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纪(4)
香炉营已经拆迁了,那些年北京拆迁的进度还不那么迅速,多数住户搬走之后,每条巷道还剩下一两家钉子户,整个街区空荡荡地摆在那里,暂时没有人来翻动,看起来是要一直搁下去似的。我有时想到,它是否该作为历史古迹被保留下来,但联想到林徽因梁思成旧居被拆事件,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英子看人摇动辘轳汲水分水的那口大井台,也早已不见踪迹,更不用说水光泼溅的情形了。
晚上我喜欢在空下来的几条巷道里转,路灯的电路没有切断,迁走人家的门牌号还在微微发光,连同一些“文明户”“五好家庭”之类的小金属牌额,让我想到家乡的“十星户”“计划生育放心户”之类的牌子,往往挂着牌子的农屋已空无一人,瓦屋顶也要从中段塌下来了。
我住的小区大约就是居民的回迁房,房子是杂志社租下来给一个高层住的,他的衣服虽然成列地挂在柜子里,人却不常来,我有幸与他分享。这位室友是一名退伍军人,在杂志社的身份有些特殊,当年与社长一同在部队,两人有些私人关系。他没有成家,似乎常年在外边替杂志社跑一些文化产业项目,譬如说投资拍电视剧,却从来没有成功过。
他偶尔回来,大抵总是酩酊的状态,不知是否工作的应酬,不大跟我说话,似乎对于有下层员工和他分享房间感到不愉快,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有时看上一会儿电视,在客厅的茶几上留下几根烟蒂。
房间光线不足,天气暖和的时候,我宁愿待在院子里的几条长椅上,读一点书。我记得仰躺在长椅上读亚里士多德的《天象论》,亚氏写到恒星是一类永恒的生命体,虽然不及永生的神,但也拥有不灭的灵魂。书页上方是晴朗的北方天空,带着一点白云,我找不到恒星的痕迹,但它们在蓝色的某个深处隐藏着。这么多年来,我似乎第一次发现北京的天空很干净,像是被英子记忆中的井水洗涤过。
我常常在单位的写字间里待到很晚。单位就在宣武门路口附近的庄胜大厦楼上,那里有更多人的气息。有时候我和熬夜的同事一起下班,在大楼底层拐角的地方道别,背身在风口里点一根烟,抽上两口。我的技术不过关,无法在风口里点燃香烟,也不太想抽。经过香炉营走回小区,一步步更浓厚地闻到退伍军人的气息,我的双脚沉重起来。
我打算另外去找个房子。
有个合租信息是在广安门外。这和我理想中的地段有些距离,但仍旧抱着试试的心情去看了看。
信息上说是三室一厅的房子,去了我才知道,主卧有三个女孩合租,次卧里也住了两个女孩,都是打工妹的样子,留给我的是第三间卧室,位置是一进门,过道一侧是这间卧室,另一侧门对门是全屋的厕所。几个女孩眼巴巴地看着我,看来她们出于微薄的工资,很希望有人来分担房租,并且不在乎合租者的性别。
有一刻我很想租下来,体会和一群打工妹相处的感觉,即使这间三卧的价格定得和主卧差别不大。但是想到门对门的厕所,关着门仍隐约闻到飘散的气味,早晚和她们轮番抢厕所和淋浴的尴尬,不能在家穿短裤打赤膊的忌讳,我还是却步了。出门的时候,我和她们一样感到某种遗憾。
看了几处房子,我交了一个月中介费,租下了手帕口附近一间合租的次卧,结束了和退伍军人合住的日子,也离开了英子记忆中的香炉营。
这间房子在一个极其老旧的居民楼片区里,几乎称不上是小区,要穿过曲折小巷才能到达这里。街巷像是包上了厚厚的甲胄,不知道它的来历。但是房间内部经过装修,铺有复合木地板,看上去很新。
我把行李和经过辗转剩余又新添的几箱书带到这里,跑了一次二手货市场,让它们有了再次摆上书架的权利。房间不大但也够一个人住,除了地板和空调,自然也少不了北方的老式暖气。虽然窗户朝西,但夏天过去仍旧留有余热,我还是有了拥有一间房子的幸福感。同住的是一个早出晚归上班的男生,总是关着门。客厅很小,类似一个过道,我们见面的时间很少。
夕阳停歇在一片老旧平和的屋顶上。床上铺着一个女性朋友帮助我采购的碎花被子和枕巾,她还承诺绣一个枕头送给我。这让我对这儿有了一点家的错觉。我不用那么经常逗留在单位的格子间里了。
每次去单位,需要走过那些像是包着厚厚甲胄的巷子,穿过叫里仁街的一条短短街道去搭公交车,街道一旁新开发成了小区,和周遭有一条清晰的分界线。有两次打的回来的时候,被司机听成女人街。后来我知道,它的真实身份和这类想象截然相反,叫作半步桥,一个我在沉重的近现代史册上屡次翻阅的名字,那座小区从前是半步桥监狱和看守所的地盘。
半步桥的起源不明,自从修了民国第一监狱,似乎衍生出了“奈何桥”的意思,流传下来一首犯人唱的歌《七笔勾》,大意是过了此桥,便会将爱恨情仇、烦恼牵挂、人生抱负一笔笔勾销的意思。逐段唱下去,终究勾销完毕。最后被勾销的大约是桥本身,眼下已和当初的监狱一样杳无踪迹。但在那里仍旧有一丝气味隐藏,我似乎也理解了旁边巷道墙壁和屋顶如此厚实的来由。
很久以后我走进小区,看到赭色楼房顶楣有小天使的浮雕,显得特别,联想到狱内设有刑场,民国和新中国成立后处决过很多犯人的往事,猜测小天使大约是意在拯救含有怨毒的亡灵。因为这个缘故,这个小区的房价也比周围低一截,据说开发商都因此破产了。在小区的一侧,保留着监狱曾经的大墙,砖楞和陈旧的高压电线被爬山虎覆盖,显得和平,围墙中段矗立一座岗楼,没有了值守的身影。
冬天来了,里仁街上变得更为寂静。平房炱突四处冒烟,被风压贴着屋顶,路边也似乎烧有煤炉。路面积水成冰,小区外停的几辆车底盘上挂了凌条,这种家乡屋檐寻常的景物,我在北京却第一次看见。屋子里暖暖和和的,但那个女性朋友的刺绣枕头还没有到来。
在里仁街的出口,能看到不远处的南三环,夜晚高架桥下灯火闪烁,似乎穿过那个路口是另一世界,更为荒凉空旷。我的租屋在这条界限内不远,不知哪一天会越界,落到更荒凉的地带,像地上偶然的纸屑,痕迹被一阵北风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