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地(1)
坎上院子里剩了一条狗。
狗卧在厕所里纸箱的窝里,成天不出来,除了两天一次到坎下院子三舅娘的灶屋,得到一瓢食又上来。吞咽食物时,它不发出明显的声音,和院子一样。也许凑近了有肚皮下蠕动的呼呼声,和夜半风吹过石板屋顶的沙沙声。
石板屋顶在一个春天里吹松了,也许不会有人再来拣拾它们。这是那条狗不会相信的,它确定地等待着前几天场景的回来。腊月二十八,二舅家的舅娘和表兄弟们都上来了,坎上院子西头重新充满了言语和响动,这是狗用一个月时间等来的。这使它相信,过去的情景并没有离开过,只是被放到了某个地方又重新拿出来了。人们可能在和它玩某个游戏,就像主人们还小的时候拿一个什么东西逗它。它其实对那个东西毫无兴趣,但尽职地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三十那天二舅家的人团了年,上了坟,乘坐两部小车离开院子,狗站在院坝上平静地送走了他们,回到了茅厕的窝中。就像主人们尽职地离开一样,它应该尽职地回到这里。它甚至感到,事情的结果取决于它的等待,就像上一次。
狗回到院子是由于三舅娘。二舅娘离开院子几天后,三舅娘到大队买东西,在二舅娘生的大表姐门前见到了它,它摇头晃脑的样子叫三舅娘吃惊。以前三舅娘去二舅娘家,总是遭到它的敌意,它甚至露出牙齿,需要拿出身份来狠狠呵斥。狗领着三舅娘进屋见了二舅娘,她离开筲箕凹老院子后一直在这里玩,拿不定主意下广佛镇。狗是她离开院子那天硬带来的。二舅娘说也怪,平时娃子们也带着它到过大队,那天它却通了人性一样,死心塌地地不肯走,被秦金鱼抱着甩到了车上拉过来。到了这边用链子拴了两天,一直哼叫,二舅娘看着可怜解开了链子。想长久寄在这里,但不知自己下了广佛,狗子还能不能待住。广佛的楼房在大路边上,不适合养这种没见过世面的看家狗。莫说是狗子,她这几天都睡得不安稳,一合眼就到了板栗子树包上,或者是水井湾二舅的坟边上。伸手往床边上一摸,总感觉是一手板栗子树叶或者拜台上的纸灰。想到下广佛更是畏难,没住过楼房,不知道能不能习惯。三舅娘说是的,她前一阵陪三舅去广佛镇子上看病,在小儿子秦金平那里住了一天,就站不得坐不得,长短要回来。
三舅娘去队上商店买了卫生纸,回来时狗子还在山房上,看见她来了,径直就走到她前头,要一路回筲箕凹的意思。三舅娘连忙喊,二舅娘你们的狗子要跟我回去哟。二舅娘和大表姐连忙叫骂,狗子怏怏地回来了。三舅娘回了筲箕凹,第二天一大早,想到坎上院子找个东西,经过二舅娘家的厕所,进去解手,蹲下来后黑乎乎的面前有个东西一矗,吓得往起一站,以为人搬空了来了野物,一看是狗子,它可能是晚上连夜回来了,身上还有潮气。
大表姐白天赶过来要带它走,它生死不肯了。大表姐只好带二舅娘的话,请三舅娘代喂一下狗子,没两天上来给它一瓢食,免得它饿死在窝里。它像是听懂了大表姐的交代,到第二天下午自己跑下来找食了。
三舅娘有一年多没喂过狗子了。前一条狗子是吃老鼠药毒死的,两个孙子想刳了吃肉,三舅娘坚决不让,在竹园里挖了个坑埋了。这是三舅娘亲手埋掉第一条自己喂的狗。以前养的一条大狮毛狗,油光黑亮,站起来有一个半大娃子高,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狗,有一次跟娃子们下白果坪看电影,被人谋走杀了吃了。从此三舅娘一听到有人说吃狗肉,心里就气不过。后来喂了一条黄狗,多舔唤人啦,遇上了广佛发了狂犬病要打狗,三舅是队长,要带头。黄狗当时没有发病,政策是好坏一竿子打光,三舅就吼狗子赶它走,宁肯叫它死在旁人棒棒底下。三舅在拿棍子撵,三舅娘在流泪。黄狗像是懂得,一步一回头地走掉了。过了五天三舅进灶屋里盛饭,看到它站在那里,头皮上有一块毛没了,露出红伤,看来是逃过了两顿打。听说全大队的狗子都打光了,没想到它还活着。它看着三舅,眼睛已经红了,眼神发直,三舅知道它发病了,心里发凉,说你看我做么子!你狗日子认不到我了!黄狗就低下了头。它站着有些偏偏倒,三舅知道是病的也是饿的。狗的瓢还在,三舅盛了一瓢食,狗低头吃完了,三舅吼它走,它就出后门走了。三舅回去告诉了舅娘,三舅娘去望,只看见吃了一半的木瓢。这个瓢也只好丢了。过了两天,听说它在左家坪被人打死了,还咬伤了一个人。埋掉被老鼠药毒死的狗子,三舅娘就不想养狗了,养一回总要伤心一回,跟养个命里养不大的儿一样。
院子里只有三舅和二舅家养狗。二舅娘的这条狗,三舅娘一直不爱见,没想到头来还是自己养。这可能是院子里的最后一条狗了。
三舅娘那天上去是找箩筛,到了二舅娘屋门前,想起来自己进不了门。坎上院子人户搬走之后,三舅娘常常感到自己缺个东西,要上去找,到了坎上院子又想不起找啥子。其实以往,三舅娘并不经常到坎上三妯娌的屋。要找个东西的话,也是坐在门墩上等回话。喊她进屋坐,她有时说是腿子酸,跨不动那一步门槛。只有一些重大的会头,三舅娘少不了到妯娌屋里去帮忙,位置一般是在厨房里。
自从幺姑去世后,三舅娘成了院子里的头名茶饭。她的洋芋丝闭起眼睛能切到粗细跟头发有一比,下到开了的锅里能全部漂起来。三舅娘的厨房是全院子里光线最黑的,她用刀只凭手上功夫。
三舅娘熟悉院子里每家灶屋的内情,虽说它们全都一样黑暗,至少是每家屋里最黑暗的一间。黑暗的原因,孩子们相信是老鼠一年一度要在灶屋地上嫁女,看见了眼睛里要长勺子。连推磨的地方也一样黑暗,人都是凭着感觉推拉磨把子,听着石磨霍霍转动的声音。不像低山的瓦屋,这里没有在房顶上砌烟囱的习惯,灶房里一切都被柴烟熏为乌黑了。灶膛里的烟是从锅灶的缝隙冒出来,用来熏竹棍梁下挂的腊肉,又穿过竹棍楼板和石板屋顶升起去。遇上外干内湿的闷渣木,从灶门口倒灌出来,一眨眼吞了灶屋,人就进不去了。烧火的人闭起眼睛,侧着脸拿吹火筒鼓圆了腮吹。烟的灰在灶台每件东西上积了伸手可以触到的一层,只有碗碟仍旧是生白放光的。一家灶屋的黑说明了这家的人气,储藏的丰足,碗碟的白则表示着妇女的利索,碗柜里成套的碟子,要在那个场合拿得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