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岭(4)
古老的原因,是幼年时的记忆。队上何家院子有一个五保户老吴,谁也不知道他多大年纪,亲族何在,只知道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他引起我们兴趣的事情之一,是发现他在墙洞里藏有很多铜钱,大概是他偶然找出来的,有厚实的康熙通宝,薄一些的道光通宝,还有更薄的寡母子钱,据说是皇帝年幼由母亲主持朝纲时印的,因此分量不够。另一件事是据说他参加过小偷团伙,不是什么主角,同伴挖洞进去,他专门在外面负责接东西。有一次同伴刚塞了一包东西出来,他听见里面闹起来了,舍掉同伴拔腿就跑,一气跑回家来了。开始大家都以为他带了一包金银财宝,还有媒婆给他说女人,探口风,吴老汉包不住嘴,才知道是一包衣服,媒婆才罢了。后来我读了《阿Q正传》,觉得老吴的经历像极了鲁迅先生的构思。
我从来没有跟来自江北的同学有所交往。直到在安康师专教书的那个暑假,我已经考上研究生,去五里一个女同学尹雪华家里,送给她一些复习资料。这个女同学我上高中时不熟,只记得她走路时腰身扭动得特别灵活,绕过间隙狭窄的一排排课桌,因此得到一个绰号“摇摆舞”。从陕西师大毕业后,她家里没有人,被分配到安康市第九中学教书,她说实际是五里中学,她是第一个师大毕业分去的人,在那个小学校里受人排挤。有时候她和另外两个分配到安康市里的女孩阮云和王玲一起来找我,聊聊天。听说我过了线,她也想要考研。
我和小絮下了公交车,穿过了铁路线,这条铁路似乎也像是停用的飞机场一样生锈落灰了。来到一个村子,村庄很平常,树下面有一些平房,尹雪华的爸爸和弟弟也一样很平常,不是我以往想象中的安康人模样。她的弟弟极胖,有些失去了形状,使他的一切动作和反应看起来慢一拍。他按照父亲的吩咐,带我们穿过田野间的小路去学校找姐姐。他沉默地走在前面,步子很慢,在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忧郁的感觉。田地里似乎是豌豆花,还有一些高秆作物。学校在田野中间,像是我家乡那种老式的乡村学校,果然没有市中学的样子。放了暑假,学校里很安静,尹雪华没有回家,在这里看书。她在宿舍里招待我们喝水,说起和同事们很少有来往。父母想让她谈个对象结婚,她也没有这个想法。不管怎样,一定要走,考不上研就出门打工,和我前几个月档案被学校卡住时的想法一样。以前她说过附近有一座山,山势不陡,有时候她会一个人去爬,也约我和另两个女同学一起去爬。这个约定当时看起来很容易,后来却从未实现过。
她考了两次,第二次离开了安康,去了江西一所师范学院,后来又到山东大学读博士研究生。我离开安康之前,她送给我和小絮一串珠子,说是对我的感谢。这串珠子后来不知如何遗落了。
我再也没去过五里。随着育才路一带老街的改造,城里卖五里稠酒的招牌慢慢地绝迹了,我渐渐不能确定那股夏天坛子里升起的幽凉气味。
那个夏天,我在放暑假前的周末坐车去女娲山顶,走一条小路下到小絮的学校,和她一起扛上被子衣服离开那里。这条路线我在几年中反复走过,直到这天再也不回去。
大学二年级的一天,我靠着护城河旁的铁栏杆,守着城南汽车站的出口。小絮来西安参加全省的自学考试,我估计的日期已经到了,她没有到达西安。给她县上的家打电话,说是半个月没有回家。她教书的女娲山学校没有电话。连续三天,我的心情越来越焦虑,想到从学校走到公路那段黑压压的松林小路,林深处厚厚的松针,传闻中以往一个女老师被强奸以后发疯的案件,有一种东西从深处强迫着我。
那是个黑洞洞的汽车站,在一栋沉重大楼的底层,出站口充满了进出班车的轰鸣和气味。经过长途翻越,进站的客车都一身晦暗,似乎濒临报废,使这里看起来像个修车厂。这里的气味和声音似乎影响了我的心情。看着乘客从一辆辆车上下来,明白自己把着的是正确出口,却始终不见她。三天里的这么多乘客,没有一个是她,我的耐性渐渐耗尽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这样的情形不会出现。似乎觉得不管是什么,都胜过在这里的等待,需要干预她那边的事态,即使是越过秦岭。
最后一天的傍晚,我等到下午五点,终究在一分钟内决定买票上了一辆夜班车。这辆车是低靠背,只到乘客的肩膀,脖颈后面空着。不知为什么,相比票价稍高的高靠背来,我更喜欢这种,似乎是因为像电影院里的座椅。
夜班车有低靠背、高靠背和卧铺车三种。有次小絮父亲到西安出差,回去时我和小絮去南门汽车站送他,同行的有他一个同事老冯,也是邻居,平时总拖小絮的父亲过去打麻将,不到六十岁头发全白了,脸却喝酒喝得红红的。老冯的女儿在山西上自费的卫校,放假回去总是坐火车卧铺,带很多那边的醋,到了家一年都吃不完,说是山西的醋好。我看见过一次女儿坐在老冯的腿上,小絮母亲有些看不惯,说这么大了还昵父亲。两人像是为坐不坐卧铺打嘴仗,小絮的父亲说你当我老了不敢坐高靠背,老冯说你当我不敢,两人就买了高靠背。过后小絮说她觉得难受,她回去是坐卧铺。
我没有买卧铺,或许是想起了那次的情形。
到长安县暮色已很浓了,平原上的路是弯曲的,似乎也有起伏,像是一条曲折的河流。在一个地方,看到对面有辆班车前来,两边还没有亮起车灯,但已经很暗了,加上尘土很厚,慢慢地靠近,我想到车里或许有小絮。
两车交会,我往那边车窗里望,光线很暗,看不清什么人的面容。我又没有决心跳下车去,并呼唤那辆车停下来。会车就这样结束了,似乎这个会车本身,带给了我一种补偿,不必要再越过秦岭去探寻了。我感到有点后悔,眼下需要面对一整夜秦岭的旅程。
这是我第一次坐夜车过秦岭。黑暗山地里有些地方闪光,起伏隐现。这些闪光比平原上更含着未知的吸引,又像一种安抚。夜深后慢慢减少,仍旧不是完全的黑暗,似乎黑暗本身散发微光,覆盖的远处有个边缘。我在黑暗里始终半睡半醒,似比深睡适意。树林在落叶,整个黑夜含着树叶气息,一种不可挽回的既成事实,似乎抚慰了我心中的不安。
半夜车到江口街休息,加水。以往是白天到这里,在一家饭铺吃饭,是司机定点抽成的。因为要大家吃饭,时间故意停得久些。晚上自然吃的人少,司机只能得到两包烟,停的时间却一样长。饭铺在小镇尽头河口的桥头,就是名字里带的江了。河水深处而来,遍桥下泛滥,让我想到船和码头,这些与江有关的事物。顺着江边的路往里走,几点灯光之后是黑暗,一条河的来源,似无穷尽。
我想到了蔡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