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车室(8)
城东一带靠着山脚,从肉联厂背后的一条路过去,顺斜坡一直走到五峰山脚下,到了猕猴桃酒厂,酒厂用的是山上流出的泉水。这股泉水用铁管子在山坡上引过去,耳朵贴在管子上能听见里面的汩汩声,以前我一直以为是县城唯一的水源。后来知道是只供县委少数单位用的。酒厂红火了两年,似乎也停业了,我走过去的时候厂房里听不出动静,只有山壁上白白倾泻的泉水,溅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衬得周围的一切寂静下来。看那山坡上扣着两个大小圆盖子,大约是工厂取水的罐子,我起了好奇心,顺着一条落满树叶的水泥阶梯小路上去,感到路上除了去年的枯叶,已经有一点什么不同,空气也比街上更多一分湿润。往头顶看,密匝匝的一片褐色树叶,暂时看不出什么,但鼻子里的气息是真切的。走到阶梯顶上,两个圆盖子也落了枯叶,看不出什么,也许已经没有用处了。再抬头,却看出那一树荫蔽的褐色里面,开了星星的绛色花朵,像是碎裂的天空缝隙。略微迟疑了一下,想到是一树杏花。那幽微的气息也意会过来了。
今年的春天果真来得早。
树叶还像是去年的,隔着深浅的褐色,望不清楚大桥和桥头的车站。在那里,我到达和等候过许多次,因为是市县专线,没有在陈家坝车站那样的紧张。有两年等车的时候,总是看到路边卖老鼠药的地摊。首先触目惊心的,是塑料布上从大到小排列的十来只老鼠,最大的几乎有小猫那么大,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尾巴比身子更长,拖到了摊子外边,让人不敢停下来。另外还有一个小喇叭,循环地用方言播放着“老鼠药,老鼠药,老鼠吃了跑不脱”。很少见人来买那些一小包一小包黄绿色的药,他却一天天维持下去,若无其事。后来就起了传言,说这些人卖老鼠药只是打掩护,真正的目的是放哨探消息。他们和走乡下卖钢筋锅盆子的人是一伙的。卖钢筋锅的都是远方人,走到你门上,先问你国家大事关不关心。跟你聊上几句,说你这个人有知识,关心国家大事,他就把盆子赊给你,随便说一个价格,说不要现钱,等到钢筋锅用破了,世道也就变了,到时候再来收钱。乡下人不管他说的世道变不变,只知道他的钢筋锅质量确实好,等到用破了的时候,他也不一定能到这方来收钱,就都收下用了。后来公安局却来调查,倒也没收走钢筋锅。那一年大地方出了毒鼠强事件,县城和镇街卖老鼠药的人从此消失了,人们想起来,卖钢筋锅的也是自那年再不来了。再说他们的外地口音也相似。两下自然就联系到一起,觉得那个远处的毒鼠强事件不过是国家查案的名目。
地摊消失之后,马路边支起了一排政府搭建的服装摊位,有篷布苫盖的架子,白天衣服挂起来,晚上收摊。我参加工作那年冬天,赵玲的母亲在那摆了三个月的摊。每天黑早,岳母和两个内弟小军、小明起来,推出大车,把家里的货装到大车上,两人扶辕一人拉车,用力拉上家属院里有些上坡路的大门。然后是一气到底笔陡的下坡路,要年纪大些的小军在前面撑把手,岳母和小明在两边扶住,颠颠簸簸地下到车站对面,两个孩子去上学,岳母一个人慢慢地挂起来。卖的都是过年的棉大衣保暖内衣之类,岳母自己有一个小炉子,能够捂着暖暖手心。到下午放学,两个孩子再过来,帮助收摊装车,三娘母再把大车弄回家去,这次是一气上坡路,仍旧是小军在前边用力拉车,两娘母在后边弓着背使力推,到了家里已经是一身汗湿。岳母原来是在大街远一头开店,因为生意清淡亏本搬过来的,这里的生意要好些,但人实在太辛苦,支持到过年就搬回八仙了。岳母的进城计划也从此中止。而我也在那年冬天在这个车站搭车,离开县城到市师专当了教师,扎根乡土写作的愿望就此落空,开始了和赵玲的两地分居。
估计她的车快要到了,我下坡往车站走去。走到肉联厂后面,手机已响了起来。
我们在桥头车站见了面,她的脸上红艳艳的,像是昨晚表演过后,街头放鞭炮留下的厚厚一层红绒。我们踩着沿路的碎鞭炮屑下陈家坝。十二年前结婚的时候,登记处还在城里,在操场坝旁边一家照相馆照了登记照,后来拿证书之前,又被办事员临时要求买一斤喜糖,妻子红着脸,急忙和我奔出去补。上次离婚,登记处却已搬到陈家坝,就在老车站的不远处,租用了修配厂的一处门面。
车站热闹了很多年,当它突然冷落下来,很多处显出不适应。车站院子里有座水塔,水流从顶上溢出,周身滋生苔藓,像是一座纷披的喷泉。现在却停了水,成为一个残破的水泥柱子。车站外边有一排居民自建的楼房,都挂着小旅馆的招牌,后来换成悬垂的灯箱,正是电影《盲山》里县城车站的情形。楼上一格一格的小窗口,曾引起我的想象。马路上有一条三只脚的狗,它的一只前腿不知怎么弄断了。它用一种兼走兼跳的办法来去,对任何人类都躲得远远的,从地面的灰土中求生。这只狗在车站搬迁后也消失了,和那些来不及反应的车站旅馆一样。车站院内的招待所,似乎陡然显出了它的残破,原来这么多年残破一直埋伏着,只是在这天突然拿出来,黄色的墙壁大片褪色,路灯瞎眼,楼下水泥台阶剥落碎裂,裂隙里长出青草。有次我偶然走进老车站,站在招待所的三层台阶前,感到过去的情景都是不真实的,我甚至并没有做过那些梦。就像结婚证上两人的合影连带公章被剪掉的时候,那个老式设备的照相馆也不复存在,只需在登记处隔壁照数码照交钱,当下两清。
走进登记处,我们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桌子后面还是上次那个年轻姑娘,仍旧忙着跟人发信息。当时我们担心她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提出一堆问题,极力追问我们的感情是否真的破裂,试图进行调解。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拿出各自的离婚证,仍旧有些红脸地说明复婚缘由,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对呀,你是研究生,因为两地分居离婚的吧。”我说是。她点点头,说既然想通了,还是原配夫妻好。我们就到旁边屋里去拍照,一块白布前面一条凳子,上次是各坐一次,这次是再次同坐一条凳子。很快,我们的两张离婚证被剪开丢掉,两人又各自领到一本结婚证,心里带着说不清的感觉,再次走出了那间门面。
我们往大桥方向走,不知怎么又到了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