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十、“干柴”被谣言点燃

书名:枫落华西坝本章字数:2281

采访手记

受访者:乔治,何忠义的孙子。

2016年6月19日,时值傍晚,才接到乔治的电话,说晚上有空闲,可以接受采访。看看表,已经八点过,从司家堡到密西沙加有一个多小时车程。也就是说,大约十点钟可以赶到乔治家中。

1891年9月,年过半百的赫斐秋率领年轻的何忠义夫妇、启尔德夫妇、史蒂文森和护士布朗,经过约一万八千公里的长途跋涉,终于于1892年5月来到成都。1892年11月3日,他们建立了成都第一家西医诊所,这也为“成都教案”埋下了伏笔。

乔治是何忠义的孙子。我希望通过乔治保存的祖上遗物或转述他所听到的爷爷讲的故事,寻觅最早踏上四川土地的那些加拿大医学传教士的足迹。

越野车一路向西,在高速公路上疾驰。替我开车的留学生小宇,让我欣赏车窗外的火烧云。

金晃晃的夕阳一滑入西边,便纵火点燃了层层云朵。开始只燃起了耀眼的金边,金边很快吞噬了云朵,腾起团团红光。更多的云朵涌来,像要把一场火灾压灭,没料到,火势迅速扩大,一会儿便把半壁天穹烧得通红。我们的车,朝着那一片“冲天大火”开去。

火烧云很有象征意义。因为在1895年,也是初夏,发生了震惊中外的“成都教案”。此案的细节陈述有不同的版本,何忠义是当事人,他的叙述应当是最真实可信的。

也许,真相就埋藏在那一片火烧云下面的老屋里。

晚上十点整,张维本教授从另一地赶来,他是我的联络人兼翻译。他摁响了一座老宅院的门铃。

为我们开门的是乔治,他腰板挺直,鹤发如银,修剪整齐的山羊胡子也是银白色的,一双机灵的眼睛友善地扫视了我们。问好,握手,坐下之后,谈话就直奔主题——

一说到1895年5月28日那天下午发生在成都的事,乔治的眼睛就更亮了,语速突然加快,手在比画着,表情在变幻着。

啊,原来他早已把爷爷讲过的故事烂熟于心。

1895年春天,成都平原上出现罕见的干旱。除了都江堰能灌溉的八百万亩良田,浅丘与坡地露出一片片焦黄。转眼快到端午,明晃晃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大河瘦成细线,小河龟裂见底。人们纷纷传说,东门大河中,一头水牛流泪说道:“洋人留四川,四川闹天干!”上天要惩罚四川人,因为他们让西洋魔鬼任意“采生折割”,挖小孩眼睛,烹煮人体器官……燥热的风,一浪高过一浪地营造着大灾大难将至的恐怖气氛。民众的情绪如同一堆“干柴”,随时可能被点燃。

5月28日这天是端午节,离四圣祠很近的东较场城墙边,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民众关注的“打李子”游戏活动,进入高潮。

所谓“打李子”,就是买上一包李子,相互投掷,你砸过来,我扔过去。被打中的,发出阵阵哄笑;躲过李子袭击的,保不准踩着圆溜溜的李子,摔个四脚朝天,引起更大的哄笑。市民在这种最简单的游戏中寻找一点乐趣。也有一些达官贵人,怕脏了衣衫,便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观战。

时近黄昏,观看“打李子”的人正在散去。突然有人喊:“娃娃不在了!”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呼儿唤女之声四起,人群中有人喊:“我的娃娃掉了,娃娃掉了!”这一喊,大家都帮着喊。一时间,注意力全都转移到“娃娃掉了”这件大事上。

有人猜测:娃娃肯定遭洋鬼子抱走了,因为“洋鬼子要抠娃娃的眼睛来做药引”。有人言之凿凿:我看到洋鬼子钻进来,他肯定不是来看“打李子”,而是来抱娃娃的。

顿时,群情激奋:找洋鬼子去!找洋鬼子去!围观“打李子”的民众,纷纷拥向四圣祠街启尔德的住处和小诊所。

这时,何忠义带着女儿吉洛丁在街上闲逛,突然察觉气氛异样——平时,出于好奇盯着洋人看的中国人,这时却个个怒目圆睁,充满仇恨。

何忠义立即拉着女儿说:“我们快回家吧!”

多亏了吉洛丁,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灿烂的笑容,有如天使。她很有礼貌地注视着挡路的民众,一声声“嗨——”让众人眼睛为之一亮:这个洋娃娃,样儿太乖了!

众人自然让出一条路,何忠义战战兢兢地牵着吉洛丁回到家中。

刚关上门,就听到令人惊恐的吼声和砸门声在街对面响起。人越来越多,四圣祠街上已经水泄不通。

“砰——砰——”

两声枪响,震耳欲聋。远远近近的街巷,都能听到洋枪在怒吼。

启尔德为了驱散民众,朝天开了两枪。

民众知道洋枪洋炮的厉害,枪声之后,沉寂片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民众开始后撤。后撤不远,便停下来观望。因为他们都明白,洋鬼子也就那么几个,就凭人多势众,也得把洋鬼子整服了。

这时,启尔德身边多了一个史蒂文森医生。他们站在大街上,面对跃跃欲试的民众,再次朝天开枪,这反而激发了民众的勇气,一步步围逼过来。

一位自称是官府的人,挥手让民众止步,并向启尔德和史蒂文森走来,劝他们赶快退回住所,官方会想办法让他们脱身。

启尔德和史蒂文森便退回住所,关紧了大门。

何忠义还怀着一线希望,既然官府都已经知道了四圣祠街这里发生的事情,他们很快会设法平息。在中国西部的偏远之地,与其他地方一样: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府,官府怕洋人。洋人要遇上了不测,官府难辞其咎。这是鸦片战争以来的铁律。

但是,官府的人仍未出现。砸门之声愈加猛烈。

随着哗啦啦的巨响,那是窗户玻璃的破碎声、屋瓦的坠毁声,混合着喊叫声。很显然,启尔德住所的大门被砸开了。想到传教士伙伴一家已经落入愤怒的民众之手,何忠义一身冷汗淋漓,只能不断向上帝祈祷,但愿启尔德、史蒂文森两家人能躲过这一劫。

这时,一位邻居,曾在洋诊所治过耳疾的中国妇女,迅速敲门进屋,邀请何忠义一家到她家去躲避。

“她的邀请,实在是令人感铭一生!”

一百二十一年之后,何忠义的孙子从《上帝的粮仓》中读到这句话时,还能感到祖父泪水的滚烫。

在端午节的恐怖之夜,何忠义一直牵挂着启尔德和史蒂文森两家人。他们和四个可爱的孩子,脱离危险了吗?他们在哪里?

苍白的月色,很淡很淡。何忠义清楚地记得,启尔德和史蒂文森的家人是穿着白色的衣衫逃走的,但愿他们能像月光一样悄无声息地远离灾难之地。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