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一、周恩来为柯鲁克平反
我们一步步向柯鲁克走去。
这是一块小小的广场，四周有长青的松柏拱卫着，教学楼传来很轻很轻的读书声。柯鲁克微笑着面对着过往的行人，既有英国皇家空军的威严，又有资深教育家的亲切。雕像下面，用中英文镌刻着几行字：
大卫·柯鲁克
英国人犹太人共产党人
中国人民的朋友
1948年起在北京外国语大学及其前身任教
这是柯玛凯经常陪着伊莎白“遛弯儿”最后到达的目的地，也是柯鲁克众多的中国朋友来看望他的地方。
学生们说：“柯鲁克夫妇，是我们心中白求恩式的教师。”
柯鲁克夫妇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学生，或已成为遍布世界的外交官，或已成为遍布世界的名教授。教授在古稀之年回忆起柯鲁克时，这样写道：
他讲课内容丰富多彩。讲课时，像一股清泉潺潺流淌。他所讲的说服力强，简洁典雅的英语十分流利，这一切使我们叹服。而听他的诗歌朗诵才真算得上是一种享受……
“清泉潺潺”突然中断了。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掀翻了中国也掀翻了“北外”。柯鲁克夫妇满腔热情投入运动之中，积极参加辩论，还用英文写大字报，坚决为“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申辩，成了众所周知的铁杆“保皇派”。不久，柯鲁克被造反派扭送到公安机关，以“国际间谍”罪名，在秦城监狱关押了五年多。
伊莎白，由于有过向英国的导师弗思不断寄送资料，又获得过资助，也被学院造反派隔离审查了三年。三个孩子被送入街道工厂“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
柯鲁、柯玛凯和柯鸿岗三个孩子找到了父母的学生、在北京外事部门工作的林叔叔，诉说被当成“外国间谍子女”在工厂和社会受到的种种屈辱。孩子们说：“我们受不了，让我们回国吧！”
章含之曾是柯鲁克的学生，后来留校成为同事。她调到外交部之后，与周恩来总理接触的机会比较多，汇报了柯鲁克的冤情。与此同时，多名从事外事工作的柯鲁克的学生也纷纷向周总理反映情况。
周恩来总理指示成立一个二十人小组，调查在“文化大革命”冲击下的外国专家的情况，林也是小组成员之一。
不久，北外的领导人将柯鲁克接回家中。林、章含之均在回忆录中详细描绘了周恩来总理的惊人之举：
1973年3月8日，周恩来总理迫使王洪文、江青出席他在人民大会堂二楼主持的“庆祝三八国际妇女节”招待会。
周总理代表党中央国务院在招待会上公开宣布：柯鲁克夫妇以及其他所有受迫害的外国同志和专家无罪，平反并恢复名誉，向他们道歉！
顿时，人民大会堂沸腾了，全体起立，热烈鼓掌。
周总理举杯，首先来到柯鲁克一家的圆桌旁，第一句话就是：“柯鲁克同志，你受苦了！祝贺你们全家团聚了。你是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的好同志、好朋友，我向你们道歉！”
周总理然后转身问柯玛凯：“你什么时候出国学习啊？希望你学成后再回到中国，这就是你们的第二故乡！”
柯鲁克夫妇以及三个孩子的眼中都贮满热泪。林慌忙打开小本子，想记下周总理讲的每一句话。可是，他的手在颤抖，大滴大滴的泪水嗒嗒嗒落在小本子上，以至无法记录。
柯鲁克和伊莎白声音哽咽，向周恩来总理致谢。章含之眼见这对老夫妻饱经磨难，形容憔悴，不禁鼻子发酸。
同桌的美国专家叶玛西，早年随丈夫——一位中国钢铁专家来华定居，“文化大革命”中受到迫害，也刚刚获释。他们的儿子是个工人，与一位中国姑娘谈恋爱，却遭到组织上粗暴干涉。周总理获悉后，下令不准干涉这对年轻人的恋爱和婚姻。此刻，周总理走到叶玛西母子跟前，举杯说：“这一杯酒，也为两个年轻人的幸福，祝福！”
干杯！干杯！干杯！
这一桌，热泪滂沱，泪水和红酒一饮而尽。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一位西方记者问柯鲁克是否怨恨中国人。他回答说：“我对中国人民并不怨恨。那些下令拘押我的人虽然也是中国人，但他们是中国人民的敌人。我们一生中最好的朋友是中国人民！”
三个儿子都继承了父母从事的教育事业。1994年，柯玛凯学成归来，在北京创办了京西学校，为来华的外籍人士子女提供国际教育。
2010年，在华西协合大学创办一百周年之际，伊莎白的孙子柯晨霜从北京大学医学院毕业，来到祖辈生活和工作的华西医院，学习烧伤整形外科专业。在华西坝，保留至今的祖屋、气势恢宏的历史建筑以及钟楼荷塘、塔柏花径让他领略到百年老校的迷人风采。源远流长的加中友情故事，正由一代新人续写。
我们走到柯鲁克塑像前，合影留念。
柯玛凯指着塑像两边的长椅子说：“这是学生们捐赠的。坐一坐吧！”
伊莎白对着柯鲁克一笑：“他当然想让我们留下来，多坐一会儿。”
“留下来，留下来。”这是柯鲁克和伊莎白在人生的关键时刻的选择。1948年，外事学校需要教师，他们留下来了；1960年，英国利兹大学已经给他俩安排了很好的工作，因为苏联专家撤走，他俩考虑，这时离开中国容易让人误认他们投向了苏联，会对中国产生负面影响，再次决定留下来；“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他们永远留下来了。
从伊莎白曾外祖母，到她的曾外孙女，六代人的生命在华西坝、在十里店、在北京延续。整个家族像一棵参天大树，长出了很深很深的根，紧紧拥抱着中国大地。
我们闲坐了一小会儿，便准备离开。
向素珍提醒柯玛凯说：“明天，我要接伊莎白去参加中国书法家协会为她举办的一个活动。”
柯玛凯说：“后天，我妈妈还要参加学校的团体操比赛。”
伊莎白会意地一笑。明天，热切地期待着你！百岁老人，明天属于你，你的生活多么充实！
夕阳熔金，晚霞中的校园人来人往，更显得生气蓬勃。回头望望柯鲁克，塑像下镌刻的文字特别耀眼。
——我特别注意到“中国人民的朋友”那行字，正光芒四射。