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瓦屋(6)
为了建造这座楼房,每个学生都被分配了挖沙的任务,我和另一同学一起,在山脚下的河坝里挖石头筛好了一百斤沙,又分几次背到学校。老师总是说,大楼靠水泥,这座灰色大楼的水泥里有我们的一份。当时我并不太理解水泥是个什么东西,水和泥加在一起,和大楼坚固又有些粗糙的外表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在内心里,我并不觉得这座灰蒙蒙的大楼亲近,倒是喜欢信用社那座三层的带着微红色的楼房,正面镶着碎石子,还带着一些圆形和三角形的花纹。
这是我见过的第一座楼房。它不动声色地就在镇子上出现了。像一个不是真正长大的人,并不自信体格和力量,在不经意处露着幻想。在一篇作文里,我把它正面镶嵌的石子比作星星,得到老师一行长长的评语称赞。回想起来,它的结构也不是成熟的,微红色的肩上背着一道折弯的楼梯,有点像是背篓系,我一度以为,这是真正的楼房唯一的样式,直到学校的教学楼矗起,将三层宽阔楼道藏在内部。我和妈妈还有另外的叔叔阿姨们顺着楼梯走上三楼,去跳舞。或者说看跳舞,大多数人在看,只有不多的人跳。这是小镇上第一场舞会,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只有住在我家搬到一楼后隔壁的毛阿姨和乡政府的杨帆,是男的和女的跳,他们后来成了一对,又闹离婚,人们都说嫁给文学青年就是靠不住。
这栋楼房在几年中一直是小镇上最漂亮的,像是一个小小的奇迹,那时的信用社,也是小镇上最洋气的单位。但它的微红终究渐渐褪色,石子的星星黯淡了,墙体变得不干净,背篓系一样悬挂在体外的楼梯也显得过时,后来它经过了装修,改变了面貌,却终于淹没在层叠的楼房的背影里了,像信用社淹没在其他更新式的单位里一样。只有庞然矗立的大楼,可以在时间的背景里矗立。
高三暑假当中,我跟着哥哥去曹家湾,看望那里的曹家三姊妹。
曹家二姐是哥哥的心上人,他们从初中开始有意思,到二姐已经考上了地区师范,哥哥在县城补习,两人仍旧写信来往。二姐是班上的美人,比我大两岁,我懂事以后,很以能有这样的嫂子而感到骄傲。
有次我似乎受托于哥哥,到她的学校宿舍去,坐在她铺位上,翻看相册,看穿着白衬衫、剪了短发的她给我倒水喝,不同于记忆中的两条小辫,还有相册里的一条大辫子垂拂腰际,也是这样的用三个手指握着一杯水,小指微微翘起,不知是给谁喝,然而一样动人,似乎她天生适于这样袅袅婷婷的姿态。那时我并不知道,哥哥是由于产生了担心,才让我去看二姐,只说去找老同学,我还不明就里。这个暑假,哥哥出于同一种担心,才肯让我分享他的秘密,和他一起去曹家湾,临行还受到了母亲的鼓励。曹家姐妹的父亲是文教组干部,平时就是认识的,也算门户相当,只是要看哥哥的学习,似乎曹老师早就给了口风。
曹家湾是那个暑假前我心目中的神秘之地,在广佛通往李家坝的公路附近一条沟里,刚过分水岭,入口很紧密,树木也茂盛,只隐约看得见里面的房屋。我之所以肯跟哥哥去,其实是哥哥不经意提起的三妹勾起我的兴趣,却无理由对自己承认。
我们顺着沟口的小路往里走,经过几家人户的瓦房,然而更多的是树木和草垛,似乎这条小湾里特别爱种果木。这是一个里面开膛的地形,曹家在最里面,场院却最开阔,连带着几片青黄稻田,前面几户人家都成了过渡,这条沟里也只有曹老师一个搞工作的。院子和前面一样种满了果树,还有两株团团的桂花,却遮不住三间大瓦房的宽敞,我似乎第一次见到这样轩敞的农家瓦屋,没有印象中屋子里的黑暗。屋墙内外涂着白粉,地面整齐。然而屋梁上没有五角星和红色木板的装饰,仍旧是农家屋子的平和。或许那条沟里的其他几户农家,墙壁也涂了白粉,白粉墙就在那几年里兴起,改变了土屋的印象。
来访似乎是事先知情的,或许还有提亲的意味,三姊妹都在,我们受到热情欢迎,从大人和三姐妹,主要是其中透着真的亲切,能够实在地感觉到。等待煮肉吃饭的间隙,我们在南屋窗下打牌,阳光那么充足,简直使人意想不到,却又没有一点炎热的感觉。由于有五个人,打的是跑得快,最末的要被罚蹲下,年纪小的三妹成了经常被罚的对象,有时好不容易刚坐起来又蹲下去了,二姐则似乎有意陪着她蹲。我真担心她蹲坏了,又唯恐她过于纤细的手肘,会在上翘着拿牌时不经意地折断,那看上去太纤细又近于透明,肘部过于尖锐,像是不经意地点到我心上某处,有点不可捉摸的疼痛。连同她话语的声气,和鬓边随微风飘动的单单一缕发丝,似乎脱离了别的头发,在我心里勾起一种可爱又可惜,无从把握的感觉。三妹显然也感到了什么,有点轻灵又分外沉静,那天的牌局像是永远也打不完,像木格窗的阳光一样无穷无尽地流淌,虽然辛苦,却没有人要散场,直到温柔的母亲来喊吃饭。饭局是在不明不暗的堂屋里进行,和老家的石板屋一样没镇楼板,看上去空间并不低矮,挂着一幅严肃的中堂。大约瓦屋下面就该是这样的气氛,像三妹的神情动作,天然出生在这里,穿过谷垛、猪圈、门槛和微风,灵巧和严肃都无处不合适。
走的时候,三姊妹在一棵枇杷树下送我们。枇杷是低山的水果,就和穿着白衬衫的三姊妹一样,我在高山的时候没有看见过。
那次探访后不久,我离开了家去西安上大学。开学后一周,母亲在阁楼上去世了。
那时我家在各个区乡辗转几年后,又回到了广佛医院,依旧住在以前的阁楼上,似乎医院里没有别的地方,这座阁楼是专为我们留下的。我记得家里为庆祝我考上大学摆席,亲戚们团转坐了一大席,楼板颤颤悠悠,大家举着筷子又担心脚下,怕忽然坍下去了。这种事故并没有发生,楼板似乎能承受比它看上去要无限多的重量,就像体弱的母亲一样。但母亲却忽然去世了。
家里瞒着我,直到班主任老师写信给我,才得知母亲的讯息。寒假回来时,母亲埋在小镇的山坡上,青石头垒起的坟墓,覆盖零落积雪,露出来不及长成的细小草茎。这是母亲一生中住的最后一间屋子,像是没有足够的蕨叶盖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