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4)
这个念头不知从哪次回乡开始。我和小絮去看房子,的哥问去金州康城还是金州城。我们说去金州城。的哥说那儿好,金州康城的房子现在卖不动了。
我听说过,金州康城夏天被水淹了。开发商没想到汉江水有那么大,精心修建的广场和房子一层淹完了,业主要退房。朋友三年前在那里买了房子,在一层,这次恐怕被淹了。他找了一个本地姑娘,结婚生了孩子。我有六年没见过他了。
金州城的房子一层也是不住人的,用作车库和地下室。这里也是在大堤之外,但处于上游,淹没的机会少,人们的生活已经固定下来。从十四层的窗口看下去,矮小袖珍的围墙外面是一片砖房。不少人家在自家屋顶上加砌楼层,那是一家人怎么也不可能住满的房子,显得过于庞大,以备将来的拆迁。
我在简单粉刷了墙壁的房子里住了几天,写一点东西。往上游看出去,新修了斜拉桥,连接西安来的高速公路,晚上彩灯像一把刷子收起又打开。几年以前,从那里过江,需要坐柴油机的渡船,突突地载满了一船人摆渡过去,留下一带清亮的油污。现在那一片的人户已经拆迁光了,建成一个大的交通枢纽。
再往上,一直到水库上游,我和人骑摩托车去过一次,沿路都是库区,只在一处迂回的沙滩,像清亮的铺开的带子,带子下藏有颜色奇异的石子,这是汉江最后的一处沙滩了。我们一直走到安康和汉中的交界,看到了传说中的石泉水库。它的库区在山脉间西去,水面闪着微光。大坝上四扇突出的闸门坚固依旧,我想到当初它们是怎样的一举开启,注定了下游安康城的命运。
要办国际龙舟赛了,我到江边闲逛。沿岸修好了看台,苇草中一排龙舟参差的头,只穿短裤的少年们在其中穿梭。上游一处水面下有突起的抽水塔,和岸边连接的一条短堤已没在水下,少年们穿着短裤来去,从塔上跳水,或者只是两腿吊下浸在江水里。江水清柔,漂泊不安的码头生活已远去,安康正在创建旅游城市,少年们的口音却特别躁,固执地带着从北地迁徙来的生硬,似乎成了他们身上一种不必要的印迹。
周王南征以来,语言之间的隔阂,在汉水中游从未消除。西北来的关中人占据了府城和附近的旬阳县,但却没能扩展到全境。从湖北迁来的移民,以及毗邻的川民,用南方口音包围了北方话的地盘,互相能听懂,却从来不亲近。像在高中那个五十个人的大宿舍里一样,分为安康和外地两帮,互相对峙,无从探寻往事之秘。
晚上,大堤上常有一个老人的班子在唱秦腔,眼前江流平缓,他们的声音却固执地保留往日凄厉的悲伤。我听不懂他们的唱词,却想到了本县一首意兴完全不同的民歌:
小奴家今年一十七
家住兴安白龙堤
同治元年发大水
先淹油坊街
再淹白龙堤
小奴家一见着了急
老城搬到新城里
有钱的哥哥不来耍
无钱的哥哥耍毬皮
衣裳脏了要奴给他洗
鞋子破了要穿新的
好吃的 好喝的
他说小奴家应该的
小奴家偷人呕了气
攒几个银钱回竹溪
这是我听到唯一关于洪水的民谣,里面含有风俗近蜀的本县人对于秦头的府城遭遇的淡然,和对下游楚尾的竹溪人的嘲谑。
眼下回民区正在拆迁拓宽,几条围绕清真寺的老街,似乎受到一定程度的毁伤,少去了以前的一种气质。生计所系的烧烤一条街,总算被保留下来。只知道回民的羊新鲜,是自己养在街上看不见的院子里。老年人少了,年轻人偶尔仍保留着头上白帽。他们的信仰和身份似乎并不显眼,却又永不会消失。
油坊街大约就是东堤外的那条板壁街,白龙堤则已在五十年前拆除了。县志记载它是从东堤连接到山脚防御山水的,可见那次洪水大约也涨到了1983年的位置,只是当时人们的生活还可以漂起来,在江山和新旧之间迁徙。这也可证,那时的安康城址,正在汉江与黄洋河之间一带,不避风波。只是那场空前的大洪水使人们开始向山脚的新城迁徙。
新城和老城的界限,只剩下了汽车站附近的一个城门洞,却往往使我疑惑是新或旧。因为它看上去已是这座城里最古老的事物,门洞开向一条两旁是木板房子的老街,看不出任何新的意味。
我想起读到的一个少年的回忆,他和胸前挂着大收音机、肩上扛着落地电风扇的父亲跑过城门洞,看到身后黑压压的水线正在涨起来,微弱的喊声落在那条线后面。整个安康停电了,前面的街上,乡亲们在门口点着两排蜡烛,引导逃难的人。这条路像是人间的回家之路,却又带着另一世界的气息,此后,人生将一如既往却又截然不同。
眼下这条曾点起蜡烛的街道,成了最后一批拆迁对象,临街关闭的门户上,有一户写着对联“风进雨进开发商不能进,为街区做贡献留有余地”。或许,它们余下的日子已在转瞬之间。紧倚城墙根的小院,泥房子上锁,一树石榴开过了花却未结果,还留着遍身青翠。
这座城从舜的后人定居以来,已经被江水拨迁和生灭过几次了呢。眼下的汉水,自己也将被调往西安和北京,供给北方人的生活需求。那根水文柱上,洪水也许不会再到达当初的位置。
我曾幻想骑着自行车,从大堤西头一直到东头,路过老人们的歌声,看江心的灯火往下流。西堤外有一座精神病院,小时候在医院里的一位阿姨,离婚失去了女儿,后来精神失常在这里过世。她不肯住院,父亲费了好大劲才把她骗进去。东关的老房子,纷纷加了层级,要从城堤的隔离里探出头来,分享江景。对岸新打造了滨江广场,大堤取直,原来一部分江面变成的地皮,矗起了国际酒店和银行大楼,灯火叠落。相形之下这边存留了黑暗,似乎待在记忆的阴影里,保留眺望的姿势。
这样的眺望能有多久?我很快离开了那间房子。下一次听到大堤上的秦腔,已经是在前妻小絮的手机里。不久她也将去更远的地方。那套房子里,至今锁着一间未装修的卫生间,不知未来的使用者是谁。当初买下房子的心思像是滩头的卵石,水落后搁浅在了岸上。在时间的河流中,没有一只人手的锚可以抓住什么。
那次我并没有真的走到岸上。最终漫过我们头顶的,是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