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地球上最遥远的四川
四川,实在太遥远了!
卫理公会的老干事阿纳普感叹道:“遥远,不能以距离衡量,而是要以难以接近来衡量。以此标准衡量,我们选择的这个地区,当然是地球上最遥远的地方之一。”
年轻的医学传教士在上海休整了三个月,学习中国话,了解民情,最为重要的是听老传教士们讲自己的经历,吸取宝贵的经验。史蒂文森与护士布朗小姐,在漫长的旅途中坠入爱河。一到上海,他俩便走进了婚姻殿堂。当他俩结婚的消息传回多伦多后,时任传教士委员会干事长的萨瑟兰无可奈何地说了句:“让他们去吧。”
布朗小姐本是差会派遣去协助工作的。按差会严格得“让中国人懂不起”的规定,若是结了婚,便取消一切薪酬待遇。这样,史蒂文森将承担起布朗小姐和一个小家庭的所有用度。
1892年2月16日,他们在赫斐秋的率领下,开始了溯长江而上的艰难的航程。
从上海出发,乘坐小火轮,一周后到达汉口。沿途每停一个港口都有一些老朋友上船来看望赫斐秋。毕竟,他在这条江上来来往往二十五年,修教堂、建医院、办学堂,早已遐迩闻名。他的头发和胡须,全都是江风吹白的啊!
启尔德注意到,随着大船小船把大量洋货运往中国各地,洋人接踵而至,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下层官员,都表现出麻木、冷漠甚至敌意。
离开汉口,船在江上逆风逆水,按之字形的航线避开激流前行。赫斐秋为了保险起见,另外雇了两艘小船同行,却没料到,其中一艘在江中沙洲搁了浅,赫斐秋一行不得不放弃先进的小火轮,耗费了整整一周时间,才使小船重新驶入航道。原本只需要两天的行程,竟拖长到十一天。到达又脏又乱的宜昌码头时,他们被告知,从宜昌到成都,至少还得两三个月。如果不顺利,还需要更长的时间。
离开宜昌的第八天,一阵鞭炮和锣鼓声惊动了赫斐秋一行。有船员指着礁石上的尸体说:“看那边!”
那是一个吸食鸦片身亡的男人的遗体,被扔在一块礁石上,经风吹雨打、水渍日晒,已变得面目狰狞。船员们都不想让他落水,因为按江湖说法,尸体如果投入江中,会变成荼毒生灵的水鬼,造成大麻烦。所以,过往的船员总是大放鞭炮、猛敲锣鼓,避开这最为晦气的一段水路。
面对死者,传教士们画着十字,愿其安息。
船泊港口,赫斐秋去当地衙门买了一块墓地,又花高价请一位当地人去收尸。老传教士自己掏钱,跑路,无声地做着好事,等于是给了同行的年轻人一个解释:为什么我在这条江上拥有那么多朋友。
船入三峡,“高江急峡雷霆斗”。一千多年前,唐代大诗人杜甫就写尽了三峡的险、奇、雄、绝。直到19世纪末,三峡仍是水路入川的必经之路。
抬头望,是直插云霄的千仞奇峰;低头看,是猛顶船舷的一江怒涛。峡风凛冽,吹得人头皮发麻。这时,号子在峡谷中响起了。上百号人,每个人肩膀上都套着绳索,拖着三百米长的纤绳,踩着一个节拍,在陡峻的绝壁上挪动着脚步。逆水而上的船,一寸一寸地前行。到了急流险滩,拉纤的百人,个个身体弯成一把弓,脚蹬石头嘴啃沙,与强大的江流久久对峙着,如同雕塑般屹然不动!
这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西方地理学家说,长江是太平洋伸向中国大陆的最有力量的一只胳膊。到了三峡,更能明白这只胳膊的力量。但是,一百多个血肉之躯,竟然敢与“太平洋的胳膊”较量,他们凭着无与伦比的坚韧,拉得长江水倒流!
阿纳普说,号子响起来的时候,峡谷中凄厉的风声会突然消失。不,这不是高峡屏住了呼吸,而是号子压倒了风声、雨声、雷电之声。震天地,泣鬼神!
赫斐秋说,通过三峡的游客,没有一个不称赞那些普普通通、衣衫褴褛甚至赤身裸体的纤夫。
有两个细节,由赫斐秋一一指点,让年轻传教士们大开眼界。
一个细节是,那些纤绳不断勒着江边的礁石,竟然在礁石上勒出一道道又长又深的纤痕。
另一个细节是,在悬崖上搭建的神龛,明明灭灭的香火以及镌刻在石壁上又被杂树野草遮掩而变得不太完整的宏大的书法作品,是怎样经千百年风雨,传递着中国文化精神?
三峡,让加拿大人心灵震撼。
在窄小的船上栖身一个多月之后,他们终于看到了两江交汇处,一座雄伟的山城以及山上的白塔。
重庆,到了!
可以想象,已经在长江上折腾了近三个月,快要耗尽精力的传教士们,望着朝天门码头那层层叠叠耸入半空的台阶,该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拾级而上?但是,他们毕竟走进了四川盆地。
传教士们都觉得坐滑竿被抬得高高的有一种悬空的恐惧感。在重庆,他们做出决定,不坐滑竿,继续乘船,经泸州、宜宾、乐山,走水路去成都。
5月9日,他们到达乐山。
5月21日黄昏,船驶入成都东门码头,赫斐秋一行终于来到了建城二千三百多年都没有改过名字的成都。
赫斐秋说:“我们终于来到了马可·波罗称赞不已的成都。在万山丛中,还有这样一座繁华的大城市,真是个奇迹!成都平原是一块南北长约两百公里、东西宽约九十公里的平坦大地。想一想,这块比安大略省还小的地方,却养活了相当于美国三分之二的人口,可见人口多么稠密!我去过成都附近的峨眉山、青城山,这里是风景优美,夏季极为凉爽的避暑胜地。还有盛产井盐的非常富庶的自贡。我还考察过这里的多种农产品,品尝过这里的柑、橘、桃、李、樱桃等水果,真感觉到这里是流着蜜和奶的丰饶之乡,中国人叫它‘天府之国’,也就是‘上帝的粮仓’。遗憾的是,这样好的地方,传播福音的声音却如此微弱。对于基督教而言,还有好多处女地!我相信,我们会从成都开始!”
对于成都的地位,传教士们的头脑是极其清醒的。华西,北联中亚各国,南接南方丝路,是亚洲角逐的场所。四川是中国人口最多、最富饶、最富有战略意义的省份之一。这块理想之地,怎能不让人激发起创功立业的强烈欲望?
赫斐秋的乐观情绪,感染了年轻的传教士,大家都在愉快地忙碌着。只是,珍妮·福勒一走上街,就会有一大群孩子叫着吼着:“洋婆子!快来看洋婆子!”立即引起了一阵轰动。
珍妮总是以她那甜甜的微笑,回应孩子们的围观。
进入7月,狂降大雨之后,又是连续的高温,蚊蝇开始乱飞,瘟疫开始流行。霍乱突然在成都爆发,每天竟有五六百人丧生。送葬队伍那凄厉的唢呐声、凄惨的哭叫声,撕裂着大街小巷。
卫生状况如此糟糕,内科医生如此稀缺,面对猖狂的病魔,启尔德也束手无策。
更令启尔德猝不及防的是,珍妮倒下了!
没有任何药物能挽救珍妮。狂泻与呕吐无法止住,她来不及说任何话,脸色由白变青,眼睛深陷下去,浑身变得冰凉,还不停地战栗、抽搐。发病后仅仅十八小时,她便停止了呼吸。
启尔德痛不欲生,整个传教会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
珍妮·福勒,忠实地伴随着丈夫,历经约一万八千公里的艰难跋涉,来到成都才两个月,便结束了二十五岁的年轻生命。
珍妮·福勒留下的照片极少。一百多年之后,面对这第一位死于成都的医学传教士,她青春的面容、含笑的眼睛,仍让人深为痛惜。《红河谷》的歌词太经典了: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