌还做了一系列的规定。虽然皇宫主人换成了他,他却只当一个皇宫的暂时保管人,不登正殿,又罢去了繁复的皇家礼仪规定。对于皇帝起居的大内,更是连门都不进,直接在各个门上贴了封条,写上“臣张邦昌谨封”。他不受通常的朝拜,百官见他不用山呼万岁,谈话时也从来不说“朕”这个皇帝的专用名词,而是用“予”来代替。由于有人将他的命令说成“圣旨”,他还专门下了一道命令(三月十二),规定不准说圣旨,只准称“中旨”;如果是当面得的命令,叫“面旨”;要发往四方的,称作“宣旨”;手诏则称作“手书”。总之避开一切可能让人误会的称谓。
只有一个场合,张邦昌不得不继续演戏,那就是金人在场的时刻。有时候,张邦昌穿着常服与宰执们议论,双方以名字相称,突然间,金人来了,他就立刻进去换上皇帝的服装。就连卫士都说:“以前戏子演杂剧时都装作假官人,今天张太宰就是这样的一个假官家。”
不过,金人对他却非常有礼貌,元帅们下令,金使觐见张邦昌必须按照以前对待宋朝皇帝的礼仪。于是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在即位之前是张邦昌朝金人鞠躬,现在金人都是在台阶下拜见张邦昌。张邦昌有些不习惯,告诉金国使者可以随便一些,金使表示如果不这样,回去元帅会杀了他们。
在张邦昌与群臣们演戏时,金军却开始准备撤离了。他们的军队也是各个部落拼凑的,到了夏天急着回北方。但在离开前,还需要做最后一次尝试,看还有什么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于是,张邦昌登基之后邀请金人庆祝了几天,吃喝一番,到了三月十二,就继续干正事儿了。
三月十二,金军将景灵宫席卷一空。景灵宫是皇帝祭奠天神和祖宗的所在,里面各种祭祀用品不少,金人将之卷走。
三月十三,劫掠宗庙。
三月十四,席卷内藏库。
但这些还只是常规动作,金人最想要的还是金银,他们决定最后试一把。在开封府上报给金军的户口册中,注明汴京城一共有七百万户,这是一个庞大的数目,按照每户三人(很保守)来算,就是近两千一百万人,放在现代也是世界特大城市。可事实上,北宋末期全国总人口也只有五千万左右,比如,崇宁元年的统计,是户两千零二十六万四千三百零七,口四千五百三十二万四千一百五十四人。具体到东京开封府,是户二十六万一千一百一十七,口四十四万两千九百四十人。这个数据与上报数字差了二十多倍。
金人很纳闷,为什么这么多的人口,只有这么一点金银,于是决定采取摊派的办法再搜刮最后一遍,按照七百万人户来分摊金银。开封府明知道没有这么多人,却又不敢明说,只好把数额摊派在二十六万户的头上,结果,即便是最贫穷的家庭也摊派了金三十锭、银二百锭。
不想这件事产生了反作用。大家一看这已经成了胡闹,干脆连理都不理,金人威胁不交就屠城,可人们已经不怕死了,都威胁不动。另外,大家似乎捏准了金人的心态,既然已经准备撤离,他们的心思更多应该放在如何安全地撤退上,不大可能屠城了。
这件事僵持到了三月十四,老百姓不配合,金人没有面子,大家都怨开封府做了傻事。最后出来收场的就是新任皇帝张邦昌。三月十四,张邦昌写信给金军元帅们,请求豁免金银,他表示进城之后察看一番,发现民间真的很穷了,榨不出来了,也希望元帅们给这个新成立的国家留一点家底。
三月十五,张邦昌亲自前往青城与元帅们会晤,他带着七件事前往:第一,不毁赵氏的陵庙;第二,不要继续搜刮金银;第三,汴京城墙上防御用的楼橹不要拆掉;第四,既然定都金陵,但要等那边建设完毕,三年后再搬迁;第五,金军于五日内班师回朝;第六,张邦昌的国家叫大楚,他就叫大楚皇帝,不再另立庙号;第七,他需要犒赏军民功臣和大赦,但这个国家已经一穷二白了,需要金军支援一点金银作为犒赏之用。元帅们全都答应了下来。
张邦昌见元帅们答应了,又提出了新的请求。他提议金人扣押的官员已经太多了,带回去也是累赘,不如放回一些,他的名单上包括冯澥、曹辅、路允迪、孙觌、张澂、谭世勣、汪藻、康执权、元可当、沈晦、黄夏卿、郭仲荀、邓肃,以及太学、六局、秘书省中用不着的官员。金军也答应了。
但张邦昌提出的另外五人,金军没有答应,他们是何㮚、张叔夜、孙傅、秦桧和司马朴,这些人大都是反对废黜赵氏的,他们必须与赵氏一同前往北方。他们的家族成员只要能抓住的也全部在迁移之列。
直到三月二十三,金人将释放人员送回时,才正式发布告示,宣布豁免了剩余的金银。这一天放回的人有数千之众,除了官员,还有百姓、僧道等。张邦昌作为一个傀儡政府,对于汴京城的保护却比宋朝两位皇帝还多。
那么,金军一共从汴京城榨出了多少金银呢?这也牵出了汴京围城史最悲惨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