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地(6)
到了秋天,春花就待不住了。挑小货转山的货郎担子上来了,担子里有新式的高弹裤,大舅家的秀女买了两条,春花想买一条却下不了决心。以往货郎卖的有高跟鞋,院子里女娃想买,男娃就群起来说买的话就敲掉后跟。实际上坡下坎也穿不了,就和这个高弹裤,不吸汗,只适合在屋里玩的人穿。晚上躺在屋子里,只听见老鼠的声音,风吹过石板缝隙。猪见天在圈里嗷叫,这头猪就像是春花的命,一年到尾侍候不出头。从小在屋里长到这么大,小弟弟到大弟弟先后出去上学,现在姆妈也走了,只把自己留下,似乎只有自己是老在坡上的命。几个表姐都出嫁了,脚下的表妹们还小,春花找不到能知心的人。在地里打猪草,伸腰杆一望,除了庄稼就是土巴,心里就慌了,一天也待不下去。有一天,春花终究扔下了圈里的猪,跑下了广佛医院,除非爸爸有个安排,一天也不肯上来了。爸爸终究想了办法,让春花出门学厨师。
幺姑家的房子就近卖给了三舅家。三舅娘多了说话的地方,但是没有了说话的人。幺姑只回来过一两次,回来的时候幺姑和三舅娘睡一床,上半夜幺姑听三舅娘讲院子里的事,下半夜三舅娘听幺姑讲医院里的事。三舅娘是个心里存得下古经存不下事的人,但幺姑讲的一些事像压箱底的锞子一样压在三舅娘心里。梦娃子后来考上了大学,几个舅舅舅娘一起提着鸡下去送礼。三舅娘自己的娃子平子和梦娃子一年生,还在上初三,三舅娘心里有些隐隐地硌,没有和幺姑多说话。
回来后的一天晚上,三舅娘听见隔壁大门响。像是有人开门的样子。隔壁房子卖过来之后,墙上开了一扇小门,大门并没有封。那边屋里一时没有人住,只放东西。三舅娘起身过去看,大门好好地插着,但是刚才就像是有人打开了门闩的声音。回来躺下,又听到那边屋里有响动,不像老鼠的声气。三舅睡得沉,三舅娘心里麻飕飕的。这动静却很熟悉,就像一个熟人的脚步,听到进了那边的火屋睡房,好像还上了楼,竹棍楼面轻轻地响,又下来到堂屋里。有一会儿似乎坐下了,没了声音,过一会儿又有响动了。三舅娘心里明白,这肯定不是老鼠。但这会儿她的心里不害怕了,没有想到叫醒三舅。后来竟然睡着了,就像有人来合上了她的眼皮。第二天早上睁眼,恍恍惚惚觉得心里有个事,就是想不起来,人有些发怔,一大天忘事倒魂的。下昼有人从广佛带信上来,说幺姑死了。
幺姑是打针过敏出的事。这种事情很小,却当时要人命,三舅娘在自己屋里经历过一回,是给出了嫁回来玩的大女儿秦金莲打针,开始还做了皮试,说不要紧,结果针往进一推人就晕了,脸上变了颜色,三舅娘吓坏了,搂住大女儿号,医生说不要紧,是晕针不是过敏。三舅娘猛然明白,昨晚上听着那边响动熟悉,是幺姑寻常走路的动静,人没过世之先,影子回来了,要看看老屋场。幺舅娘又想到这个春天,幺姑老要平子回来时给她带果木啥的,那一年的雨水多,果木又不强。原来人要走了想吃点好的。没给她带成好的,三舅娘想到这里,眼泪就下来了。
幺姑回来玩的晚上,跟三舅娘说过死了要埋在筲箕凹,在家婆的坟旁边。家婆的坟在杨家坪旁边的路边上,没有和家公的坟在一起。可是幺姑一家转了商品粮,队上已经没有她的地,只好在广佛后山就近买地葬了。
幺姑以前的睡房,一直没有人住。床在,草还是往年的,只是堆了一床乱棉絮。墙上还贴着陈年的画。后来这间房和厨房打通了,原来的窗子又封上了,屋里变得更暗。三舅娘经过的时候,偶尔心里会发沉,似乎幺姑在说,你没把我的房屋照料好。三舅娘心里说,你晓得我是个粗枝大叶的人。
这间睡房里的情形,在世的人中间,只有梦娃子记得最清楚。
房子初起的时候,只有两间两进,没有起新屋。姐姐和哥哥在火屋里一床睡,梦娃子和姆妈在房屋里一床。这里只有睡房才叫房屋,其他有堂屋、火屋、灶屋。房屋朝北有一扇木格窗,通常是窗棂打开一半,用木杠撑着,进来的光线被坡上秤砣梨挡了一下,刚好够用,中午不会有烈日照进来。窗台却永远是个明亮神奇的地方,镜子和香脂盒都闪闪发光,以后的塑料梳子发光,只有篦子不反光,它一直是木头的,木匠制的,因为外面不卖这种东西,外面人头发里没有虱子要用篦子除掉。窗棂上爸爸的钢笔字写着一行家里的来往账目,字体看上去很不平常,梦娃子一直试图把它认全。窗台上好几年摆着一瓶燕宾酒,据说不是辣酒,梦娃只尝过一口,却又苦又醉。窗台上方挂了一小坨棉花,发着甜丝丝的幽幽香气,姆妈说千万不能碰,更不能尝,是灭蚊子的敌敌畏。但这奈何不了锯木蜂。两只锯木蜂嗡嗡地在窗棂上飞来飞去,梦娃子并不想按照大人说的,立刻拍死它们。
一只锯木蜂钻出小洞,锯坏屋梁总要一百年,在这以前人们自己放弃了房子。何家院子就搬空了,开始是比这里大的一个院子,除了姓陈的一家都是姓何的。院子口上天然有一方水井,这里说的水井是一股泉水,挖成了塘有一口缸深,一院子人用完了,水还要溢出来,清清亮亮的,四周生了青苔,梦娃子还梦见过里面有一条红鲤鱼,公社放映队刚在坎上院子里放了一场电影,名字叫《追鱼》,是一个书生跟一条鲤鱼的事,鲤鱼变成了姑娘。水漫过小路,养活了一棵大梨树,远处的人走到何家院子,先望见的就是这棵大树。后来队上开煤矿,打到了何家院子底下,水井就干了,大梨树不久也干了。跟着何家院子背后山上塌方,人扎不住了,一家一家地搬,都分开起在坡上,再没有这么平展的地方居住了。院子最后只剩了一间小房子,一个姓吴的五保老汉,不肯去敬老院,死在这间小房子里。他在搬空的何家院子里发现了很多旧社会的铜钱,是何家祖上留下的,铜钱上刻的有“康熙通宝”“乾隆通宝”,还有一个说是什么寡母子的钱,要薄一些,当时朝廷穷,不知道是哪个老人说的。梦娃子曾经和平子一起去偷过他的钱,那些不能用的钱很长一段时间使老吴显得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