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岭(5)
蔡益之是我们那里的人,他一生的成败主要来自土匪生涯。抗战之前的十年,八仙尽是土匪,叫棒佬,来源是四川被张国焘打散了的兵痞。其中最大的一股是原来当师长的王三春,有几万人。老百姓见天的生活大半是躲棒佬。蔡益之少年不成材,却偏偏善于与土匪打交道。不管哪路来的土匪,别处杀人放火,到了狮坪街,都给他面子,由他打发,不遍地下手。
他起头是守寨子出名,棒佬围了半个月,寨子里已经没有水源了。蔡益之鬼,想出来一个主意,叫寨子里的男人都撒尿,装成半澡盆,烧开了在澡盆里杀猪褪毛。棒佬看到寨子里还在烧水杀猪,心想寨子里的水充足,殃了气了,人就撤走了。蔡益之从那次就出了名。
那以后蔡益之嫌寨子不坚固,物色地形,在竹园沟山顶上修造铁桶寨,铁桶寨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寨子造得坚固,也费工夫,才砌好了根基和寨门,抗日了,省政府招募土匪成军抗日,叫“爱国志士”。
蔡益之就想到出头招募这方的棒佬,带到西安去整编,他也好做个司令。土匪大多果真听他的号召,几股合起来有上万人,蔡益之带队到安康去整训。安康行署的专员讲话有些大套,还带着“土匪”字眼,申斥以往作恶的事迹,蔡益之的脾气上来了,当众打了专员一耳光,带队径直去西安整训。那时秦岭还不通公路,沿着安康到西安的官马大道,走到江口街,连遇了几天大雨,住下休整。
住了几天,难免土匪旧性复发,发生了一场抢劫事件,抢了当地经营生漆的大户,还放火烧了老街掩盖。一条临河老街被烧光了。蔡益之为肃军纪,枪毙了两个头目,别人就有意见,说当兵受别,上战场去就是送死当炮灰,一块爱国志士的牌子没有坟头挂,只成就了蔡益之的功名,不如做土匪自在。几股人一撺掇,在一天夜里跑了一半。蔡益之只好带着剩余的人到了西安,因为人少不成建制,途中又流散扰乱百姓,当地老百姓投诉到了省上,战区司令将蔡益之一顿申斥,只给他一个中校副官。
蔡益之觉得没意思,一个人转回安康,打算招募更多的人投军。没想到他得罪了行署专员,专员暗地打招呼给县长吴清源,就在欢迎的酒席上摔杯为号,翻了脸,把蔡益之抓了起来,押在水牢里。后来说他勾结土匪想要谋反,在县城东关操场被枪毙了。蔡家把蔡益之的尸骨领回去,安葬在竹园沟尽里头。从那里起坡上梁子,至顶就是铁桶寨。
后来有一年,在孟石岭河边上的一户农家里,听人说到前些年去宁陕割漆。过了江口街,顺着一条大河往上走,那条河似乎比八仙的岚河还大,两岸没有多少人迹,只有一些搬空了的老院子遗迹,像是远古时候有人住过的,奇特的一点是,门窗板都刷成黑的。漆树都是国有林场的,漆是林场的,只能挣手工费。齐抱粗没有开过刀的大树,三角口子一刮漆浆往出喷,几棵大树就是一招。树长得高,要爬到顶头上去割,到了顶地下都看不真了。树是国家的,不兴打漆钉子,会伤了树,只能做绑架,用铁丝两边缠着漆钉子。有人绑得不紧,一脚踩脱,看着就从顶上掉下来了,人擦在漆钉子上,卵孢子挂掉了,吊在树上。要干两个月才能回来,可是那年提早回来了,为了把人送回来,钱也没挣到。他的卵孢子还留在树上。
我是和忠家公一起,听他的伙计讲古经。忠家公有一本家谱,是最近江西的家族寄来的,那边家族要修家谱,让他负责寻找陕西一支族人。家谱上看到,有一支迁徙到秦岭北麓,在一个叫喂子坪的地方住下来,以割漆打猎为业。后人又翻过秦岭到南坡,成了有名的漆户,每年涨水的时候,几万斤漆装船从江口街直下汉江。蔡益之带队到江口镇的时分,土匪抢的就是姓陈的漆匠家。他们门户的标志就是门窗刷成黑的。从那一次被抢烧就败落,不知下文了。忠家公没有钱去寻访,问割漆的老伙计,也没问出个落头。南江河两岸的老院子遗迹,或许是他们留下的最后痕迹。
到了女娲山,在路口的一处岩壁上,没有看到小絮留下的消息。这使我更相信出了什么事情。通往学校的松林路上,我望着两旁松林的深处,厚厚铺着微红色的松针,寻找蛛丝马迹,一条头巾或者一只遗落的书包,似乎我在畏惧又盼望着什么事。到学校才知道,她是前天下午从学校出发的,到安康歇一夜,坐了早班车离开。
我想起那辆交会的车。永远也无法证实,她是否在那辆车中。
女娲山的傍晚,我们曾在一处牛圈旁边,牛安静地反刍,夕阳落山,染红了无数小小云朵,远近山岭现出微红色,圈栏和牛也被抹上了。山顶雷达站的一口信箱,每天接纳她的信件,却只是每周一次开箱传递,越过遥远的秦岭,我接到时总是几封一起,像是变成了一封加重的信,使我无法轻易拿起放下。那次在学校的操场上,校长、教导主任和我们打篮球,教导主任说,袁凌要是也分到这儿来,真是人的吸引力大过地球啊。
那次暮色中的会车无法证实。我去了一趟县城,知道她没有回家。回到西安时,小絮已经返回陕南。刘牧说,在我坐车过秦岭的当晚,小絮到学校宿舍来找我。由于没想到我会回陕南找她,她没有在路口岩石上留下标记。我们的车再次在秦岭中交会而过。这是一次完整的交错。
教导主任的话实现了一半,我分回了陕南。几年以后,我在安康城沿的汉水旁边,对着涨满了水的江面,想着七十年前一个永远无法到达对岸,踏上北向路途的人。
这是我们县志里最早的革命者。在西安上学堂期间,他参加了长安县草滩的暴动,失败以后回八仙的家躲了半年。半年之后,他从八仙出来,打算去西安寻找组织。到了安康中渡台,却得知渡口封闭,严查革命党,连走了三个渡口,都不敢过江。当时汉江上没有大桥,他在汉江边犹豫了两天,只好放弃了北上念头,回县继续自己干革命,开办全县第一所小学,发动农民抗租。后来他被军阀逮捕,在交县界的狗脊关被杀,尸骨不知下落。他没有正式入党,不能算作烈士,后人得不到抚恤。那一次过江不成,注定了他后来的命运。
高中三年,老师一直强调,考得好的进北京,至少也要过秦岭,最差的才是翻院墙,上相邻的地区师专,俗称安大。那时候我们心里一直觉得,我们的中学比安大要“大”。我是过秦岭的一类,现在却又回来,虽说是教书,仍旧像是退了步。像那个革命志士一样,隔着涨水的宽阔江面,找不到北上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