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岭(7)
她丈夫也是她的高中同学,分回安康的第一天,梦想就是回西安。他为此辞掉了公务员,考了建设银行的职员,终于在几年后调去了省行,一同带走了父母和孩子,让孩子在西安上学。李纹独自待在安康几年,却渐渐喜欢上安康,并不想跟随老公孩子调去省城。以前那么亲近的家人,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必需,倒是自己在这边过得自在,甚至恢复了隔两天就去江边,顺着堤岸走一走,把脚浸在江水里过上半天的习惯。眼前这条江变得像洪水之前一样平静,回到了童年时候。如果再次发洪水,她不想再次过江,愿意留在城里,把父亲送过桥去。别人都离开了,总还需要有一个人留下来吧,她就是这个人。她愿意做这个人。有一天她鼓起勇气,尝试向丈夫提出分手,却被当头一句镇住了:
“小样,你这辈子甭想逃出我的手心。”
她感到无言以对的权威和温暖,开始考虑调往西安,之后终于辞职,到省城后找了一个企业里的工作。到西安之后,散漫的状态立刻消失了,开始为孩子的小升初、家里换大房子奔忙,她像换了一个人,追赶着省城的节奏。所有悠长散漫的记忆,都荡漾在当年浸泡过脚面的江水中了。
我也离开了安康,没有再次北上,顺流往东去了上海。经过无数个隧洞之后,我第一次看到了山的尽头,不像关中平原那样处在不远处的南北两面,总是感到不可撼动的存在。真的消失了,最后一座小山坡,像一朵浪花滑入了平原的堤岸。
我的人生路上,似乎不再有必须翻越的界限。
从北京回乡,路过西安,我去长安县找刘牧,他带我搭车经过沣河大桥去秦镇,说这里的米皮最正宗。
这似乎就是梁生宝买稻种经过的那条河。过了河进入山脚地带,略微脱离关中平原的界限,连同秦镇的名字一起,使我感觉亲切。红油米皮的印象倒没有那么深刻。到处是新建的砖房,夹着一两幢落伍的板棚老房子,气息浓厚却不久于世。
老街的面貌保留得完整一些,有些卖米粮酱油菜刀的招牌。刘牧带我到一家门面,光线晦暗,摆着一副锅灶和一个大坛子,也没有招牌,看不出特别的经营,喊了两声才从里面出来,就是他说的卖酒老太。人有点打飘,是小脚,见面还认得他,说给你们温酒啊。刘牧说还是来一壶,老太就去忙,先进了里间,一会儿出来,一边俯身在锅灶上忙活,一边时而转身和刘牧说话。
等会儿拿上桌来,我看到是一个特别的壶,似乎有腰身,还没有看明白。度量很大,远远超出了我们两人的量。刘牧却笑着去拿,提出一个小壶来。我才明白,内里另有一层。
这是一种暖壶,拿起来有些晃荡,像是幼时见过家里分地主的水烟袋。热水装在外边的一层壶体里,酒在里层的小壶中,保持温热。拿出来,只是一个小小的锡壶,两人喝的量。里面还加了姜丝。
老太太忽然想起来什么,过来跟刘牧说,我跟你说件事,给我参考下。老太的口音是纯正的关中口音,咬字温和中带有严肃,只有上了年纪的人,会带这样的口音,像是隐秘的另一种语言。她的疑难是关于这处存身的房子。老太太嫁过两门,第一门男人过世得早,她改嫁时把儿子留在了夫家。现在第二门老汉又过世了,有个侄子愿意抚养她,为她置办棺材,养老送终,将来她过世之后,房子归侄子。
不料现在老街可能要拆迁,第一门的儿子看上了这院房子,说他是啥子“直系继承人”,几次来要,找房产证。前一次房子漏雨,儿子借口说向房管局申请修房补助,要用房产证,她把藏在床铺底下的房产证找出来给他了,儿子拿走了却没还回来,几次索要,只要回来个复印件,听人说是无效的。现在第二门的侄子还是表态,愿意负责她的养老送终,只要按原来的说法,死后房子归他继承,继承一部分也成。但儿子那边想全拿过去。她和儿子多少年不联系,儿子平时也从不来看她,只是听说了这个房子才来的。那次房子漏雨,儿子拿了房产证去,最终还是没修,雨漏到睡房地上成了一个坑,晚上她起夜都怕踩到水坑里,还是侄子找人来修补的。她现在担心儿子拿了房产证,又不管自己。哪天病了,没人伺候,死了无人安埋。要是真的得急病死了,倒也不要紧,横竖败席总有一领。只是怕一时死不了,瘫在床上。你说咋办。她严肃地问了这句,坐到我们的桌边来,一只手肘搁上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八仙桌。
刘牧说你别担心,房产证虽说被拿去了,证上还是你的名字,房子还是你的,儿子拿不走。至于说将来房子归谁,这个除了继承权,你的遗嘱也作数。万一你病了,儿子侄子照顾是一样的,你可以找人来公证,哪个为你生养死葬,房子归谁,主动权还是在你手里。老婆婆哦哦地点头,但看出来她的担心并未消失。
酒喝下去有点发热,似乎也柔和一些,果然和冷酒不一样。老婆婆和刘牧还在聊天,我走进里屋看看。这是一开间三进的房子,门面里边有一条封闭的过道,一个四周完全被隔起来的透光的小天井,里进是卧室,像一个完全和外界隔绝的袖珍盒子。站在旧式格子的木窗前,看到暗中微微反光的泥地,因为几代人的踩踏变得光滑润泽,带着微小的无数突起,和童年父母卧房里的地面一样,曾让我产生深深的好奇,以为是赤脚的脚丫特意踩出来的。屋子里半边是一张床,有些高,铺着青色碎花的单子,有点像粗制的瓷。枕头被子以及屋里的用具都是素色的,想到她十几年在这里清冷的生活,又有一种不真实感。
这是我知道的秦岭脚下唯一的一个老人。不知道她剩下的人生路程,还要独自在这间卧室的盒子和黑暗的门面之间来往多少次。桌上暖壶里的酒,还有几分余温。
大约她的担心是过虑,不管房子归谁,过世之后,总可得到一处安葬之地。毕竟她是本地的人。
我唯一知道葬在这秦岭脚下的人,是忠家公的结发妻子,虽然有棺木收殓,却是寄居外乡,终究抷土无存。
忠家公年轻时在西安做建筑工人,后来因故坐了两年牢。出来以后,妻子也生病死了,留下一个儿子。忠家公进秦岭砍树,卖工换了半车木料打了副棺材,把妻子安埋在秦岭脚下,又把儿子留给兄弟抚养。忠家公回到了安康,落实政策后在粮站工作,却又在粮食局改革时丢了工作,以后又结婚离婚,两个女儿跟着妻子走了。忠家公剩了一个人漂。兄弟在西安,一直在给建筑公司领导开车,忠家公的情形渐次沦落,两人的关系就冷淡起来。我见过忠家公在西安带人承包工程期间,因为缺碗到弟弟家借,弟弟说你包工程连个碗都买不起,碗都是自家吃的,怎么外借,忠家公就使气走了,再也不进弟弟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