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高举理想的火炬
采访手记
受访者:菲丽丝,梁正伦的女儿,时任华西加拿大学校聚会委员会主席。
张颖明,华西差会史研究者。
秦和平,教授,宗教史专家。
巴芙小镇,菲丽丝家后花园,在毗邻的高尔夫球场和几棵粗壮老松树陪衬之下,一大丛中国芍药,在浅翠浓绿之中,爆开一大片粉红,非常抢眼。我们在花园中散步,我对菲丽丝说:“在大邑县新场镇,你的那一番讲话,感动了许多人,也点燃了我对这些往事的热情。”
她似乎想起了三年前的事,点了点头。
2013年6月4日,来自启尔德、苏继贤、文幼章、云从龙、饶和美、梁正伦、陈普仪等十四个家庭的二十六名加拿大传教士的后代,在成都市大邑县新场镇出席了有关华西坝的百年历史影像馆开幕式和“回家”活动。他们之中年龄最大的八十九岁,最小的也有七十四岁。
梁正伦的女儿菲丽丝,代表华西加拿大学校聚会委员会讲话。
因为激动,她的声音一直在颤抖。她说:“一百多年前,我们的加拿大祖先开始来到这个遥远的国度——中国,这里充满了冒险、期待和希望。四川是他们首选的目的地……六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建立了许多医院和学校,并与很多人分享了他们对人类的爱。我们作为他们的孩子和孙子,出生在四川不同的地方,从成都到重庆、自贡、峨眉山等,我们在这个伟大国家度过了童年……每次回来,我都觉得我是回家了!”
掌声中,加拿大老人们个个眼圈发红,不断擦拭泪水。
阳光下,那一滴滴泪水在闪烁。我想,那泪水的源头在哪里?
启尔德、何忠义那一代加拿大青年永远记得1888年10月5日,连绵数日的秋雨之后,寒风尖啸着掠过泥泞的道路,似乎要将冬之来临的消息告诉人们。可是,在灯火通明的多伦多火车站,汽笛声震天动地。一千多名热情高涨的年轻人举着火把,高唱圣歌,把第一个奔赴中国的传教士团队送上了火车。青春的面容在火光中闪耀,一双双清纯的眼睛充满圣洁与坚定。临别的嘱咐与响彻云霄的歌声,让所有的参与者感动得泪流满面。
从此,有一支火炬在启尔德和何忠义心中燃烧。
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世界宗教史上罕有的一次基督教运动大潮汹涌。“到地球上福音未至的巨大的空白之地去!”激发了多少振翅欲飞的北美青年。到中国去,是许多年轻人的首选。
加拿大原为印第安人和因纽特人居住地,17世纪初开始,法国、英国相继建立殖民地,1763年被英国独占,1867年成为英国自治领,1926年独立。年轻的国家急于在世界之林崭露头角,卫理公会教徒、后来成为安大略省自由党领袖的牛顿·罗韦尔的演说,将雄图大略表达得淋漓尽致,他说:“正像罗马向世界传播法律,希腊向世界传播艺术,希伯来人向世界传播宗教那样,加拿大人可以在世界福音传播中发挥卓越的作用!”
上帝在召唤,谁能无动于衷?
类似的不无夸张的煽情演说,极大地影响了启尔德和许多加拿大青年。以至一百年之后,加拿大学者阿尔文·奥斯汀在《加拿大传教士眼中的中国》一书中评价道:“加拿大救世军传教士,真是幼稚得可怕!他们一心一意坚持这样的信念:仅仅通过皈依基督教就能解决所谓‘异教徒’及其国家所面临的问题……”
加拿大卫理公会正在招募志愿者。启尔德和何忠义分别给总秘书写信,表示愿意去中国,并在申请书上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后来,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年轻的史蒂文森。
卫理公会对初出茅庐的三个年轻人不放心,请来了精通中文且从1865年就去中国南方传教的老传教士赫斐秋作为加拿大传教士团队的领导人。
卫理公会接受了赫斐秋的建议,派遣加拿大传教士深入中国西部腹地。他们首选四川的经济文化中心成都,在那里建教堂,修医院,传播福音。
在奔赴中国之前,启尔德和珍妮·福勒,何忠义和里娜·里克,两对恋人走向了婚姻的殿堂。新娘挽着新郎的胳膊,步伐如朝圣般坚定。她们的爱情如此博大,爱自己的丈夫包含着爱丈夫执着追求的事业。所以,他们在宁静与风险之间选择了风险,在富饶与贫困之间选择了贫困,在现实与梦想之间选择了梦想,在加拿大与中国之间选择了中国。
唱诗班的歌声亲切而又缥缈,他们被歌声轻轻抬起来,有一种飞升上天的感觉。仲夏温暖的阳光,从教堂穹顶的彩色玻璃窗倾泻而下,两对新人沐浴在五彩阳光里。
头顶上和肩膀上微微发热,可是上帝在抚摩着即将远行的孩子?
赫斐秋满意极了,轻轻捋了捋上翘的小胡子。他与卫理公会商议之后,敲定了下一个重要日子:1891年9月1日。
这一天,在多伦多榆树街大教堂,举行了盛大的启程仪式。
在牧师布道之后,赫斐秋率领他的传教士队伍,将手放在《圣经》上庄严地宣誓。
教堂的穹顶,回荡着年轻志愿者永不回头的铿锵誓言。
启尔德发现,就像三年前,在多伦多火车站送别第一批赴中国的志愿者那样,所有人的眼中都闪着晶莹的泪光。
加足燃料的火车,呼啸着,在北美大地奔驰。新铺的轨道还散发着令人兴奋的松木的香气。更让赫斐秋一行兴奋的是,每停一站,都有热情的民众到站台迎来送往,并收到更多的捐款。
在温哥华的三天,赫斐秋在一个华侨举办的大型集会上发表演说,掀起了捐款的热潮。之后,在大型宴会上,华侨们再次慷慨解囊,使募集的善款再次激增。其数额,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
10月4日,赫斐秋一行搭乘加拿大太平洋航海公司的“中国皇后号”客轮,从温哥华出发,一路向西。
他们是赫斐秋夫妇及女儿、启尔德夫妇、何忠义夫妇、史蒂文森,还有注册护士阿米利亚·布朗小姐。
离别的惆怅,在太平洋无边无际的蔚蓝中很快淡去。
一群又一群海鸥,尾随着客轮盘旋飞舞。加拿大的高山、森林渐渐模糊不清,消失在海天尽头。那首唱遍世界的民歌《红河谷》优美的旋律,在风中回荡: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经历了二十天寂寞的旅程,他们终于看到了一脉山影,那是日本北海道。在函馆加足了煤炭之后,“中国皇后号”便从北向南顺道访问了本州岛的著名城市。明治维新之后的日本,正迅速西化,所有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都受到礼遇。德高望重的赫斐秋一路发表演说,并接受当地基督教会的一次次宴请。
亚洲之行的第一站,让赫斐秋一行深感满意。没料到,天降大灾难,把一切美好印象击得粉碎。
1891年10月28日清晨6时37分,日本本州岛中部发生了8.4级的浓尾大地震。
当时,赫斐秋一行正在用早餐。突然,桌子摇晃起来,房屋轰隆隆地发出可怕的撕裂声。他们反应还算迅速,夺门而出,一口气冲到开阔地。回头一看,好可怕!一根烟筒正倒下来,腰斩了屋脊。哗啦啦!碎砖烂瓦、残梁断柱纷纷砸向餐桌,呛鼻的烟尘扑面而来。他们想跑,可大地还在像筛糠一样摇晃,使他们站立不稳,更无法抬腿,他们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大片院落下沉!
赫斐秋一行蓬头垢面地从尘土中钻出来时,附近的民居已经燃起了大火,浓烟滚滚,遮天蔽日。满耳是呼天抢地的哭喊声,满眼是死里逃生、形同鬼魅的人们。
他们无法前行——一条大裂沟,巨蟒一样横在眼前,像是地狱张开大口,泥浆喷溅,烟雾弥漫。
大地震在一瞬间吞噬了近万人的生命,近两万人受伤!
赫斐秋一行,心情沉重地离开了日本。
11月3日,客轮驶进上海港,尽管他们受到了教友们的热烈欢迎,但坏消息还是不断传来:抵制外国人的活动从湖南沿长江蔓延开来,杀害传教士的事件时有发生……
又一条巨蟒般的大裂沟,横在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