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车室（9）

这面山隔河遥对县城，种着一些菜地果木，有些地方有青幽幽的越冬的白菜。我们顺着一条小路往上走，因为躲避一户人家的狗，绕到了田埂中去，走到几棵果树下，看到开放着大束粉色的花朵，太圆润了，透着一种晶莹的质地，出现在这里的土坡上，似乎不真实。我开始以为是樱花，一想小县城不会有樱花。妻子说是樱桃。樱桃是这些年县城的农民引进种植的。

在花束的掩映下，远远地望见县城。我给在省城工作的表兄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复婚了。上一次我去北京，他到西安火车站送我，我们在火车站附近逛了两个小时，从老城墙一直走到革命公园。公园里有两个大花坛，周围聚着一大片老年人，嗡嗡地不知在说什么。走近一听，都是给儿女牵线找对象的。表兄告诉我，这两个花坛都是万人坑，民国军阀混战，刘镇华从河南进攻西安，杨虎城和李虎臣守城一年，城中饿死的人上万，没有地方埋了，都收敛在这两个大坑里，西边的是女的，东边的都是男的，遥遥相望。想不到今天成了婚介场所。他问我和赵玲究竟怎么样了，我说隔得太远，还没想好。他说你要好好想想。

表兄在电话里说，这是好事，既然决定了，就走下去。我说也只能这样了。心里有一种释然同时又沉重的感觉。

后来知道，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跨进登记处的门槛。

有一次，在安康站候车室里，一个女孩走到我面前。她穿着紫色衣服，肩上挎着一个书包，着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一时不明白她为何看我，似乎她早就认识我，眼神中有一种特别的说服力，却又包含着胆怯，似乎这胆怯和诚恳不能分开。她的身形也有个地方很特别，似乎是在已有的纤瘦上，又减去了一分，即使是在当时喜欢纤细女孩的我的眼里。她看我没有反应，就转过了身去，面向我旁边的一个。这时我忽然明白，她是在要钱，同时脑子里嗡了一下，想到她显得纤细的原因，是没有双臂。

她的书包带子很长，顺从地贴在身上，露着一个不显眼的口。她不出声求讨，只是用沉默的眼神看过去，几乎看不出地微微鞠一下躬。我一时不知如何举动，似乎倒是她刚才眼神里的深切阻挡了我，和她之间不是一个真正的乞讨和施舍的关系，使我胆怯。只是看着她一路沉默地走过去，每次只是看人一下，连头也不点，似乎少去了双臂的同时，她的眼睛里因此多了一些什么，只此已够了。

以后我在安康火车站，总会时常想起她，却再未见过。我一定是欠了她一点什么，为了当初的那一眼。也许再一次见到她，我仍然不知道怎么办。但我再没有见过她。似乎她决心只出现一次就失踪，把一份欠缺永远留在那些没伸手的人心里。

直到去年的一天，我想写一篇关于候车室的文章，想起在网上搜索那个无臂女孩的信息，竟然找到了网友多年前拍下的照片，照片上女孩穿着紫衣服，正是我在车站遇见的。

只是这张图上没有平静示意的眼神，倒是湿润闪光，眼泪马上要坠下来，或许由于面对镜头的效果。我知道那次的遇见，并不是她在火车站的唯一。

索性再用心搜索了一回，发现去年有人在北京一家书店拍下了一张无臂少女的侧面照片，穿着黄色短衫，露着一丝微笑，除了缺少双臂，应是一个漂亮大方的姑娘，一时无法和候车室里那个紫衣少女联系起来。但文中标明了来自陕西省平利县，显然是同一个人。

不知她怎么由安康来到了北京。我在北京只碰见过一次平利人，是在地铁13号线上。当时听见两个年轻的打工仔说话，是家乡口音。家乡的八大县口音是近似的，凑上去一问，竟然是平利人，一个是县城的，一个是冲河口的。我告诉他们我是平利人，他们并无表示。我的八仙口音和他们的也不完全一样。她是西河人，网文还写了她的名字。我想到一个在县政府工作的朋友，他有一个习惯，经常中午骑摩托车出去遛一趟，我设想他一直骑到西河，找到她家的门户。

他听了很热切，说先打电话问问。第二天他的消息过来了，说她是十岁那年，因为爬上台子去摸变压器，两只手臂都切掉了。她们家在当地很出名，听说并不穷，还盖起了房子，大人带着她长年在外乞讨。并且，听说她还出嫁了。

我想到她在书店的照片，秀美的脸庞、微笑，全然褪去少年的苦涩，依旧清亮却少了潮润的眼睛，胸前柔美地隆起。虽然缺了双臂，或许仍有人愿意爱她。候车室目光的相遇，是埋在年代深处的一抹紫色，苦涩中尚含亲切，却难于轻易取出了。我没有想过在北京去找她和她的家人。在过于宽广的北京，她不需要再待在车站候车室，我在各条地铁上也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她究竟是在哪里，在做什么？也许，我们会在过年回乡的时候，在北京西站的候车室里碰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