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语
经过持久的较量,战国七雄之间的兼并战争终于有了结果。公元前221年,秦王政灭掉六国,一统天下,建立秦帝国,列国纷争割据局面最终结束,中国历史迎来了新的政治统一。
秦国地居西陲却能够赢得兼并战争的最终胜利,后人对此有多种解释。其中,有一种代表性的看法认为,秦国是凭借其所拥有的明显的地理优势,最终赢得了天下。这种观点强调,秦国据有土地肥沃的关中地区,西边没有强敌,东面有黄河天险和函谷关可据守,进可攻,退可守,地理优势远比处于“四战之地”的魏、韩等国要强得多。也有人主张从制度建设的角度讨论秦国最终取胜的原因,认为商鞅在秦推行变法,最彻底,最坚决,这就为秦的统一奠定了牢固的制度基础。还有人强调战略选择的重要性,认为秦进攻山东六国之前,先巩固了西北边疆,又占据了汉中地区和巴蜀地区,获得了雄厚的纵深后方和广阔的回旋余地,为统一天下奠定了基础。应该说,这些分析都是很有道理的。
如果从国家能力建设的视角看,秦的最终统一并不是偶然的,而是战国时期列国势力动态消长变化的结果,自有一个生成—竞争—积累—转化的演化过程。
战国初期,以三晋地区的韩、赵、魏三国势头最猛。这三个国家,先是魏国,其次是韩国和赵国,挟春秋霸主晋国之余威,先后推行变法措施,国力渐强,引发了其他国家的争相效仿,最终催生了以战国七雄为主体的区域性集权国家。到战国中期以后,七雄的国力、军力各有消长,魏、韩、赵三国的整体实力渐次削弱,在真正具有潜力统一天下的候选国家中,大概以秦、齐、楚三国为主。
这三个国家,所处的地缘政治格局有很大的相似之处。它们都处于列国竞争的外围,各有其广阔的战略纵深,同时也具备较强的经济实力和综合国力。但齐、楚两国最终无法战胜强秦而失败,除了两国统治者在战略决策方面因目光短浅而招致严重的失误之外,还与他们各自所选择的国家治理模式有一定关联。
具体来说,战国七雄在兼并战争的竞争压力下,到战国末期,最后演化出了三种有代表性的国家治理模式,正好对应着秦、齐、楚三个区域性大国。
这三种代表性的国家治理模式,各有特点:
第一种治理模式是秦国模式,以法治为主,以耕战为本;政治制度上,特别强调法术刑名之学的“一断于法”的作用;社会经济政策方面,把奖励耕战作为第一要务。秦国的模式,实际上承袭自三晋国家的法家传统,后经商鞅变法而得以确立。秦国在三晋国家所开创的治理制度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和发展,最终形成了“强国家、隆法治、重耕战”的集权治理模式,国家的社会动员能力和经济汲取能力不断强化,使秦国在列国竞争中获得了强大的制度优势。
第二种治理模式是齐国模式。齐国临近山东半岛地区,富有山海渔盐之利,历史上就有浓厚的重商传统,市场经济尤其发达。齐国工商业的发达情况,从齐都临淄出土的战国齐陶文中可窥一斑。由于工商业经济发达,思想自由度也高,齐国设立“稷下学宫”,用优厚条件吸引各国学者,成为一时之选。《管子·轻重》中,曾多次提到以“轻重”为核心的商战概念,与齐国运用市场经济实施跨国竞争的策略有关。但齐国模式也有其自身弱点:一是国家集权能力偏弱;二是过分倚重市场经济导致民富国穷;三是齐国的执政大臣,如孟尝君等人,多有个人私心,导致齐国的政治凝聚力差。战国后期,燕国大将乐毅率军攻齐,半年之内连下齐国七十余城,最后只剩下了莒和即墨两城未被占领,齐国几乎灭国。这正反映出了齐国的工商立国模式的重大缺陷。
第三种治理模式是楚国模式。长期以来,楚国的国家治理大都是以楚王和景、屈、昭等贵族家族“共治”为主。楚国贵族势力对国家治理有极大的影响,导致楚国政治出现凝聚力差、缺乏长远战略规划等致命弱点。战国中期,楚国的综合国力可与秦国相媲美,但楚国国君(楚怀王)却缺乏深刻的战略思维,偏听偏信,楚国大臣们又大多只关心自己的家族利益,很少考虑国家整体利益,导致楚国在国家战略选择上瞻前顾后,目标游移,举棋不定,一会儿联齐,一会儿联秦,政治投机的“机会主义”严重,自然无法在长期竞争中最后胜出。
战国七雄之间的兼并战争最终以秦国赢得天下为结局,这标志着以秦国为主的“强国家”治理模式的最终胜出。战国末期,著名的思想家荀子曾到秦国考察,他看到秦国社会治理的情景,感叹秦之所以胜,“非幸也,数也”。在荀子看来,秦能统一天下,不是偶然的事件,而自有其深刻的历史必然性。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灭六国,建立了秦王朝,开启了古代中国的“大地域”帝国统治模式。秦帝国的疆域面积广阔,在古代缺乏现代交通手段和通信技术条件的背景下,如何实现有效治理,是很有难度的问题。秦的统治技术在很大程度上来自战国时期的历史累积。战国时期的一系列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变革,为秦汉帝国政治的建立,提供了必要的制度基础、治理技术和治理理念。没有战国的世局变迁,就不会有秦汉“大一统”格局的最终出现。
但秦的统一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在政治统一的目标实现之后,还需要进一步推动社会融合与思想整合。但秦始皇对秦制“强国家”的治理模式过分自信,导致其形成了严重的制度依赖心理,在全国大力推行“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迷信国家政治强力,不仅无法有效地形成深度的社会融合,也无法有效地实现思想意识的观念整合,最终招致“二世而亡”的命运。但统一的历史趋势,却是不可阻挡的。最终,刘邦集团在秦末局势中脱颖而出,建立了汉朝,初步完成了社会整合,消解了政治与社会之间的紧张关系,成为秦始皇大一统政治的“遗嘱执行人”。之后,经过西汉多年经营,直到汉武帝刘彻中期,中国才最终完成了思想文化上的“大一统”,秦汉王朝所开辟的“大地域”帝国治理的秩序格局最终得以定型。战国历史剧变的活剧,至此才算是彻底完结。
作为本书的结语,最后用三句话简要地概括一下战国时代:
第一句话:战国时期是一个天下大乱的世道。这个世道不怎么好,虽然有些现代学者基于思想史的视角,很喜欢这个世道的思想自由气氛,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世道实在是太过混乱,有着无数的战祸与灾难,实在不是一个理想的太平时代。
第二句话:战国时期是一个历史剧变的世道。战国历史总体上处于巨大的社会转型过程中,传统的秩序渐趋解体,新的秩序尚在探索。在这样的历史剧变面前,单靠老皇历是不行的,需要做出彻底的改革。战国变法的历史合理性,就蕴含在其中。
第三句话:战国时期是一个极有变革活力的世道。战国时期,各国推行变法,是在历史情势和现实压力下实现的制度创新尝试,不仅激发了新的治理格局,也激发了巨大的社会活力和探索精神,对后世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历史的苦难恰是文明新生的代价,这正是历史辩证法的奥秘所在。
总之,战国时期是一个剧烈变化的历史转型期,也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变革创新期,是五千年中国文明史长河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中国古代社会的“深度变迁”与“结构再造”,均与战国历史变迁有密切关系。正因为“变革”的因素贯穿了战国历史的全过程,最终才能够以二百五十年衔接起前后的两个两千年,融合前世,熔铸新世,成为古代中国整体历史进程中承前启后的重要节点。其中蕴含的巨大的思想魅力和深刻的历史密码,值得后人认真揣摩、仔细回味、深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