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车室(5)
在菜园坝火车站的柜子里,保存着我记忆的另一张底片。它的茶座候车室里有很多塑料大树,还挂着真的鸟笼子,里面的画眉对着翠绿的塑料树叶鸣叫。这里的人平时要少一些,今天却也多起来。我们站在一棵树下,听着画眉叫,没有说话。检票时间到了,妻子赵玲和姨妹向着检票口走去。姨妹是听说我们的关系出了问题,从陕西赶过来的。人流缓缓又急切地蠕动,我站在两个票口的中间,跟着她们往前走,从家里开始的沉默延伸到这里,像是那个早上经过空荡荡的车站,完成一种沉闷的义务。
到了检票口,检票员接过了赵玲和姨妹的票,剪掉了,她忽然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眼睛里的泪水闪着光。我不知候车室里是哪里来的光线,把她的泪水照亮了,这一刻她像是放下了以前的争执和沉默,表明她的留恋。这只有一瞬,姨妹催着她走,身后的人群往前拥,我沉默地看着她。眼光的交换中,却像是有什么改变了,一个约定暗中保留了下来,示意不是生死诀别。
有什么比检票口最后的一瞥更短促又长久的呢?轮轨的坚实,意味着铁一样难以改变的道路。只有晶亮的眼神和信号灯保留着希望。菜园坝的铁轨依山而铺设,在狭窄的地带,延伸出去很远。像是肉联厂前面的车站一样,所有的车次到了这里都调头返回,它的最后几截铁轨长期闲置,浸染了青苔,之间一格一格地长出野草花朵。我在一首告别的诗里写道:
我们在铁轨间采撷,双手提满信号灯,每一次的挥手和垂下,都可让火车开,或停。
妻子坐的火车要拐弯进入隧洞,穿过整个重庆城区下面的山体,到达下一站沙坪坝,也就是火车北站。那里是她离开之前教书的学校,来重庆一年多的奔波后,通过一个丈夫在北站当领导的阿姨,好不容易给她找了这么个代课职位,每天乘车往返,我们的生活看似渐渐安定下来。回想起来,那是我们十几年婚姻中真正安稳的唯一的日子。如果这段时光一直延长下去,似乎也可以接受。可是它忽然间就结束了,从此一切无可收场,像那两条分别通往大渡口和沙坪坝的铁轨,在出站不久分了岔,开始还看不出来,却从此越来越远,无人可以让这趋势停止。
多年后我想到,赵玲在沙坪坝教书的日子,我从来没去看过她。我熟悉那个车站,在沙坪坝步行街的坎下。每次经过步行街,几排有些寥落的铁轨一览无余,却不知道何处是她的课堂。我从来没有熟悉过她的课堂,只听过一两次她的课。这么多年来,对于她最重要的一部分,我没有真正去了解。在检票口,我看见了她眼睛里充盈的泪水,却来不及去懂得。那些年,我心中充满了汹涌的冲动,难以静下心来体会什么。那一刻眼光的约定,它的质地或者比一切水泥和铁轨的铸造更坚实,或者仅仅含有泪水的脆弱。
高二的一个晴天,我走到安火路上瞎逛,顺路走进了安运司售票厅,去看墙上悬挂的十大县交通图。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是一幅过于庞大的黑色交通图,粗大的黑色线条加上一些陌生的红色名字,常让我陷入一些奇怪的玄想。
印象最深的是柞水和岚皋。柞水是个离我们的世界既邻近又疏远的名字,它显然并不属于十大县这个我熟悉的范围,连它名字的风格,也不和我感觉中的十大县类似,似乎那个生涩的“柞”字,属于另一种语言,散发出些许苦味。但在从安康通过汉阴、石泉去宁陕的路上,却分出一股粗大的线条通向它,而且最后在地图的上缘,和通向宁陕那条线一样用粗大的箭头标出“往西安”。很显然,这是一个我们无法抛掉的名字,虽然我所有的亲人们都没去过,包括父亲。
后来我从贾平凹的小说里才渐渐接近了这个名字,他的人物顺着这条经过柞水的大路背毛铁。毛铁正如同家乡人背的盐一样沉重,肩上要压出两坨高出肩膀的肉驼子,正像是两块铁马口,用来承受背篓。爷爷去世穿老衣的时候,肩头上露出两块黑色的徽章一样的东西,人家说那是盐背佬长的记。我不解的是,盐背子生下来肩上就有记吗?多年以后,我因为采访一起幼女被多人诱奸致残案,在重庆菜园坝坡上的棚户区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裸露的肩膀,他双肩上两撮黑毛齐整地向上生长,颜色油亮,形状特别浑圆,似乎特意修剪过,让我吃了一惊,也明白他的身份是棒棒,也就是我第一次走出菜园坝火车站时上来抢我的行李,惊吓了我的人。只有经过长年光滑又沉重的木棒的碾压,加上汗水的滋润,才会在人的肩上生长出这样完美的两丛毛发。他坐在棚户里的土台上,微笑地辩解着,说自己只是给过那幼女糖吃,没干过其他任何事情。
背盐连带着另外一系列地名,都是在这张地图的靠南边缘上排列的。岚皋是这条线的终点,盐背佬留下了自家吃的盐,剩下的才会背到岚皋县城出卖长钱。但当时这两个字眼,以及那条粗大的线路,没有让我联想到背盐的事情,只是感到在安康通县城路线的背面,有这么一条粗重的迂回的线路,似乎注定不是一件寻常的事。后来也就有了和妈妈坐车下安康的情形。
那天我的视线从地图上移下来,看到几个等车人拥着自己的东西坐着,其中一个人坐在一堆高粱秆扎的扫把上,这种扫把扇面宽大厚实,露出干爽的微红的颜色,比用竹叶子扎的好,本地高粱少,要从外地贩回来。我忽然看到这是大舅。虽然他出现在这里我毫无思想准备,但仍然能确定是大舅,我喊了他一声。大舅看看我,却没有答应,他的脸上现出有些痴呆的表情,使我感到很难堪。我问他为啥在这儿,他还是不回答,我只好离开了,但心里仍然确定他是大舅,他那张宽宽的长长的脸上的高鼻子和额头上几绺头发盖不住的皱纹是我不会认错的。
那年暑假,我回出生的院子去,听到舅母说大表哥和大舅一起出门贩蚕种,在安康车站被骗了钱。他离开大舅只有一会儿,回来时胸前装着三百块钱的荷包却瘪了。他上了耍把戏变钱的当。
当时我想到,那时大舅是在等大表哥回来。大表哥被骗了钱之后,在路上待了三个小时。他想不通明明别人的钱拿过去,都是一张变三张,他的拿过去却变成了白纸。连拿了三张,贩蚕子的三百块钱变成了三张白纸。三张白纸他拿了半天,还是扔掉了。他想不出回去如何见爹,只能坐在马路牙子上。大舅这时只能在扫帚上坐等,他的心思完全在没有回来的大表哥身上,这是他面对我一时回不过神的原因。或者,他想不到在这样的环境下跟我照面,他坐在一堆扫把上的处境把平时的甥舅关系破坏了,像两个路人的猝然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