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出生地(7)

书名:在别处本章字数:2446

梦娃子把偷来的老吴的钱放在自家的黑漆木箱里,感觉这样使自家富足了一些。黑漆木箱放在房屋里靠西头的一张条桌上,是姆妈的陪嫁,经过两次翻寒河梁,并看不出来损害。箱子长年关着,上着老式的带锁搭的雕花铜锁,铜锁是长方形的,要用一柄长钥匙从旁边捅进去,这柄长钥匙也是铜的。发现铜钱之后,铜钱和这把铜锁让梦娃子认为铜是很贵重的东西,在广佛镇上到处找铜,通常找到的是镶了一层铜的铁。铜锁把住的箱子里有无数秘密,只是偶尔姆妈开箱时会现一点,其中有个宝贝,是一个玻璃绣球,玻璃里面镶着荷花,花瓣上带着水珠,梦娃子一直想不通水珠怎么能悬在玻璃里。这是爸爸上北京串联受毛主席接见时带回来的,梦娃子一直不敢想,这样的宝贝,是用钱买的。也许是当时的工艺认真,梦娃子长大后看到了很多的工艺品,却似乎没有见过跟这一样或者比这好的。另外一个是绣花荷包,黑绸的底子,有好几个褡裢,每一叠打开来都是金线绣的花,里面装着针线顶针这些东西,还有家里的钱、粮票。这是家婆给姆妈绣的。大木箱盖子一启,一股香气沁到心里,姆妈喜欢放两个苹果或香树梨在里面。可能因为木箱是土漆的,果木在里面从来不烂,只是整年散发香气。这样压箱子的果木,梦娃不敢拿出来吃。

靠火屋隔墙那方,是姆妈请木匠到家里打了一套新式组合柜,上的暖黄色的洋漆,装的塑料门把手,把手周围都漆得有花,两扇门也漆得有花。做这套家具的时候,堂屋里架起了木工台子,堆了一个月刨花,刨花的香味使梦娃子感到懵懂的幸福,也引来几个舅娘的羡慕。这套家具是姆妈的珍宝,房子卖掉后它们迁下了广佛医院,跟着父亲单位变动到处辗转,身上好看的花纹和门把手后来渐渐蹭掉了。有次梦娃子不小心划伤了一处柜门,恐惧之下老实地报告了,受到姆妈严厉的责罚。后来却发现这套家具身上的磕伤越来越多,都数不过来了,却没有人为此受到责罚,由此窥见大人世界无奈的秘密。新式的写字台放在了窗前,好像傍晚一股金色的阳光从窗台上流溢下来,流过了桌面,一直流到黑暗的地面。地面黑暗而湿润,有弹性,踩上去有很多小的鼓突,就像人的脚指头。这样的地面在其他屋子里都找不到,它是在睡房的黑暗里养成的。睡房里最重要的是一张老式的架子床,相当于一口长了四只脚的大箱子,箱底用麦草垫起来,一直垫平了,再垫上床被,放上包了荞子壳的老布枕头。麦草里经常会藏着渥着孩子的什么东西,没有熟的猕猴桃之类,脸趴在上面,有一股混着喷过敌敌畏的陈年草气。铺盖都是白洋布的筒子,洗久了起了些小丁丁,面子却是带花的,有各式各样奇妙的花纹,三舅家的一床被子是牡丹花当中藏一只小蜜蜂。梦娃家的被子下面,总有一种好闻的味道,是经常洗的原因,跟三舅家那床被子不一样,三舅娘说,那床被子就是放在火屋里,由小孩子去裹。每天睡觉,梦娃子先上床把被窝煨热,姆妈上床后,他就抱住姆妈的脚,放在胸前让它暖和。姆妈的脚总是凉的,但在梦娃的怀里一会儿就暖和了,人说细伢身上三把火。早上姆妈总是一五早起床,梦娃能在床上多待一会儿,钻到被子下面,想象自己在几座山底下,要从这头钻到那头,完全的黑暗,后来终于钻到了边缘,透进炫目亮光,仰头连屋顶也变得明亮。睡房屋顶和炕粮食的火屋或灶屋顶不一样,不是竹编的,是铺得很严实的楼板,几根檩子带着树皮留下的花纹,一条一条的,像是大人们故意留下的,让梦娃有了无数的想象。舅娘一想心就沉了。

长大一点后,梦娃睡到了新屋,姐姐单独睡一张床,梦娃和哥哥睡在两个连起来的银柜上。说是银柜,装的都是粮食,季节不同,有包谷荞子和黄豆味,和陡坡地上收回来的小豆味。听得见老鼠在柜里活动,有两回跑到脸上来了,伸手能拍着。有一两回梦娃在梦里由银柜上摔下地了,不过地面也比较黏,摔不着人。这间新屋后来做了平仔结婚的新房,墙上贴了新的年画,代替了以前两个小孩坐飞船游宇宙的,那么小的飞船里挤着两个小孩,可谁也没觉得它飞不起来。这间房子的命运比姆妈的卧房要好,现在还能看出些过往的底子。

幺姑以后还回来过,是儿媳妇樊明英说的。她说在那边堂屋里剁猪草,坐在幺姑原来坐的地方,就看见幺姑了。这个地方因为长年剁猪草,比周围多一层绿气色。幺姑说,你这么坐着很辛苦吧,用不着再坐多久了。这天是幺姑周年的忌日。三舅娘一想心就沉了。

那时樊明英已经多少坐不住凳子了,她没有二舅的痔疮,但是她说半边屁股像火烧一样,只能坐在一卷棉絮上。可是圈里的猪嗷嗷叫着等食,三舅娘的腿又犯了风湿。

樊明英是三舅娘的本家侄女,嫁到这里来叫侄女跟姑。樊明英的身体不好,生了两个孩子后得了肾炎,已经拖了几年了。前半年实在不行了,吃了幺姑爷的药不见效,又想走点邪门,过八仙去找冉医生。冉医生原来在仁溪沟崂上,人都去找她算命看病,新在街上起了房子。是傍晚时候去看的,已经亮灯了,冉医生一见就说,你看这电灯上来了一个蜂子,嗡嗡地绕着飞不走,这就是有感应了。冉医生说,你的病当软骨病治吧。樊姐说,医生说我是肾炎。冉医生说,没说你不是肾炎,当软骨病治吧。抓了药,为了省钱,樊姐花五块钱和在校外租住的八仙中学学生们一起,在冉医生的楼上住了一晚,水泥楼板上开的铺。回来以后不见好转,她看见了幺姑那次,剁完了猪草人就起不来了,斜躺在新剁的猪草堆上,三舅娘去望她,就是起不来。三舅娘也扶不起来,最后是三舅去扶起来了。看情况不妙,带信叫大儿子金富从冯家梁煤矿回来,过了一周樊明英就去世了,埋在河坝里以往挑水的路里边。

三舅娘觉得,这院子里的女人比男人走得快。最早是公婆,她像一把干柴不发出声音,一年四季一身黑衣裳,头发用一匹黑纱包起来,后面梳的牛屎巴巴头,包的是解放脚,就是包了一半不准包了放开的。洗脚的时候看见大拇指是揉到脚心里,打着几尺长的裹脚布。三舅娘不能想象公婆讲的包小脚的疼,这一层人幸好没包过。自从儿女都长大分家之后,公婆变得越来越轻,像是一片黑树叶子,但她记得每个孙子和外孙的生日,在生日那天给他们煮一个鸡蛋。儿女一辈中,公婆最心疼的是幺姑。幺姑出嫁回门,不是公婆和当队长的三舅暗中接济,她在何家院子根本扎不下来,往后也上不了这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