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岭(1)
大学第一学期末尾,我在西安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看到一幅从上到下挂了一面墙的画,一座山脉高耸入云,填满了整个正面,没有留下任何一笔缝隙。只有一条铁轨从最底端蜿蜒接近,进入一条隧洞中,又在稍高处出现,再次蜿蜒前行,进入下一个隧道,此后再次出现。每一条隧洞位置只是稍稍升高,铁轨却迂回了不少的距离,有时候似乎是在走回头路,编织着一个一个的“8”字。一列微小的火车,行驶在最低端的铁轨上,不知要经过多少迂回的爬升,穿过多少隧洞,最后消失在山脉顶端的云雾中,前途依旧莫测。只看它的渺小和旅程的前景,似乎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画幅右上端的题名中,有“秦岭”两个字,使我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硬硬窄窄的火车票。
这是我即将前去的目的地。
之前我已经翻过一次秦岭,但并不是坐火车。在安康汽车站的场坝里,父亲和司机一起把我那庞大的行李弄上了车顶,一个显得巨大的黑漆木箱,大约是母亲当年的陪嫁,里面装着一床自家请人弹的厚实的大被子,木箱面上另外有一床同样厚实的垫被,还有一个网兜,扣着洗脸盆和热水瓶之类的用具。对于黑木箱和被子在车顶上独一无二的庞大体格,我感到难为情,心里有些不解,那口黑木箱子为何在二十来年中一直不见损坏,以至于父母觉得它足够体面,成了我的主要行李。从车顶下来的爸爸和我一起看着那口突出的大木箱,似乎心里和我一样在想,它怎么可能平安到达西安而不坠下来。不过司机看起来似乎觉得没事,他留在车顶上,用一面粗缆绳结成的大网兜,把突出的头头脑脑统统都罩起来。只能认为这样就一切保险了。我随爸爸坐上了这辆大轿子车,开始生平中第一次过汉水的远征。
那是个秋天的早晨,也许是由于没擦干净的窗玻璃,我有时近黄昏的错觉。在过汉江不久的田野上,我看到了一座座单独矗立的小炉窑,说是石灰窑体积又要小很多,外面用石头和泥灰之类封得很严实,顶上露出小口,有的冒着红光,可以想到里面的炽热。这些小高炉立在收割后的稻茬中间,是本县完全没有的一种景致,我到今天也没明白它们是做什么的,以后也没有经常见到它们,就像是我在那个早晨的想象。
天明后旅途的印象,是微微泛红的土壤,留在大地上的一条长路,要爬上远方低缓的山岭。有时交叉的一条小路,似乎是在漫长的时间中想要离开正途,去向未知的方向。
在宁陕老县附近的一个拐弯,车顶的箱子果然遇了险。下过阵雨,沥青路面湿滑,一辆小汽车没有减速迎面而来,压了轿车的线,轿车猛力向外打去,车头一个轮子悬空在坎子外,下面是个不高不矮的坡,后半身却被一棵粗壮的老柳树别住。我们只是感觉车身猛地一斜,大家纷纷下了车,看着我们的车悬在路坎上,车顶上的东西更厉害地倾斜着,似乎一刻也不能维持,那口黑箱子和棉被显得比任何时候更为扎眼。人群却因为逃了命,似乎超脱地谈论着这辆车是否会翻下去,甚至是这个意外的局面给了沉闷的旅程一个刺激,连父亲一边查看我们那耸峙的箱子,一边也显出有趣的表情,对旁人夸奖着这棵老柳树。后来由那辆惹祸的小车屁股拴上绳子,靠着地的三个轮子,把悬空的一个轮子重新拉回到路面上,我们的大木箱依旧安居在车顶上,幸亏那面笼罩一切的网兜。
这像是个上山的序曲,不止一道起伏的山梁,每座都比我家乡的巨大。植被是深色严肃的松针,腹地免去了人迹。据说曾有两名驴友试图徒步穿过秦岭,一人饿死在途中,另一名被救起时脱了人形,脸上现出羊的形相。大轿车闷哼着爬上山顶,面对弯曲的下坡路,似乎要进入比出发前更深的底部。父亲告诉我,每一座山梁都超过两千米。它们都比我家乡的山脉伟大,但还不是最伟大的。
以后傍晚经过这道山梁,我看到过一只兔子,很快地消失在边沟的雪堆里。这是我在秦岭穿行中看到的唯一活物。多年以后,我想到一个八十岁的老婆婆,住在竹园沟以前队上的牛圈里,那年还养了一头小猪,瘦骨伶仃。她的脚被烫了,整个脚背快烂完了。她养了一只小狗,打算杀了吃来下火。她佝着腰走到医院去看病,人家说她新农合医保卡上没有钱报销,因为上次领粮食了。她的一个孩子从核桃树上摔下死掉了。她的头一门丈夫在平溪河梁上安电枪打猎,自己踩了电枪被打死了。她就到了这地方来,为第二门生了那个孩子。孩子丢了以后,人家也不要她了。
后来一个六十岁的草药郎中把她接到仁溪沟,说是给他帮忙做饭,旁人说其实是同居。郎中治好了她的腿,她爬楼子上楼翻晾药材,一头栽下来摔死了。
傍晚我们再次下到山底,进入一个似乎在所有山脉最底部的小镇,叫广货街。汽车在这里加水、歇气,爸爸让我明白,它是在为即将面临最伟大的山脉—秦岭做准备。
从广货街一出发,山势就收得狭窄,两边的危岩逼过来,似乎完全没有了道路,却又硬生生找出一条。顺着一条小河谷,几番曲折之后,到了一座山脉的底层,四面的地势似乎在洞中,光线被减去,车厢陷在沉默的悚惧里,唯一的出路在上边。汽车闷了声气,忍着水箱的热度,往上盘旋爬了一段,似乎是扒上了一个矿井口,我忽然看见深渊扯开豁口,向两旁稍微拓展开去,延伸成为两道由低到高的山脉,线条迅急,幅度极其高远,在极高处终于变成一系列锯齿状的尖峰,完全是蓝色,不属于眼下的世界。
我的心像是忽然感到一阵刺痛,就像是多年后结核病的预兆,使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有个软弱的肺。秦岭。我想。
汽车一圈一圈地绕着之字拐,每一次都脱离深渊一些,光线和视野都在增加,最后终于来到大梁上。难以置信这样高的大梁我们终究也上来了,汽车看似软弱的水箱,以及我的心肺都没有爆裂。一段锯齿状的山峰轮廓线往后倾倒下去,已经落到了我们下面。但最高处的蓝色山峰,依旧是我们难以企及的。一股北边的风从垭口吹过来,司机停下了车。我跟着父亲下了车,人们纷纷走向一块石碑,有人合影留念。父亲让我看上面的两个大字,说“秦岭”。他的声音听上去含有压制下去的激动,使我很多年中头一次感到和他近了点。
这是父亲十几年前过秦岭看到的同一块碑,粗朴的字体,和当年一样陈旧。待在我身边的他,有一部分是当年那个第一次目睹界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