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瓦屋(9)
有一年,我和朋友骑摩托车进虼蚤河口,一直往深处走到五台子,看到对面山坡上开着大片油菜花,墨绿中镶着金黄,中间点缀几株桃李,桃树像是把李树拥在怀里。我和朋友顺小路爬上去,在房屋附近的菜园里,看到一个掐韭菜的老人。
屋子是一长条,但是似乎很久没人住,大门上的石板脱落了一方。老人说,他是不久前才回来住,打算把石板拣一拣,电线重新拉起来。一排房子都是老人起的,他年轻时出门修三线,家里失了火,回来之后他重新下跟脚,起了新房子。儿女接连出世,房子住不下,挨茬口往远的起,成了这一长排房子。后来女儿出嫁,儿子都出门打工,有两个在矿上没了,媳妇带着孩子跟人走了。一个小儿子上了门。剩下他和老婆婆住在这里,老婆婆前几年也去世了。女儿把他接到岚皋县,两口子都在浙江打工,在县城旁边起了屋,叫他看屋,引孙孙上学。孙孙长大了两岁,在学校寄宿,一周才回次家,他越来越不习惯,一个人在楼房里只有看电视,周围的人都不认识。每个月等女儿女婿寄生活费回来,买米买油。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过着是为了什么。后来决定一个人回山上来,种个菜园,再心点油菜。水井在附近的沟里,还有力气提得来。说井其实是砂岩下的小水潭,清水底下几片落叶,带着点苦味。
屋里生着一炉柴火,一个熏得漆黑的吊罐里,煮着他这顿的伙食。屋当心一架床,没有被盖,厚厚铺着一床烂棉絮,当年这张床上,一头躺着几个小孩子,叽叽咕咕说梦话,小的要安排在中间,怕挤到床下去。父母的坟,都埋在房子附近。妻子的坟在屋背后,一片板栗子树林底下,覆着厚厚的树叶。
才过了清明,他给每个坟头上都挂了一副清明吊,这是几年没有的事情了。对面望出去,平展展的一条台地,是以前的五台子村。看过去好多人户,其实这两年集镇搬迁都走了,留下锁着的房子。本来打算把路修上去,剩下的人一少,修到半路就断头了。台地上的坟望过去,很少有插着清明吊的。
他打算从此住在这里,明年看力气再养头猪,自己的油肉就够用了,不再单靠女儿拿生活费。这里是自己一辈子起的屋场。七十岁了,没有几年的光景,他不打算再到哪里去。
有时候在一处废弃的老院子里,看到以往的堂屋里埋着一座坟,是老年人的遗愿,要埋在生前的阳宅里。
筲箕凹的老院子只剩下三舅和三舅母两个人,住在以前我家的睡房里。睡房后面多年前起了一个灶屋,比以往更黑暗了,看不见地上微微的突起。老年人喜欢待在这样不透光的黑暗里,储存骨肉里陈年的病痛。
表兄表弟们在广佛镇上起了联排的楼房。哥哥也在扶贫搬迁中得到了地基,就在以往父亲带我出诊路过的稻田中,现在规划成了新区。哥哥的楼房起好了,像别人家一样是两层带阁楼,正面一律是巴洛克的柱子浮雕,镇上统一要求的。屋子内部是哥哥自己的设计,朝内有一个阳台,对着小小的菜园。哥哥的房子是最后一排,到了以往稻田的边缘,山坡上还留着竹林和松树,朝里是一条沟,叫大山溪。夏天晚上,坐在阳台上,萤火虫从竹林腐烂的竹叶里出发,一阵阵地流到阳台上来,在水泥地面上明明灭灭。楼下却传来麻将声,起房子拉了账,哥哥出外在高速路桥梁上打工,嫂子新开了个麻将馆。
我打算在大山溪里买一处房子,和哥哥去看了两处。有处房子在草地中间,屋背后埋着一截水管,在草地下面滋滋地叫,像是有一个灵魂专意藏在地下。
有一年,父亲在塘防坝附近买了一座房子,是搬迁的人留下的一幢大瓦房,我们在那里过了一个年。屋子里光线不明不暗,坐在窗前做事,似乎适合借助桌上反映的微光。房子面对着稻田,有一道从广佛镇弯曲流下来的小河。父亲带着我们为果树剪枝,打算在这里长住。但第二年他却搬到了县城,房子转手给了别人。
有些房子挨着山边,瓦屋连带着坡上竹林。房子半阴半阳,有太阳的半边,像是金子洒在地上,菜园的露水都金煌煌的,来不及在老婆子的手指上滚落,就化成蒸汽了。没有太阳的半边黑暗,院坝里的泥土透着一层青气,身上感到凉意。我愿意在这样的屋子里居住,过着安静的岁月,似乎避过了世事,永无变动。
不知为何,我没有定下来在广佛买房子,尽管父亲、哥哥的房子都在这里,还有母亲的墓。我在八仙石水沟的半坡上买了一处农民的石板屋,就在我写的故事中老人居住的沟里。
我去看屋的时候,房子里没有人,主人在沟口朝外起了新楼房。堂屋顶镇着一半楼板,露着檩子的花纹。楼板和墙壁的土气都是好好的,虽然有一两处墙头带着雨迹。卧室里不自然地吊了个顶,用的是三合板,大约是结婚时的装饰。在另一户人家的堂屋里,我见过花纹向心弯曲的檩子,像是有意的布置。还挂着一个彩球,是当年接媳妇的遗迹,家里却只剩下了八十八岁的公婆和六十多岁的媳妇,所有的男人都在山西和甘肃的矿上去世了。
屋子上方半里路有个村子,像洗干净的布晾在朝阳的坡上,有的偏白,有的泛黄。在一间的屋檐下,墙上挂着烟叶的带子,地上晒着核桃,老人对我聊起会捉鬼的高家姨爹,命硬的姨婆,姨爹的美女咒,还剩下几句口诀,施行的秘密却随姨爹埋入了坟墓。村子里拉了网线,屋顶上装着天锅,像一种白色的蘑菇。
村口有一棵古树,前些年被雷劈断了,剩下半截树干,长出白色干结的木耳,坚硬得掰不动。这是附近最后一棵古树,曾经在树干上搭了很多红。站在这里,望见笼着青霭的燕子岩下爷爷落葬的地形,奶奶不久前垒起的新坟,在袁家世代的老屋场背后。豹溪沟深远隐约,似乎望见先祖自从湖广迁徙而来的路线。
房子左近坡上有菜园台地,还有半边柴山。开春日子,我可以在菜园里种出南瓜,带着滚烫泥土的温度成熟,把流水灌入酒瓶,试着让衣服沾上泥土的恩典,像是回到了先人开辟园子的时候。
没有院墙,站在院坝里,望见对面的竹园沟,冬天积雪不化。石水沟朝南,据说一辈子住下来,要比对面山上的人多晒十年阳光。路修到院子里后,打算翻修一下。墙壁或许可以在土墙的里层,再砌上一层砖,据说有个炭老板舍不得家里的土房子,就是这么发明的。
有一次我爬上山顶,故事里的老人已不在。翻垭子下去,看到仁溪沟顶上有人用彩瓦盖的房子,白粉的墙壁,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屋子,带着电视天锅,应是出自年轻人的手,在山里像一处奇迹。我感到世界仍旧留存指望,只要人们还回到这里来。但又听说,彩瓦其实不经事。明年翻修房子的时候,屋顶究竟是用瓦,还是保留石板,没有想好。
但我明白了,为何自己没有在广佛镇买房子。我不熟悉低山的瓦屋,手指上没有三螺四螺。尽管我很早离开了生身的山村,在瓦屋里度过那些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