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启真道重伤未倒下

这一面小小的红十字旗，从辛亥革命到成都巷战，卷过十几年烽火硝烟。从启尔德传到启真道手中，哪里有枪炮响，它就飘扬在哪里。

从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四川军阀们的“内战”，让莫尔思感到不可理喻。两个称兄道弟的军头，说翻脸就翻脸，宁静的成都顷刻之间炮火连天，双方争街夺巷，杀红了眼睛。据说，一到了晚上，两个军头又坐在一起搓麻将，相互指责。一个说：“你龟儿子不落教，把老子一个排吃掉了！”另一个说：“你龟儿子太不仗义了，繁华闹市就开打，也不顾老百姓的死活！”

莫尔思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在北门大桥抢救一个伤兵时，一颗流弹飞来，击中了启真道的左胸，顿时鲜血四溅，吓坏了护士们。同行的中国医生挥舞着红十字旗，大声喊道：“别开枪！别开枪！”又一颗子弹飞过来，将红十字旗穿了一个洞。伤兵周围的官兵，立即朝着子弹飞来的方向，疯狂射击。

启真道被抬到了医院，莫尔思、谢道坚、杨济灵，内外科医生全来了。经检查，子弹穿过了左胸，离心脏只差几厘米，太悬了！莫尔思亲自做手术，取出了带血的子弹头。

经过几个让人提心吊胆的日夜，启真道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最先看到妻子启静卿和两年前出生于成都的女儿——美丽的“公主”玛丽。

她们含泪微笑着，轻言细语安抚着启真道。

启真道对妻子说：“这下子，你不用提醒我早点休息了。上帝已经给我安排了长长的休假，我不用再考虑明天是上课还是进实验室了。”

玛丽笑了：“爸爸，你这下子总有时间给我讲好多好多的故事了。”

说话间，年过花甲的启希贤来了。五年前，启尔德病逝于多伦多，启希贤将丈夫送到永远的安息地后又回到成都。除了继续担任仁济女医院院长，还兼任华西医学院儿科学、治疗学教授。工作与教学非常繁忙，平时极少有机会与同样繁忙的儿子交流。她深知，动过大手术的病人绝不能激动，便若无其事地走近儿子。

启希贤说：“我问过莫尔思，也问过谢道坚，手术做得非常棒。危险和可怕的事，全都过去了。好好休息吧。”

启希贤的语气，完全像是一位住院医生查房时“例行公事”的安抚。但从母子俩对视时那深情的一瞥中，儿子看清了母亲新添的白发与皱纹，母亲看到了儿子强忍伤痛时额头沁出的细细汗水。

儿子在想：这三十多年，母亲真的太不容易了……

母亲在想：三十年前，“成都教案”发生，夫妇俩抱着襁褓中的儿子脱险；这一次，儿子又从死神的手中侥幸逃生。上帝为何要这样安排？

病房门再次打开，妹夫黄思礼和妹妹黄素芳来了。黄思礼是华西加拿大学校校长。他俩也是在极其繁忙的工作中挤出时间，来医院看望启真道的。

一家三代人，在病床旁边团聚，浓浓的亲情，让旁观的护士也不忍离开。接着，有医生护士进来了，像着了魔一样，一走进来就不想出去。原来，大家在围观小玛丽表演节目。

就像许多出生于华西坝的洋娃娃一样，玛丽从保姆那里学得满口成都话，英语成了“外语”，她用又甜又脆的童声在说唱：

洋娃娃，睡凉床，

没得铺盖盖衣裳，

打开帐子哭一场！

笑声，亲情，比任何药物更有疗效。启真道休息了四个月，又精神抖擞地投入工作。这个高举红十字旗的加拿大医生必将成为华西医学院的中流砥柱！

在《紫色云雾中的三个十字架》一书中，莫尔思是这样称赞启真道的：

他是一位我们从未见过的经过最高专业训练的专家，他已经能领导生物学。他出生在中国，外籍教师中没有哪一位能像他那样讲一口道地的中国话。他已经做过一定的生理学研究工作，现在也在四川进行着生理学研究。他是生理学系主任，也教神经病学。他的实验室是华大实验室中最好的。

不仅是四川军阀们在打仗，由蒋介石任总司令的国民革命军也在进行规模空前的北伐战争。从1926年的广东点燃战火，“打倒一切帝国主义”的口号让英美政府预感不妙，于是各领事馆通知了所有侨民，暂居上海租界地，或立即回国。

1927年1月18日，第一批侨民离开成都……

到了1927年5月，一百七十所西医医院关闭了五十五所。中南地区最著名的湘雅医学院沉重的关门声，更是震动了华西。外籍人士全部撤离，华西还能不能存活下去？

1924年担任医学院院长的胡祖遗决定留下来。

胡祖遗戴一副黑边眼镜，微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他不仅能说成都话，还能说自贡话。热爱中国文化的他，背唐诗宋词，说成都典故，有很强的亲和力，所有的同事和病人都喜欢他。他从多伦多大学取得医学博士学位后，曾在海军工作四年，大概是经受了大海风暴的洗礼，练出了胆量，所以他说“我留下来”时，莫尔思并不感到意外。

胡祖遗独撑门面的一百多天里，华西医院秩序井然。

没有兵痞流氓来寻衅闹事，也没有游行队伍来抗议示威。

各地来的病人络绎不绝，手术安排仍然紧张。要生娃娃，要打针吃药，要输液，要救命——生命的需求就是医院存在的理由。

成都的1927年毕竟不是1895年，盛行多年的“基督教会=帝国主义”的简单公式，好像不那么符合实际情况了，老百姓懂得了区别“高鼻子”：持枪的高鼻子与拿手术刀的高鼻子不一样。至少，要把华西医院的洋医生、洋教授与帝国主义区别开来。

杨济灵危机公关，启真道大难不死，胡祖遗孤胆忠义……在紫色云雾中，莫尔思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