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过秦岭(8)

书名:在别处本章字数:2420

儿子大了以后,和忠家公有了联系,曾经到八仙来玩,也想把他接到西安去,给他照看一下家。儿子一直没结婚,有爷俩一起过的意思。忠家公过去玩了一次,去秦岭脚下看了妻子的坟,记得大致的方位,到那儿看修了环山公路,一马平川,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忠家公在儿子家住不惯,又回八仙住在垮台后的粮站里,靠算命看阴阳找些生活费。他说,跟儿子好是好,妨碍人家成家立业。

有一年我在陶然亭公园北边的路上,忽然接到忠家公的电话。说他给自己查了八字,这一年又冲又克,凶险万怪,硬是打不过去。我安慰他不要多想,身体健康就行。后来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忽然有一天,一个女子打电话给我,说是忠家公的女儿。忠家公去世了,骑嘉陵车在下路的时候摔了一跤,当时还没事,别人要他去医院检查,他自己起来就推车回家了。到了晚上,却忽然过世了。她问我,现在办过了丧事,有些花费人情要还,是否知道忠家公以前有什么账目,有没存折之类。我说不清楚,忠家公应该没存什么钱,只有一套道士的经书法器。我问忠家公埋在哪里,她说是在乌鸦山坡上。

到现在,我一直没去看过忠家公的坟。

那年夏天,我和小絮去蓝田县汤峪,想在那边看一套房子。

小区在山口上,打的广告是温泉,已经形成一个温泉镇,好几个楼盘在开工,我们未来的房子还是一片混乱的地基。远山连绵地延伸开去,近处平缓,只有最高处现出险峻气息,似乎和镇子相距遥远。我们先找到了在这里卖楼的小絮一个同事的妹妹,还有另一个八仙的女孩。

天气正热,她们都穿着售楼小姐的白色制服短袖,挂着一个蓝色的牌子,遮阳帽下脸色的白皙似乎是不会变化,却又令人担心。同事的妹妹叫邹冰梅,似乎专为这天气而起的。冰梅领着我们去看楼,麻利地帮我们填单子,又说把总价中自己得的一个点的提成让给我们。售楼处没开空调,很热,她说带我们去一个凉快点的地方等,那是一间还没有装修的底楼,露着粗大的水泥柱子,坑洼的地面上摆着几把折叠椅子,有穿堂风,果然比售楼处凉快些。我们就在这里填完了表格,事后我们请她和伙伴在镇子上吃饭。

饭馆里是一条条的长凳子,要了两扎冰镇的酸梅汤,我们开玩笑地说到她的名字,太阳下的暑热才算消了。看那个年纪小的女孩杨静脸色苍白,本来是个结实的身体,却硬生生被削减了两分似的,聊起来才知道是和冰梅的弟弟谈恋爱,一直挺好的,弟弟却喜欢上一个在外面发廊里干的女孩,一门心思断了这头,那女孩回了趟八仙,两人认识了,就一起跑到广州去,好久才给了个信,杨静大病了一场,刚刚才开始上班。“虽然和弟弟散了,不影响我们的关系,仍旧把她当妹妹。”冰梅说。冰梅看起来年纪不大,神情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似乎哪个地方超出了她的年龄,说话没有保留,却又像有地方是隐藏的,有一种完全坦诚却又无从捉摸的气质。这是山村出身和多年漂泊的调和吧。小絮说她打工好多年了。先是小絮的同事冬琴,学习好,家里父亲得肝癌过世得早,冰梅就辍学打工供冬琴上学。冬琴上出来以后又一起供弟弟。

弟弟的条件最好,人却学滑了。冰梅说到这里,就叹了口气。当初去广州,还被老乡拉去搞传销,住在四面是水泥墙的房子里。有一夜躲警察,支铺睡在刚收割过的稻田,青蚂蚱往脸上乱撞。幸亏被警察打掉了。后来在厂里干久了,觉得捆人。有个老乡在开发房地产,就到他这里来卖楼。在广州谈了个恋爱,人到这边来以后,两个人隔着这么远,以后还不知怎么办。

在这个秦岭脚下的镇子,她们大概还要待上一年,等这里的楼卖完了,就到西安城里去。

第二天有些空闲,我到峪口里面转转。口上是公园大门,外地人要买票,用了冰梅的年票卡才能进去。洗温泉也是这样,据说以后业主可以办年卡,但冰梅也没有确定说。这些地方总是她言语里的模糊处,似乎有着自己也并不掩饰的无奈。峪口里有个水库,建了一些游乐设施,再走一段,到了一个小镇,附近山上说是有刘秀洞,是躲王莽的藏身处。过了镇子,进山的公路就没什么人了。

我有一种感觉,以前没有走进秦岭这么深,虽然是坐车穿过了的。

两边山体露着白垩色的岩石,是秦岭北麓的地貌,和朝南一面不同。河里的石头也显得硬,水会比我家乡的冷些。标识牌上说沟里有栈道,大约是对岸陡峭的岩壁,其上却难以看出明显痕迹,有些地方像是为庞大的人手动过,崩塌下来了。往里走,拐弯凹处一户黑色的农家,所有的地方似乎是横竖排着的木头,全是发黑的,像是一整张木头的脸,却没有生出木耳。

再往深,不知会走到什么地方。王维的辋川别墅就在蓝田县,或许就是这个温泉峪口?他说随着黄花川往里走近百里,千回百转,一直到水穷云起,是说的这条河吗?眼下的气质看起来过于清冷了些,没有黄花匝地的风景。公路靠近河滩的地方,掬了一把冷水,似乎含有白垩的重量,比家乡的要沉些。我会再次来到这里吗,会在峪口的房子里安顿下来吗?

我不习惯峪这个陌生的字,把山和谷生硬地搬在一起,读着一个奇怪的发音,平添了无限沉重的意味。秦岭北麓所有的入口,都用着这个奇怪的名称,到了南坡,却都去掉山字,称为谷了,似有无尽青润的风声穿透。两边的生活也就千百年的不相交通,要经由沣峪口岩壁上开凿的栈道连接,连李自成攻西安的大队,也在翻山后将要出峪时被打得大败,只得隐入商洛山;诸葛亮也不敢用奇兵出子午谷,只有荔枝和盐粒这些细小的东西,可以经由峡谷幸存往来。

坐火车经过华阴,铁路就贴在华山脚下,地面似乎倾斜了,庞大坚固的山体上,隔段距离有一条裂缝穿入,深处看见微红色的陡崖,没有任何生类可以附着。铁路线北边,冲出巨大的壕沟,其中没有水,似乎远古堑壕的遗存,让人想到“天险”的含义。

有次车过潼关,凌晨醒来,车厢里所有人都还在睡觉,我看到火车绕着迂回的路线,经过一大片倾斜的山地,上下反复,似乎走入了某种阵图,永远也出不去。晨风穿透车窗,感到千百年来依稀的凉意。

因为上学时没有钱和一件御寒的军大衣,我从来没有走入过那些裂隙似的峡谷,触摸微红色的山峰。我也就从来不了解秦岭,直到买下了房子,却没有机会像那个卖酒的老太婆一样,在秦岭脚下住下来。

记不清穿过秦岭的火车是哪一年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