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住瓦屋(5)

书名:在别处本章字数:2474

我家对门的远角,也搭着一架楼梯,楼上是西药库房。那里和楼下的放射室一样含着神秘,只有一次我跟着周医生,看到了内情。是一间比我们这边大出几倍的房子,没有隔断,比筲箕凹老屋的楼上也大多了,各种箱子比家什堆得满得多,看不清后面的情形。这里不像中药房笼着一股药味,但也有种莫名的气息,似乎更冷静,却也沉闷,让人不敢久做逗留。下了那架楼梯,我以后再也没上去。

或许也在那年,我上到了隔壁的楼顶,看到了封上的洞那边的情形。快到年底,医院里人显得少,隔壁底层的病房里空了,只有落着灰尘的两架空床板。还有扔在地上的搪瓷尿壶,灰尘中露出一点白色,和土屋里的夜壶很不一样,似乎干净,却也有一种更脏的感觉,让人不愿意触碰,像是尸体的干净。我站在病房当中,感到自己身上也落了灰,有一点畏惧。屋当中有一架转折楼梯,通向楼顶的黑暗,或许正是由于那点依稀的畏惧,我想要上去一看。我被一种莫名的东西支撑着,探脚走上了楼梯,渐渐走到楼梯口,上半身进入楼上的黑暗,然后是下半身和腿脚,像是往上又往下走,终于全身没入。实际楼梯口周围还有余光,眼睛适应之后,能够稍稍看出周围的事物。再往远处走,则完全是黑暗,伸手不见指尖。

这边的楼板厚实,或许是因为落有尘土,我踩着自己的心,一步步向前走去,看到墙上有一个洞。这应该是和我的床边糊起来的同样的洞,通向另一进顶楼的黑暗。瓦屋顶完全不透光,连黑暗的影子也消失了,只有墙洞微弱的轮廓。我自己遮住了身后楼梯口的微光,走走停停,探着头脑,像是一个心怀鬼胎的人,却又非常迟钝。我随时可以停下来回去的,我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是洞自己把我吸过去了,对于一个孩子的成长来说,也许是命定的,一步步穿过那个墙洞,站到另一边完全的黑暗里。我半闭着眼睛,适应眼前的黑暗。

忽然间我“啊”地喊了一声,这是从喉咙里丢出来的,声音不大,但是像石头扔出来那样短促。我的脑子和胸膛里的气息停止了,留在刚才那个时刻,跟不上我的身体。对脸站着一个裸露着内脏的人,他比我高,我的鼻子差点触到树枝那样分支的紫色肺叶上。他的胃和肠子也堆在外面,鼓起很大一堆。这样子的人不能叫人,是死本身在裸露着。

如果窒息持续,呼吸和心跳长久地赶不上我的身体,我就要死去了。这注定了它不能持续很久,忽然有一道缝隙开启了,就像他的胸膛打开那样,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一个露着肚肠的人。难以解释为什么自己的意识会那么快,我知道了这是一个医学模型,我在西药房外面的窗台上见过,莫名其妙地搁在那里,被谁搬到这里来了。

这是我年少时第一次真正遭遇恐怖,面对死亡本身,即使是一具标本。在不透光的病房顶楼上。如果在有星星点点微光的石板屋顶下,这一切不会发生。

有一年端阳,我家已经搬到一楼住,我和母亲在屋里,下午时分,似乎正在包青壳粽子,忽然下了急雨,雨水在对面的瓦脊上腾起来,带着烟雾。像戏台上的一支军队,刷刷地来回掠过,阵脚搅起了烟尘。中心竖起帐幕,指挥周遭的移动,变化无端,却又隐约有个中心,在意料不到的时刻,倏然散去。这是只有在细致分明的瓦楞上演出的阵势,和石板屋的乱无章法不同。瓦檐下却已流注成瀑布,院子四周的排水沟里都涨满了水。这边屋檐下却像并无雨帘隔着。我不会包粽子,手里拿着青叶子,只是为对面瓦脊上的景象发呆,凉意扑面而来,透过了整个人,却又像青叶子一样,并不打湿。但我手中究竟有无粽叶,那天家里是否在包粽子,却不知是记忆,还是幻想了。

站在四合院里,往四周看上去,是宽大整齐的瓦楞斜坡,比一片下种了洋芋的坡地更宽广平整,田垄更细致。这是石板屋顶没有的,看上去像一个有文化的人。只有医院、区公所、供销社几个单位的大房子,瓦有这样的讲究,瓦檐处抹着石灰代替瓦当,似乎是和农民屋上寒碜的泥巴瓦檐完全不同的东西。瓦檐下则镶着长长的刷成一种经久的暗红色的木条,似乎以公家方式替代了雨搭,免于雨飘到阶沿上。墙壁抹着厚实的白粉,轻易不会脱落,除非是拐角遭到了我们这些练“铁砂掌”的小子们破坏。公家房子还有一两幢是红砖做的,没有白粉的涂抹,露着砖缝清晰简单的线条,从窑里烧制出来的微红色,似乎永远不会减退变脏。我喜欢红砖的鲜亮,一直都不会黯淡,不需要装饰。青砖却像一开始就陈旧了。那些年,我觉得砖是一种属于公家的东西。

但真正窑里烧制的瓦当,和垂下雨幕的雨搭,我是在中学住的庙里看见的,学校占的是原来的广佛寺。

第一次到中学去时,房子还是好好的,只是完全没有了佛像,大殿和禅堂变成了各年级教室。飞檐上的花纹剥蚀,和每天早自习撞的那口钟一起陈旧了。高高的斗拱下,粗大的圆柱连着石鼓的柱基支撑着走廊,带着剥落的微红漆色。藏经楼黑暗紧沉的屋顶,摊开了学生的铺盖,变成学生宿舍的大通铺,脚臭、酸菜和尿骚味取代了经卷的油墨味。教室里的墙壁则大片剥落,露出墙砖。我们在其中上学念书,觉得这是一件天然应当之事,想不起来这里以前是一座庙,其间发生过什么。只是有时下雨的课间,不能到操场上疯跑,倚着带石鼓的柱子站在走廊下,仰头看雨水顺着有花纹的雨搭倾泻下来,成了书上说的扯成了一条条的瀑布。在我的想象中既然是瀑布,自然是和布一样扯成一条条的。依稀也能看见瓦当上的图案,像是几种奇怪的动物。这时会偶然觉得自己身处的这所学校有点奇怪。几年中学校陆续在拆掉一些房子,起新宿舍。柱子被移走,石鼓无用地堆在地上,也看见了一堆堆垛在杂草地里的瓦当,雨搭则似乎在雨天一天天掉下来,摔碎了。

到了初二的时候,学校大规模地拆除旧房子,我们看到飞檐被敲掉,上面剥落的绘画变成了一团团尘灰。拱门上的青砖一块块地被拆下来,一块有几尺见方那样大,这才想到庙墙是砖做的,农民都来要砖,说再没有这样的好砖,用几百年不坏。一直到很多年后,提起广佛寺,人们还感叹那些好砖,却不知这些砖去了哪里,垫了哪家的猪圈厕所。瓦和砖一起被运走了,那些瓦当和雨搭则全部被扔下来摔碎了。被用作初二初三教室的正殿和偏殿就这样被拆除了,以前的庙一点痕迹没有留下,像它从来没存在过,除了广佛寺这个地名。建起了一座又长又高的灰色教学楼,在我的少年记忆中再没有第二座这样巍峨的大楼,站在楼脚这头,似乎一眼望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