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过秦岭(2)

书名:在别处本章字数:2254

我们站在这里还能看清字迹,山谷下面已经沉入夜色,仅余的光线都留在了这座大梁上。但我看到了西安城的闪烁灯火。我生平中的第一座大城市,就这样出现在秦岭界梁的脚下,有些蔓延到山坡上,有些介于星星和萤火虫之间。后来我知道这是幻觉,即使下山,前方还有很多山谷。天已经完全黑时,我们停在一处地方再次加水。我们在四面庞大的山岩底下,似乎无路出去,就像离开广货街时无路进山一样。加水站的灯光落上对岸一座悬垂的山岩,巨大的赭色山体平整坚固,给了我永生难以磨灭的印象。后来我知道,这样庞大坚固的赭色正是秦岭的质地。

出山口之后,平原上很少有人家的灯光。车窗透入的风少了湿润,土地的气味似乎变生了,硬了一些。我看见黑暗田野中的一棵孤树,周围没有任何的景物,不知为何把它单独留下来。没有伙伴和枝叶气息,只是谛听,听见了长安。

我们的火车向西动了,它要一直开到遥远的宝鸡。对于这个名字我有个地方不适应,知情一点却又更陌生。

在一个同学的相册上,我看到了他身后的宝鸡城。照片是在城郊的一处山坡上照的,季节是冬天,近处一片萧疏树木,远方城市的灰色楼顶隐现。天色阴晦,一个少年站在树丛后面,眼神有种似乎很合适的忧郁。这片隐晦的景致,和那样适度的忧郁眼神,是我没有过的。相册的主人现在已经长得高出我们农村来的同学一头,清秀的脸上留了一点小胡子,熄灯夜话的时间,对我们讲着当年他母亲出差带着巧克力回来,而他竟然不认识,也并不觉得好吃。我听着,心里想到的是我八岁没见过面粉,以为面条就是母亲手里的竹条子,因为大人把打孩子叫作下挂面。后来我见到了面,知道面粉其实是白的,越好的面粉越白。但我怯于说出很多,似乎是普通话不过关。那是一个回忆饥荒的夜晚,而他们仍然占了上风。

其他的夜晚,他谈到自己在紫藤园里接吻的体验,说那个女孩是老手,接起吻来比他还熟。那女孩我见过,小巧清秀的,似乎是在梦境中才会出现,曾经来宿舍取过他的脏衣服去洗,我听到这里就嘴唇发干。这是一个只有他们能发言的话题。我知道即使不是西安而是宝鸡的同学,跟我们之间的差距也是遥远的,我们表面上住在一个宿舍,混用热水瓶喝水,他们还称赞我的黑漆大木箱,说土漆的质量好,实际上我们过的还是完全不同的生活。一个人出生之地总是在有些要点上决定你的一生,即使当初看起来完全相反。

上高中时,老师整天在号召要过秦岭。过秦岭是好学生和差生的唯一分界,是成功和失败,好命运和坏命运之间相隔的绝壁。我们所有陕南的学生,都面临着这一问题。老师的号召似乎在保证,只要过了分数线,秦岭就不再存在。那夜我却初次知道,障壁不是那么容易穿过的,即使是分数比西安的同学们高,也要经过数不清的穿越来回。

这次却像是放弃了回家的前景,一直向关中的深处行驶,从来没有在一片平地上移动这么长距离。整个白天,在没有变动的阳光下。泥土干燥成粉,没有一丝水分,脱离了“泥”的触觉。每过一段距离,有条小路进入地块,伸入看不见的深处,成为唯一区分界限的地标。路口有微小的塑料袋,或者孤零的小树上,搭着一两绺黑色碎布条,像是预兆。这就是关中吗,捧起一把土,将从指缝完全漏下,手心不余气味。和那天晚上不同,不会有任何的机会和幻想。我永不会进入那些村庄安身立命。

土地深处似有闪光,一处隆起的金属半圆外壳,和灰黑的村庄全无关联。这里的一切或将改变,我想到在西安城南看到的一个雕塑展,用烧灼的塑料,大师或塑胶厂工人顾德新,永远不会理解那些扭曲的形状,却无法消除,连同“大师”的名词。

车到往西的尽头,我没有看到照片上的树林,甚至那座山坡下的城市,只是在一个站上停了很长时间。换车头,转向南方,进山时候天已经黑了。一进山地,感觉和在平原上完全不同了。火车像是被黑暗冻住了,开得越来越慢。道轨底下出现了积雪,有的变黑了,有的还是白的,暮色中只是依稀看得见。过了很多洞子,但是我还来不及有像画上那样的感觉,因为最突出的是巨大又有节奏的哐啷哐啷声响。偶然走出一段隧道,路线像是一条迂回的蛇,车头要衔着车尾了。火车越来越慢,让人意外它也会吃力,终于在一段缓慢的上坡路停下。

不知道它为何停下来,也没人想去问,大家只是顺从着火车待在这里。车厢里有昏黄的电力供给的光,透过窗户模糊照亮了一方扇形的雪地,露着一些枯草,此外是无边的黑暗,不知道我们是在怎样的山地里面。人们顺从着火车安静了很长时间,但是列车始终没有动静,人们终于慢慢地活动起来。说话,试图走动,打算去上厕所,过道上都挤满了人,活动起来是很难的。有些邻座的人互相招呼着,一起使劲往上把关死的车窗提了一两个档,因为停下来之后,透不进风的车厢气味浓郁,比起寒冷更让人难以忍受。

人们很快发现,上厕所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不仅过道上塞满了人,厕所里也挤着几个不愿意出来的人。他们勉强地侧身让两个男乘客撒了尿之后,就再也不情愿了。女乘客们更是毫无办法。既然列车毫无动静地停了这么久,看样子它还会无限地停下去,有几个小伙子就把车窗提得更高一些,在同伴的帮助下跳下车,奔向雪地上去解决了。他们方便之后,还站在雪地上溜达了一会儿,松快一下手脚,然后才被逼人的寒冷催上车来。更多的人效仿他们,那些矜持的女乘客也按捺不住了。

女性自然要蹲得远一些,忐忑地走到雪地可见的边缘,找到一处石头或者草丛的掩护,遮住了身体,脸却需要露出来,盯着火车。有一下,火车突然“哧”地冒了一股汽,动了一下,或许只是打了一下战。雪地上的人立刻站起来,慌乱地朝列车跑来,被同伴扒拉上车,我从来没有想到她们有这么快的速度。但是人上车之后,列车又沉寂下来,停了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