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纪(5)
室友的租约到期了。他是把整套房子租下来,再转租一间给我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房东。眼下他想搬走,却不愿放手这套房子,不肯让我直接跟房东续签,打算仍旧当二房东,并且把我住的房子租金提高了两百块。当初租住时他给我瞟了一眼合同,我发现这间房和他住的主卧条件相去甚远,价格差别却不大,眼下更无法接受他的涨价,因此只好散伙。但我的合同是比他晚一个多月签的,还没到期,想让他分摊一个月的租金,因此第一次去了他住的房子,逗留了比较长的时间,却没能成功,他保持着沉默,似乎一种其奈我何的态度。
我回到自己的小房子里,生闷气,小房子也似乎失去了从前的好处,显出各种不起眼的缺陷,譬如冬天的暖气不足,阳光又偏偏和夏天正相反,转到了南方去;木地板铺的时间还不久,有些地方却有翘起的迹象;说到公用部分,卫生间太黑太小,没有通风口,也没有专门的厨房,做饭的心情不大;电视老旧了,彩色像是事后涂抹上去的,看纳达尔在红土上的网球比赛,难以分辨网球落到了哪里,而这是我晚上不想入睡时喜欢上的一个节目。
想到这些,更觉得自己吃了不小的亏,简直想要找个办法报复他,脑子里出现种种的方式,调动自己可能有的一些能耐和关系,似乎办法还不少,一时牙咬得紧紧的。转念又发现,自己想出来的这些方式,没有一种是一定会见效的,代价也都不比半个月的房租小。毕竟我和室友一样,只是个漂在北京的外人,才会来租这样的房间,他大约也是看穿了这一点。
想到后来,最现实的是放弃这间房子,按时搬走寻找下一处。好在冬天已经过去,找房子搬家的奔波不用那么苦寒。我也实际这么做了,在一年差一个月的时候告别了这里,去向下一个住处。
我请一个同事来帮我搬家,他新近买了车,一个后备箱加上后排座位,正好把我的家当全部装下,从半步桥迁移到了三里屯附近。
那些年三里屯正值繁华,但南街已经开始拆迁。我租的房子在南街往东一点的一处老家属院里,和酒吧街隔着几排老房子和半个街区的距离,几幢高大的建筑挡住阑珊灯火。合租的是一个腼腆的男生,看起来有一种温柔感,和前任室友差别很大,也不是二房东。当然,他和所有先来者一样住了较大朝南的屋子,留给我的是朝北的较小次卧,光线和冬天的温度都不如主卧,不过价钱也着实便宜一些,毕竟是跟房东签约。
这是我自从离开金鱼池之后又一次租朝北的房间。不知为什么,它特别让我想到老狼的那首《流浪歌手的情人》,“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一扇朝北的窗,让你望见星斗”。或许因为从窗户里看出去,透过院子里几株大树的缝隙,晚上真的能看见几颗星星。
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主要的家具是一架连带书桌的白木书架,式样和颜色淡雅,看上去很不错,也是我选择这处房间的原因之一。我把装在同事后备箱里带过来的书都上了架,摆得满满的,在桌前坐下来,打开黑乎乎的笔记本电脑,有一点幸福感,打算在这里认真写个什么。
但是过了不久,书架部分忽然没有征兆地塌下来了,差点打在我的头脸上。我把书都拿下来,书架没有复原,内部连接的铁钉子都崩开了。我只好请房东过来一趟。
房东没有找我的麻烦,毕竟他当初保证过书架很牢实,可以插满书籍。“宜家的东西不经用。”端详一会儿之后他说,我才知道书架出自一向不熟悉的宜家品牌。
我想不到什么补救的办法,最后把书架拆了下来,只留下桌子。这样我的书又回到了纸箱子里,摞在墙边。好在书桌显得宽敞了。
晚上我离开小区,走到三里屯酒吧街上去。这里和隔着半个街区的我的租屋是两个世界,十字路口人车堵塞,无尽的喧嚣和灯光汇合流泻。路北一排酒吧,路上密密麻麻地站着身姿前倾神情急切的女性,随时拉人入内,倒没有人烦扰我,大约注意力都在车主身上。酒吧里面灯光迷离,人影晃动,那是我来北京之后未曾进入的世界。
我穿梭而过,到了使馆区。使馆区严肃安静,四处围着铁丝网,设置路障,却也让我明白了刚才酒吧街热闹的一个来源,这里有很多的外国人。我顺着一条开放的横街走入,经过两个警卫,他们纹丝不动的站姿像是出于一种使命,有的在铁丝网的暗处,只有走近了才能注意到,让人心里一紧,他却保持着面无表情的姿势。
我走入竖街,两旁斜伸出浓密的树木,在上空合成穹庐,成为压低了的另一重天空。这是一种修长乔木,含有特别的青翠,似乎属于南方。另一条树荫的街道遍种柿子树,眼下也饱含青翠,我喜欢顺着这两条街走一个来回,再穿过酒吧街,回到沉寂的小区,我的拆去了书架的桌子前边,面对笔记本上敲下的文字,属于往昔黑暗深处的时代。
有时候我没有走得这么远,只是从小区大门外往北走,进入这片街区更内部。路旁有一所技工学校的体育场,隔着铁丝网,零星有人在晚饭后健身。穿过两家打烊的餐厅,迎面有一所外表黑沉沉的建筑,黑暗中闪着一些明灭的小灯,隐隐看出下面的装修,带着浮雕和护板的线条,是一家夜总会,叫名门夜宴。
它似乎没有窗户,四周包裹得严严实实,完全不知道它的内情,入内的是些什么样的人。它的名字让我想到最近冯小刚的一部电影,不由联想到里面可能进行的诡谲的权谋与情色,所有的欲望和金钱在这里复合、发酵、膨胀,或许有天会爆炸,带来难以预料的毁灭。但眼下,它保持着黑沉沉的名门气度,和渺小寒碜的我完全没有关系,即使走近一步也感到心理压力。
许久以后,听说它果然在“天上人间”的风波中被一并封闭,我再次路过那幢建筑时,它已变成了一家商场,封闭的门户都已打开,外墙的浮雕护板显出破敝,像病人发黄的皮肤,底层似乎变成了两家快递公司收发货点,毕竟它不当街,门面价格上不去,当年豪门的气质不见踪迹。
那些夜晚,我从名门夜宴往回走,回到家属院中,院落里几株乔木掩蔽,下面裸露着北方的黄土,没有精心修整过。空地上莫名地摆着一只旧沙发,布套已经破烂,但还保留着一只沙发的模样,或许偶尔有人小坐。多年后我看到刘若英拍的电影《后来的我们》,周冬雨拉着井柏然从院子里抬回去一只旧沙发,就想到了这只。不知它在院子里究竟摆了多久,近年北方的雨水增多,它在够不上遮蔽的大树底下,能够耐得起几番风雨和潮气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