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地(11)
现在三舅也是彻底地歇力了。三舅年轻时身体好,做活路能服人,开沙坝砌大寨田,四个人抬的石头,三舅只要两个人抬。大干水利时当了模范,戴了红花到县上受表彰。可是左手臂后来受了伤,成了拖累。那年三舅坐在院坝里,对山双梁队发现了煤矿,修公路放炮。山隔得远,按以往放炮的经验,石头土巴不会飞到这里来。看着那边炮响了,一股黑风的泥土石头往上一扑,到了半天云里,三舅心一沉,没想他们放这么大的炮,起身就往屋里走,刚到阶沿上,一截炸断的树根飞到了,对直砸到他左臂上,立刻就断了。到广佛医院接上了,可终究落下了暗疾,一变天就疼,挖地扶犁的活路只能借重右手。
前些年,血压也渐渐出毛病了。坐到凳子上,往起一站头就晕,尤其是上茅厕,往起提裤子的那一下,只能慢悠悠起来,快一点就天旋地转,有两回坐在了茅厕板上。幺姑爷说是酒喝出来的,坚决要三舅戒,几十年的这宗爱好断掉了。今年又查出来糖尿病,地里的活路完全不行了,烟地只好放下,这么多年,第一回没尝到新烟。人到老了,能享受的爱好越来越少,变得跟个女人一样。位置也换了,坡上的庄稼全靠三舅娘,三舅变成在屋里煮饭的了,带了一辈子的头,变成个女人了。三舅暗地想,自己走二哥的路也没有几年了。三舅是党员,不能像二舅那样谋坟地,信阴阳,但他确实想到了自己睡在哪里。
这些年风俗变了,有人把坟埋在老屋场里。银蹬湾口上三房里,儿孙两辈都在外边,有的在县城买了房子。院子里一坝房子住了两个老的。老婆子先死了,老汉生前交代,等他过世了,要把他埋在院子正屋里。过世之后,果真把房子都推了,在正屋下了坑垒了坟,阳宅就变成阴地了。这种事情想起来总是不妥当,死人不能占活人的地方。就算是子孙再不回来了,屋场将来还是有人住。
三舅也疑心,这个队终究会搬得剩不下几户人家。这些年来撤村并镇,三舅的组长成了空壳壳,人口少了三分之二。留下来的都是最穷的。这是国家的政策,实行城镇化,可是有些事三舅也没有全部想通。人都搬到镇子上,好地都占了,还种不种粮食,将来一层人吃什么?三舅刚当队长那些年,年年冬天修水利,砌坎子,开五边。以后包产到户,这些事就停下来了。后来,院子里通了电,用上了钢磨,石磨子闲下来了,人再不用半夜半夜地推磨,扶着磨把子就睡着了。剁猪草用上了猪草机,打洋芋粉也用上了机器。后来院子里牵上了水管,家家不出灶屋就能用水,洗衣机也用上了。再后来号召修路,三舅的队长又发挥作用,领着大家从阴坡垭子把车路接到了院子里,一直修过大阳坡,摩托车小汽车都能上。再后来还提出路面硬化,叫农民出门天晴不沾灰,下雨不沾泥,口号是提得好。可是这个队的人口已经太少了,终究没搞成。
站在酸梨子树下面,能望见过谌溪队的大春垭,还有车路的毛毛影子。当年也是各家合力修公路,从二房院子起坡,硬是把之字形拐路修上了滚子坡,费了很大的工夫。修好没几年,人们纷纷嫌山高往下搬,宅基地政策一放开,更是收不住势,现在只剩下几户。修好的路只跑过几架摩托车,垮得人过不了身。
三舅这些心思,没有跟三舅娘讲。女人终究是女人,有事占着手,心里才有着落。今年三舅娘还养了两条猪,点了十斤包谷种,几百斤秧子洋芋。三舅只能帮忙做些营养坨,其他坡上的活,全得三舅娘干。三舅娘的膝盖有骨髓炎,她说里面像是有个树块子别到,但仍旧闲不下。刚从小槽扯草回来,水管子又坏了,上高头院子看去了。
三舅娘走到大舅家山房上,听到水响,看到水管子接头果然脱了,一股水直往外射。三舅娘把管子重新接严,把缠着的铜丝缠紧些。水的冲力大,不容易弄紧。原来几家合用,接到三舅家的管子压力小,有时候高头院子一用底下就没有了。现在上面没人用了,压力又太大,容易把管子冲脱。
水管子堵严了之后,周围有什么一下子变了,三舅娘有些发怔,后来知道是太静了。以前从坡下小路过,听到水响,流到各家缸里又溢出,流下了坎子。猪等食急了,两条前腿搭在了圈栏上,嗷嗷地叫。还有鸡扑腾的响声,有只鸡生了蛋,要跳到圈栏上唱上半天。现在这里的什物都在阳光下,经过了太长的时间,缸、盆和圈栏都发黑了。像是这里从来没有过声音,比无人住的地方更沉寂。
三舅娘走进了院子,经过大舅家的火屋,禁不住向里看了看。屋里空荡荡的。以前靠墙有一架床,床上成年挂着帐子,睡了两个孩子。后来房子宽了,换成了洗脸架和碗柜。通里屋的墙上还挂着几排鞋子。屋当中原来有几条凳子和椅子,围着火炉。现在都带走了,中间的地上是一个空的炉口,年代太久,看去有点残缺了。炉坑内壁现出微红色,似乎保留着火种。
回过头,窗外阳光强烈得让人发昏,太阳直暴暴地晒到了阶沿上,前几年打的三合土地面光溜溜的。三舅娘想,这条阶沿空着可惜了,秋天收了葵花,可以摊上来晒。葵花是个懒粮食,挖洋芋的时候顺手下种,一两个月就起来了,海碗大一盘一盘的,金黄的脸盘子,三舅娘看到会想起以往唱的一句歌,“社员都是向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