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出生地(10)

书名:在别处本章字数:2232

小时候过年娃子多,三十晚上按大人吩咐,到山房上去吼叫吓毛狗子,不让它们到院子里来。吼完了毛狗子,就敢在屋外玩躲猫,能藏到春树排大阳坡,坟地里也敢藏人,来找的人还要挨吓。板栗子树坪的包谷秆子堆,更是天然的地道,七拐八岔的,有时明明知道人在里面,声气都听到了,可就是找不出来。有一次平仔在猪圈里藏着,别人一直找不到,后来听见人声都回屋了,四周安静下来,只有身边的猪哼哼。知道不会有人来找了,心里凄凉地钻出来,天上的星星显得小了。

长大了各自出门,到年底,天南地北的人就回来了。十八弟兄加上初一二里回来的姊妹,再带上各自的媳妇儿女,院里光牌场子要同时开上四五处,大人小孩,兄弟妯娌各是各的,光三舅家里就能摆上两样,扎金花打麻将两不耽误,老年人则在打丑儿。从腊月二十九三舅过生日到初五六打工的人出门,牌打得昏天黑地,饭吃得转席流水,人熬得鬼迷日眼。有两年区上兴抓赌,派出所甘泽民六亲不认,鸣枪追过幺姑爷,这里离公路远,视线敞阳,是个好窝子,叫人在山房上望着,屋里安心开场子,来人一到阴坡垭子或者到颤泥荡就看见了,放心打牌。还好三舅是党员干部,不叫经常开场子。人说全八道乡找不到这么热闹的场子,难得的是都是一家人。

十八兄弟集中娶媳妇那几年,院子红了几回大场合,三山五岳来的人,楼上楼下都坐满了,上菜的人高举着托盘,喊着:“闯一闯了!”四五条狗夹在人里钻来钻去。有两回还在楼上开席,端汤碗上楼梯,楼板都是好板子,镇得严丝合缝,楼上开席,楼下也不至于接灰。楼上的席面开在一片明瓦底下,可是其他地方也透进来光线,石板缝隙或者没塞住的墙洞,像一个个手电筒的光柱,照在客人身上,光柱里有数不清的灰尘翻滚,也有人吸的烟丝上升。楼上的老鼠,开始受惊吓,这时说不定也在墙洞里,看人的热闹,等待席散后拣些骨头吧。直到一户人走了,老鼠才会离开,它们是一幢房子里另一家赶不走的住户。假如一个屋场的老鼠走光了,那么这家人也要败亡了。

三舅四十岁往后过生日,当村委委员的那些年,过来的人多,每次收白糖要有半箩筛,黄豆能收一斗,后来才改兴送钱了。饭是用大蒸笼,接樊明英的时候瓷碗不够,还借了杨家坪的窑碗,人都说那套窑碗从来没洗过。在这样的酒桌上,三舅和二舅曾经两次闹翻,摔碎了酒盅子。表面上看起来,一次是为了村村通修路砍树,二舅不让在山房坡下放炮,说震坏了他的两棵树。三舅主持队上修路,坚决要炸,二舅说老三你炸坏了树拿命抵,结果放了没伤到树。二舅气出不来,拿起酒盅说老三你是不是买不起盅子,给我个有缺的,还是你披了个队长皮皮,拿你二哥不当回事了。三舅娘赶忙看,那个酒盅上确实有个米粒大的小缺,谁也没成心给二叔,可是二舅发作了,三舅的火也上来了,说我这么多年虽说披了个党员队长皮皮,除非为了集体的利益,哪一次违犯过你二哥,你向来不是万恶朝天的。今天你在我席面上撒泼,我喊你二哥,却容不得你扫皮。二舅就拿起酒盅,砰地一声摔碎了,说今天我就是扫了!三舅就往拢扑,子侄一辈连忙拉住了。另外一回也类似,自从三舅当了队长,两弟兄的矛盾就开始了。三舅主持队上的工作,二舅常常不服。这些年二舅家的表哥们两个考上学了,还有两个出门打工也挣钱,三舅家的儿女都是平平过。二舅的声气就有些上来了,三舅也咽不下后代这口气,在四十岁那年生了一个幺儿子,因为是超生的,叫超娃子,为此交了四千块罚款,还下了两年队长。超娃子虽说灵醒,从小身体弱,院子里同辈分的弟兄跟他年岁又相差,没人跟他玩,长大了性格腼腆,到现在也没谈成对象。上学也一般,出门做油漆工,后来改做模具工,还是二舅家的羊娃带出来的。

三舅这口气硬是没争起来。一直到二舅去世,往水井湾抬,三舅虽说腿脚不行了,还跟着棺材扶边帮,心气才平和了。没想到二舅死之后,还撞了一下三舅的心。落葬之后不过半月,二表哥接到冯家梁煤矿公司的聘任,担任三家公司的财务总监,人人称呼秦总,自己买的小车之外,公司还配车。金满表哥也买了小车,过年从西安回来开上了院子。都说二舅葬的是个好地形,接近水汽有财,两边的山又管得严,影响来得快。坟埋下去之后,沁水就干了,这就是埋准了地形的表示。虽说不是大地形,不能像煤老板那样大发,小发是肯定的。年二十九那天,两兄弟的小车一路开上来,停在上下院子之间的场坝,旁边就是平仔头天蹦上来的三轮蹦蹦车,在镇子上收废品拉货的。虽说这两年平仔有起色,开了一家五金商店,毕竟不能跟人家比。两兄弟下来恭敬地辞年的时候,三舅心里又泛起了一丝陈年烟叶的苦味儿。

烟叶也没有人侍弄了。这是三舅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趟活路,别人伸不了手。这门手艺只传到三舅这一代,大舅不吸烟,幺舅前两年也被幺舅娘逼着改吸纸烟了,自己吸旱烟的只剩下二舅和三舅。早上各自提着夜壶浇小尿,还暗地里比一下,对方烟地的长势咋样。烟叶摘下来之后,一匹匹地用棕绳串起来,挂在墙面上晾干,绳子压弯了,像一条裤腰带提不起来,以后又慢慢直了,只有棕绳子有这个弹性。烟叶子由起初的淡绿色晾成褐色,又透出了金黄色,手捏上去是柔和的沙沙感,有些黏手就是出油了,手指头上都会留油迹,院子里有一股让人晕乎乎的味儿。三舅的烟叶从来就比二舅的宽大,颜色也要好些,二舅的总是颜色偏深。去年二舅病重停止了种烟,三舅的也遭了白蚁,又不能打药,跪在地里一点一点地捻。烟叶晒干了之后,还是让孙子送了一卷上去,说外面买的不好。二舅唔了一声就收下了。过世前一天,他在床上疼得一会儿醒一会儿糊涂,中间有一会儿还忽然还阳,靠在床头要来烟杆,吸了几口三舅送的旱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