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过秦岭(9)

书名:在别处本章字数:2416

南北的大隧道一通,路程完全不同了。从南门汽车站发往安康的班车顿时废弃了,没有人愿意再出高价,经受硬靠背上的一整天或者整夜上下起伏的旅程。我不知道那些很久前就看起来将要报废的车去了哪里,那个车站的情形我也不会再经历,还有秦岭腹地里的路线,像用旧了的针线,从此在盒子里隐藏起来。

我一直在疑心,能如此轻易穿过,其中似乎必有一些地方不对。车速仍旧是缓缓的,似乎一时还不习惯,在补偿这段缩短了太多的路程。进洞子之前,车厢会广播,现在我们要经历世界第三、亚洲最长的火车隧道。然后是重复的喀踏喀踏,迅疾又像是被回声拖住,使得隧道一直也走不完。有时突然醒来,会疑心在走回头路,穿不出地上投下的影子。

隧道说是亚洲最长,我觉得是把以往的许多小隧道连了起来。经过似乎超出耐心的黑暗长度,风物迥然改变,一切完全不同。那些最高的山峰,这样被我们轻易经过了,风在北坡被阻拦了下来。似乎出洞口的一刹那,已经到家。

一年春天,我和几个打工的农民邻座。穿过长隧道之后,一个农民凝望车窗,忽然回头来说:“你看就是不一样啊,青蒙蒙的!”在窗外掠过的背景中,他的脸有点变成绿的,眼睛蒙上湿润。他是岚皋县的人,在甘肃一个极偏的矿上打工,这时还是结冰的冬天。最受罪的是用水,像刀一样割手,他实在受不了回来了。他伸出手,遍是皴口。

我又担心,单单的这样一条隧道,随着火车携带的气流,也足以慢慢改变原状,使南北的气候差异混同,不再明显。

在那些年代里,火车仍旧保留着冗长的感觉,即使是在这趟四个半小时的路途上。经过柞水、镇安两个站,再出商洛地界,路过石泉,合并襄渝线到达安康。过了大梁子之后,没有再翻越二三道分水岭,列车似乎一直顺慢坡下行,穿过无数余脉,似乎一直数不到头。

两个商洛的县城是我不熟悉的,似乎还兼有北方风物。一两条青黑的街道延伸向远处,四周几处微薄的山。有一座山倾斜而出,像是无人能够到达,我想到经行的骡马行列,久远而来的迁徙。这里已经越出我的家乡地界,才会有柞水这样生疏的名字,想及树上冻僵的蚕,平添了一分苦寒。

第一次路过,看到好多处土房院子,像山腹打开,内情现出。连我家乡的白粉墙也不必须,或许这里川道平坦,土质更为细腻。但也有隐约的担心,铁路从坡上通过,带来永远的改变,线路切开坝子的平静,就像切开一块陈年的糕点。以前这里甚至可能没有公路,只有弯曲的水道。

过了旬阳县北,才进了安康地界,这一站往往下很多人,使人略微明白这个县北方的血统,多数人家牵联于关中,而与其余八县少有关联。以下就要看见汉江,像是在山坡倾斜平缓的尽头,一双大手的承接。这段意外冗长的旅程,或许由于一成不变的阳光,缓慢的速度,到这时真的趋于结束了。

回想经过宝鸡回家的情形,似乎是缩短了无数尺寸,绿皮座位的硬度几乎减除了,却又保留了悠长的感觉。就像一个被假释的犯人,免除了铁栏禁锢,却还拥有关于监狱的印象。直到坐的次数久了,减除了的硬座的感觉,又一点点地增加起来,直到开始埋怨这冗长的四个半小时,有时晚点到五个多钟头,不解于它缓缓的速度。这时高速路就顺理成章地出现了。

先是在火车道旁边开始出现连绵不尽的高架柱子,跟火车道比起来,多出了无数条粗大的腿脚。颜色也是白乎乎的,和偏黑的铁道不一样。我开始意识到,尽管火车比起公路来曾经是一种令人敬畏得多的路线,高速公路却把一切翻了过来,比起窄细的火车道,它实在是太堂皇了。火车顺着坡地爬,有时候钻进去,不常打扰河谷,看起来只是多了一条线。高速路却把河谷完全放倒了,打上无数副石膏。在修建的这两年,川道完全变成一个工地。

那些院落的瓦屋顶,就在脚手架之下,像是城市中在天桥下度日的拾荒者。高大的沙堆堵到了院坝前,旧日生活的青翠一去不返。尚存的水流则收缩下陷到了沙场深处,完全变成浑黄,似乎失去了流动,不能再叫作河流。没想到一条高速路不只是路线的开拓,倒是对这里完全的改变。山坡也不能幸免,像火车进洞的时候少,大部分是剥落了山体,露出巨大的创面,坡上坡下的世界完全隔断了。

我看见一条小路,从路坎上方硬生生起去,下面半段被截断了,像一条绳子悬着。尚存的路面,却保留得好好的,似乎使人心痛这样的一条线路被打断,不留一个线头。顶上是一间农屋,以前或许样子平常,现在却发黑,有半边要倾倒,或许修路削弱了地基。半坡的生活难以为继,只能背井离乡,另谋生路。

高速路竣工之后,不久看到了河边搬迁的新村,一座挤一座长起来的三层楼房,背部紧贴着河面,不知它们怎样在这狭窄的地段立足。楼顶就在路面下不远,仰起脸看着这条宽大的主干道,压抑中含着憧憬。似乎不忌讳水灾的危险,不忧心将来,不顾一切只抓住眼下。顺着川道缓缓流淌的时间,忽然变快了,使人无从顾及明天的事。

另外一段,有些三层楼房有点倾斜地摆在地基上,上下一般齐,像是从别处搬来的纸箱,和脚下的地土完全没有关系,又没有摆好。看起来横蛮,却又担心它会压垮了地基,在第二天滑走。这样的房子是人们在丧失了感觉之后造出来的,只是为了尽可能庞大的体型,众多的房间失去了任何样式,一去不回头。

公路依旧有一半在隧道里,隧洞比火车的浑圆,前驶的车映出一圈一圈的反光,又穿透一层层光圈,让我想起十万个为什么里的解答。没有咔嗒的节奏和呼呼的风声,巴士或小汽车匀速前进,发出嚓嚓的声音,像是刚产生又被吸收了,让人入梦。

有一次过年回家,满表哥正好去安康,开车从西安捎我回去。私家车在他并不熟练的驾驶下滑行着,穿过秦岭的所有路面变成了平的,像踩着地毯经过一个典礼仪式。表哥手把着方向盘,忽然问我看过一部人类消失以后的科幻电影没有。

“一千年之后,地面会下沉,这些隧洞会变成暗河,巨大的鱼在里面游来游去。”他说。

我有些悚然,想到另外一条正在动工的引乾济石隧道,似乎是南水北调工程中线的一部分,在秦岭公路大隧道的南面出口写着大标语“一江清水送北京”。似乎我们的车,报废之后具有了灵魂,变成一条这样的鱼,穿行在连接北京和陕南的隧洞之中。而车内的我们已消失,像长长的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