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瓦屋(1)
依旧是那样的白山黑水,黄昏景致,人还在路上,心里就疑问:我这是在过八仙,还是回家?
“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住瓦屋。五螺六螺打草鞋,七螺八螺挑屎卖。九螺十螺点状元。”
我们高山一带的孩子,从记事起,脑子里就有这个谚语,也曾经一排靠在墙根下晒太阳,眯着眼睛挨个掰着十个手指头比对过,有几个螺纹,几个筲箕,谁的命好,谁该受穷。比对下来,似乎一时脱离了各人现实的家境,沉浸在注定的命运里了,有一种近似惆怅或希望的莫名感觉,似乎一时脱离了这山村,去了未知的遥远地方。
螺纹是包得圆圆的,筲箕有敞口,像我家住的筲箕凹的地形,在阴坡上两山之间,有一个平展的敞口。到现在,我也数不清自己手上有几个螺螺,因为纹路都不规则,或许是一个螺螺也没有,这样的是什么命呢?谚语里没有说。
点状元和挑屎卖的命大约都还和我以及堂兄妹们无缘,打草鞋正是当时过的日子,当队长的三舅,就在火屋里架着一个草鞋架子,过一段就要打上一双,我们都不觉得有何稀奇,连自己肯定是穿过草鞋这件事也淡忘了。比较让人产生心思的,是住瓦屋。
但是住瓦屋的命似乎是都有,又似乎是没有了。因为我到底是和多数人一样,走出了筲箕凹八道河,离开了高山上从数不清的祖辈居住的石板屋,到了低山又进了城。但是进城不等于住瓦屋,几番辗转之后,终究租住在北京钢筋水泥的楼房里,既非石板盖屋,也并没有瓦顶。大多数的堂兄妹表兄妹,也都在低山镇子上起了楼房,有的戴着一个瓦顶,只是瓦底下的层数太多,有些遮不住,离开想象中瓦屋的样子了。
倒是童年住过的几间石板屋,留在老院子里,日晒雨漏,还靠着土墙的腿脚,忠厚地站立着,保持着先前样式。童年记忆中的样子,像经了纱布过滤一样,反倒渐渐地清晰起来。
石板屋是青的,用的是开采下来的青石板。
我总觉得开石板的地方一定会有水,这样才能涵养出来那样的纹理颜色,可以像青布一匹匹揭下来。背在背篓里的时候,似乎还在往下滴水。因此石板屋永是阴凉的,即使在盛夏,暑气也被石板中的青气吸收尽了。
开石板的地方是在大队上面的寨子湾,这里出过一件事情。小学的一天,人们忽然从大路上跑来,说是冉家老汉开石板被打死了,冉老汉是班上一个同学的爹。
这是一件大事,停了课,我们都跑到路上去,看见一辆架子车下来,四周围着大人,都是青布衣服,车上依稀躺着一个受红伤的人。说是小娃子见不得红伤,我们因此不能近前去,只感到那个青布的行列,包围着红色,或许还在流淌。是像刀锋利的石板划出来的。
我对开石板的地方,有了一种畏惧之心。以后见到是在溪水对岸,原来由缓到急的半坡,已经开出一个断茬来,露出里面的层次,像是一条延伸中被斩断的树根。这样的地方,难怪含有危险了。堆积的石渣膨胀起来,似乎收不住。心里似有一种担忧,一直这样的开采下去,要到哪里是头?
像是出了灾殃之后,这地方就不祥,开采停止了,下面堆积的砂石慢慢萎缩下去,没有到达溪边,改变这里的一切。倒似乎是一件好事情。
但建造石板屋并未停止,又是到哪里去开的石板呢?山的褶皱藏起了内情,很多秘密地点我不知情。
盖屋子的程序,到背石板上墙,是最后一道了,要请全队的人,做好一队人的饭。
我记得幺舅家盖屋的情形,在一片斜坡上,又搭起了斜梯子,背石板的人,一步步一个个地走上土墙去,上面的人接下来,递给蹲在檩子上挪动的人,搭配方位和大小,一片一片地盖出屋顶来。石板每一块都带着茬口,背的时候是竖起来插在背篓里,还保留着刚开出来的峰垛形式。盖出来却大体平整,先用手工割出的小块石板码齐了屋脊的茬口,压上一线石头,不用一片瓦,也不抹水泥浆,能够下雨不漏,风吹不挲,那种庄户人的手法,我总归是没有完全弄通的。随着坡度,从上往下铺展,下面的茬口,都盖在上面的石板下了。到了屋梢,把整齐的一面摆在外面,略伸出椽头,虽然没有瓦当,却可以借上面石板的重量,造成遮阴蔽墙的屋檐,又能不滑落伤人。我那时没有见过女孩子的裙子,要不会想到一件青布的百褶裙。
石板的分量极沉,或许是因含着水,再劲大的人,背不上七八片,一座房三间屋面,总得有成百上千块的石板。路程又远,都藏在湾里面,总要四五里山路,隔一两架山,因此要全队的男人出动,络绎背负往来,保证屋上的供应不断。全队的女人则搭起棚子,供应饭食茶水。
除了人力的必须,也含有一种意思,这是除了婚丧嫁娶,一家单单有的大事,不能怠慢。其实从下根脚开始,慢慢地到打墙架屋梁,钉椽子檩子,已经费了无数的人力,欠了诸多人情,借着盖石板封顶的当口,好好答谢一番,因此人必定要全到,菜必定要八大件,能有的都拿出来。因此相比起红白喜事,倒似乎更为庄重。至于屋梁上护红纸挂绸子,我倒没有印象了。
石板屋顶盖好了,先前孤零零站着的四堵土墙,为怕风雨苫盖着茅草,现在就成了一座屋子,不仅自身不再怯风雨,还可以遮蔽一家的生息,繁衍日子和人口了。和以前茅草屋顶不同的是,石板屋顶不仅可靠,还带着一股脱离人世的青气,有些理想的味道,和穷人穿的刚洗干净的青布衣服一样。
茅草屋顶是更老的。我出生的年代,只赶上了它的末期。队上姚家的房子,是现成的最后一座。茅草其实用得少,成捆的青蕨叶扎起来,简直像是纸厂里打火纸,压成一厚叠一厚叠的,等到蕨叶干了,变成褐色,像棕鞋底一样纳成了屋顶。雨水顺着鞋底流下来,并不会穿透鞋面。冬天就算没有楼板,屋里也不算太冷。这样的屋,就跟一年到头穿得厚厚的庄稼人似的。
但是茅草屋顶太麻烦了,每年春天都要换一层。更要命的是怕火。屋里没人时不敢留明火,烧柴火不敢使劲敲炭末,怕火星升到屋顶下去。除了人的火,还怕天火,最怕的是扫把星的火。王母娘娘嫌贫爱富,拿扫把星在天上挥来掠去扫场坝,扫到哪里是一股火星,最怕扫到穷人屋。姚家的茅草房子就是一颗扫把星烧光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