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岭(10)
和铁路线不同的是,快近安康的时候,公路忽然离开汉水,进入深山,峡谷深陷,卑小的白屋停留在山上,使人疑心前途何往。在山谷中建有服务区,经过两个峡谷的隧道,豁然开朗,看到了城郊的平坝,风土房屋完全改观。从一处路口的标牌,知道这里叫茨沟。虽然地近安康坝,却像有意关闭,保存着特别的气质,似乎来自陈年橡栗的苦味。我甚至怀疑,这里的语言和白屋样式一样并非同于安康,而是来自被驱逐到深山的先民,在峡谷的庇护下留存下来,固执地拒绝敞开。眼下山坡上的小屋面貌,像是和高速路服务区完全无关,看不出趋近的尝试。
在县城一处老式居民楼的底层,我再次见到了徐涛。十年前,我曾经向他买过一套历代的《平利县志》,这是他担任县志副主编留下的成果。主编自然是县长。
他带着一分依稀陌生的口音,拿出自己写的一本《求索集》,说自己是安徽蒙城人,新中国成立前夕寻找行伍的父亲来到安康,父亲却被划了地主,回了老家。他参了军,响应生产号召,到茨沟开荒砍树。都是黑森森的山沟,抱粗的大树,万年来没有动过。因为想积极表现,争取入团,干活不惜力。一次斧子嵌入树结巴出不来,往出拔时用力过猛,竟然肺血管破裂,治疗也没有彻底愈合,大口吐血,只好离开部队,到药材公司当会计。
之后,他并没有什么言论,只是因为出身,和喜欢去新华书店买书,就被打成“读书党”,下放黑沟监督劳动。后来又被批斗,他一时想不开,到药材组找了几十片速可眠服下,不料被抢救过来,添了畏罪自杀的罪名,被开除公职,只好把剩下的书卖了一百斤,买了一把锄头到农村落户。直到从林区乡文书调入县志办公室,方才苦尽甘来,晚年才结了婚,也来不及有子女。五十六岁那年,他终于如愿入了党。但大半的人生,都留在大树的那一道茬口上了。
那年冬天,在江岸的汉剧广场,我和小絮有了最后一次谈话。从这里往上游看得见新修的斜拉桥,带着变化的彩带,像一个人不停地脱下又披上一副披肩。这是我们买了江边的房子后修起来的,我却不再有机会从房间里看见。
这之前我们在西安玩了一天,去小寨经过西安宾馆的门前,我们遇见了一棵圣诞树。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的圣诞树。跟这棵比起来,以前的都不能叫圣诞树。这是一棵真正的松树,和童年时长到了阁楼窗前的松树一样高,修剪过的树形,从树梢到树根缀满了五色的钢球,或许并不是钢的,可看上去是金属闪光的质地,结在纷披的彩带上,虽然是白天,没有通电,树身却在发光,又间隙透出松枝的绿色。这样的圣诞树才提醒我们,年末快要到来,似乎事情正在变得不寻常。我让小絮站在树下,用手机给她留了一张影。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孩子,穿上了童年过节的新衣,顺从地憧憬着未来。她有权利这样憧憬,我后来才明白了这一点。
在江边的汉剧广场上,天气阴沉,小絮脸上还带着圣诞树下的微光。她站在穆桂英的雕像前,让我再给她拍两张照。她的指尖伸出,顺着穆桂英的手臂,指向一个遥远的前景,越过汉江的川道、秦岭,通往无尽的北方。这个前景,或许我们将不在一起上演,布景却是平和的,没有沙场干戈的征伐,生离死别的气味。是时候了。
大学开学几个月后,我知道初中同过一年桌的她考上了大学,在汉中上学。
我记得她似乎总穿着白衣服,应该是在夏季,似乎从未穿过别的衣服。她家隐藏在一片竹林后边,就在公路坎上。有次上自习,我学其他的同学,把手搁在她座位上,她坐到了我的拳头上,站起身要打我,我跑出去了,她把我的书扔在地上。我似乎是不能容忍别人扔书的,回来看见书在地上,就骂了一句极其恶毒的话,是我们那地方骂女生的最高限度了,当着全班的面,她一下子就呆住了,似乎全班的人也呆住了,停了一下子才发出杂音,这个可怕的效果同时吓住了她和我,她随后回过神来,哭着出教室要去告我,我嘴里说着谁让你扔我的书,心里却怯了,任她走出去,等待老师来后的惩罚。但后来老师竟然没有来。想来是她不知道怎么样把我的骂人话转告给老师,或许是待在什么地方哭了一场。但这是我多年后想到的。
毕业的时候,我和她已经不是一桌了。我们都到镇子上唯一的照相的人那里去洗小照片,用作留念。似乎这是那一年刚刚兴起的风气,那个留着小胡子,总是满不在乎的照相师门前煤灰堆里满是剪碎了的白色小照片,都是显影失败了的。对于我们的稀有之物,他却如此处置,似乎含有一种特殊的权力,好几年中一直引起我畏忌。他的洗影设备似乎就是两只洗脸盆,洗出来的小照片夹着挂在门前的一条绳子上,微微地飘着晾干。她的照片也在其间,仍然穿着白衬衫。我意外地发现,她们看上去都很端庄好看,像是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有点像我在文学书里读到的那些。我问她要了一张。她给了我。
上高中的时候,她在县上的第二中学读书,我有一次去到那个学校,似乎在校园里看到她一次,有点发胖了,还穿着白衣服。我们或许是打了一个招呼,或许没有。
我开始给她写信。她的回信总是折成鸟的样子。这是那些年代里女生的习惯,好像这样信就不是坐火车寄过来,是在信皮内自己飞过来的。
我还收到过她过节时的一张明信片,是一片联翩的风帆,使人想到为国争光、鹏程万里之类的。这似乎符合她的专业。她的学校以前叫工学院,是三线建设时从外面迁到汉中的军事院校。我想到巨大的山洞,学校似乎半藏在山里面。
但我又想,怎样穿过秦岭去她那里呢?青春期的我,需要的是现成的近在手边的陪伴。我停止了和她的通信。过了一段时间,她又来了一封信,用着似乎平素的语气,问候节日,又带着问一句我的近况。我没有回。就好像我不明白那些简单言语背后的含义。
那个年代,我的心和每天清晨催迫着的欲望一样,是坚硬的。
上大学有年回家,我和两个初中同学闲逛路过她家前面,正好在杀猪,被请到家里去,吃了一顿泡汤肉饭。那天她不在家。那时公路在加宽,竹林被砍掉了一大半,不成样子了,因此她家人能看见我们。我再也没见过她穿白衬衫的样子。
直到很多年以后,听说她毕业分配到宁陕县教书,并且在那里结了婚,生了孩子,一直待在那个县城里。
听晴宇说退休要回宁陕,我想起了上面这段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