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车室(4)
售票厅门口总是贴着几张寻人启事,黑乎乎的字体,带着一张无人能够辨认的头像,指示一个在人流中就此消失的人。
在车站,一个人的消失是容易的。这些人大多是外地的,从四川过来,到某一站下了车,从此丢失了。他们总是有某种疾病,长期或者偶然的,和我们不完全一样。但似乎也有一张写的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到这里下车后就再无音信了,没有原因,他的亲人似乎也因此惆怅。我看着那些印刷粗糙的传单上黑乎乎的照片,常会想到那次在县城的候车室,如果我和父亲走散,就会出现在这样的传单上,而我一无所知。似乎有一种东西,在阻碍失踪者和寻找他们的人,把电线杆子上的传单变成无力的安慰,被风揭下。
去年,我参加一个智障人士权益保护座谈会,见到一个被人贩子卖到黑砖窑当奴工的智障人士。其实他并非智障,只是内向寡言,记忆力却极好。他的嘴上有一个凹缺,我以为是兔唇,后来知道是由于不顺从被铁棍打的,脑袋边上也有块地方凹进去。他起初在三原砖窑里,后来因为风声紧,老板是安康人,将他带到安康田坝乡,伐木烧炭窑,采药。一块儿的有几个伙伴,都是智障,只有他一个是正常人。一个伙伴总是干不好活,不听话,被老板一家人动手打死了,埋在一处坡上。是他和老板的儿子一起去埋的,坡上都是沙土,很容易挖坑。埋了人之后他就又跑了。之前他跑了两次,每次捉住就被铁棍打一顿,嘴上和脑袋上的凹缺就是被打出来的。这次他趁在工地上帮人盖屋,翻院墙跑了出来,钻树林子走小路,问路到了安康火车站。在火车站候车室外边乞讨了十天,攒下了二十块钱,才买票坐火车回了关中。
这次开会之前,他带保护组织的人去田坝找那个小伙计的坟。老板一家人已经跑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明明记得埋人的地方,在一棵长瘤节的拐子树下面。这种树关中没有,他问过,所以记得清楚。但挖出来只有沙土,颜色浅于周围的,老板应该是听风声转移走了尸体。跟他一块去挖坟的老爹,寻找了两年多失踪的孩子,不知道被埋的是不是,只能在安康火车站张贴了寻人启事。
所有的启事总是印刷粗劣,留着一个有姓无名的传呼或手机号码,注明必有酬谢,令人怀疑的千篇一律。我疑心在亲人心里,启事上的失踪者已经预先死去了。
我有个本家叔叔,原来是个能人,因为砸人家的电站坐了几年牢,出来后精神时好时坏,后来和几个乡亲赶季去新疆摘棉花。走了几个月,家里忽然接到一个甘肃地方火车站的电话,是敦煌还是武威的,说是死在他们站上了,根据遗体的身份证查过来的。婶娘本来和他没感情,家里人也没去认领。多年以后,我听到一个同行回来的老婆子说,当时他中途非要下车买东西,旁边人劝不住,人很挤,下去就没上来。从下车到被发现死亡,中间隔了半个月,他应该一直留在车站,没有人注意。他们别的人去了新疆后,被当地的老板扣起来,用大狼狗和打手看着强迫摘棉花,一天只给吃两顿饭,还说工资不够抵饭钱。他们都欠了老板不少钱。等到棉花摘完了,老板再把人放了,说是免了他们的债。他们都是靠去时身上剩的一点钱,加上逃票说好话回来的。
我在这条铁路线上平安来往,只因为和舅舅叔叔们不一样,我识字,是大学生。但是在每次上车的时候,我的心像战斗片中握在英雄手中的酒盅子被压榨了,从未复原。火车的身影在窗外驰过到站,检票员放人,拿着一小张票使劲地奔跑,那时的票也没有后来大,好像命就这么一小条攥在手里,一不留神就被身边的人撞掉了。有次在西安上车,我的一个包被人从肩上生生挤断,掉到路轨下。我不知哪里来的劲,像拼命那样大吼了一声,身边像疯了那样往上挤的人发了一下怔,在这一怔的间隔中,我佝下身把包从车肚子下扯起来。如果他们这时仍旧往上挤,我也会被他们挤到车肚子下。好多时候,只有这个一怔的时间,我从别人手里抢到了手。可是难道我会永不失手吗?
有两次我在安康火车站站台上,看到有人跳下站台,很快地从停靠的火车肚子底下钻过去。我从来不敢尝试这样做,从一个这样庞大的随时会动的肚子下面钻过去。有一次,一个人从我面前的火车肚子底下钻了出来,他刚出来,火车就起动了。这个人回头和我一起看着火车启动。他忽然对我笑了笑,像是不好意思。
只有坐在车窗里深夜路过的火车站是安静的,像一片栽种着信号灯的庄稼地,铁轨是分出的行垄。信号灯有高有矮,颜色是绿的或红的,还有闪着荧光的蓝色,它们又像是安在铁轨上的路灯,一盏连一盏,总是能让梦想走出去很远很远。我把脸贴在车窗上,在那个世界里尽量往前走。火车什么地方扑扑地冒汽,长叹一声后停下来了,不知道打算停多久。有时又听到不知远近的汽笛声。一辆车起动了,我的心总是跟着这辆车走一走,到了什么地方再回来,又跟着下一辆走,最后再回到自己车上。
我不知道跟着一辆我没有搭乘的车,会走到什么地方。那些在火车站工作的人,有时提着钉锤和板子敲敲铁轨,听听声音。有的只是坐在调度室里控制信号,调动进出站的车。他们的心如果随着车辆走动,会经历多少次出发又折回。他们的外表看起来没有变化,若稍微有心,心里却装下了太多的到达和分离,是所有来去的旅客相加在一起的。我想到一部苏联电影《两个人的车站》,钢琴师被小流氓打坏了脸,又被女人的手抚慰。在其他地方,他们无法相遇,只有在人群不停来去的车站上,他们停下来相守在一起。
有一次回安康太晚,住在车站宾馆,窗下就是排了好宽的一条条铁轨,火车来去的汽笛声,短促得像动物的一声号叫。望着那些延伸出去的铁轨的微光,不知道自己的心到了哪里,也许是未来,却是永远不会真实达到的一种。想象总是走在前头,改变了未知的轨迹。只有永不出发才会留住真实,就像那一对男女主人公做的。
几年之后,我在安康师专教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车站的派出所所长,他每周从那个小站来看妻子,我和他下几盘象棋。据说他在站上是高手,却总是输给我。我想到那个小站的情形,像我在火车上看见的,一排白色和底部漆成绿色的平房,也许前面有菜园的篱笆,爬上瓜豆的藤蔓。一个穿制服的人立正站在空空的站台上,目送火车经过,似乎这是他人生的全部职责。
我想起《日瓦戈医生》里的一句话:火车站是记忆最可靠的保险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